拓跋野眼角扫出,肠宫大门绚光滚滚,广成子即将破门追出,而右下方红光怒涌,公孙婴侯又已急追而来,思绪飞转,与其和这两大绝顶高手拼死缠斗,倒不如奋起全力,冲个鱼死网破!

当下左手疾点,将晏卿离经脉解开,朝左下方飘然推去,自己则气涌丹田,朝上螺旋疾冲,右臂轰然一振,绚光鼓舞,五行真气相生激化,从天元逆刃破锋而出,霎时间化为一道长十余丈的滚滚气刀,霓芒吞吐。

晏卿离脸色微变,传音道:“陛下小心!这是‘蚀骨碧胶网’,切切不可与他相触……”

话音未落,水中“嘭嘭”闷响,拓跋野遍体霞光大作,真气迅疾彼此相生,又两两相克,刀芒登时汹汹怒涨,色彩疾速变幻,朝着巨网急劈而去。“轰!”水浪滚滚,炸开一团绚丽璀璨的光波霞晕,极光气刀如霓霞云柱,轰然直贯海上。

气泡滚滚,拓跋野螺旋疾舞,幻光流离,刹那间破网穿过,朝那蔚蓝晃耀的海面怒射飞冲。千丈、百丈、十丈……“哗!”大浪翻腾,阳光耀眼,他湿淋淋地破空冲起。

清波万里,接天连碧,几只腾空翻跃的海豚呜呜欢鸣,冲他摆了摆尾,穿入滔滔海浪。狂风吹来,心肺如洗,阳光在天元逆刃上闪起一道七彩眩光。

拓跋野心中突然一震,这景象何等熟悉!仿佛也是此时此地,也是这大劫逃生的欢喜,就连远处那巨鲸所喷吐的百丈水浪,也仿佛往日依稀。

不等细想,下方气浪滚滚,杀气翻腾。他心中一凛,立时踏浪乘风,朝东急掠。

“哗!哗!”遍海惊涛汹涌,突然冲起无数人影。月光闪耀瞬息之间,便有二十余人呼啸着围冲而来,刀浪怒卷,长枪急刺。

拓跋野瞧也不瞧,左掌绚光一吐,极光电火刀迎风怒爆,五气循环,登时将八九人打得冲天飞起,右手天元逆刃纵横飞舞,血光炸射,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心中突突狂跳,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就在这里!他一定曾到过这里,发生过与今日相似之事!

“轰!”大浪浮摇,公孙婴侯从他前方高高跃起,怒火欲喷,喝道:“拓跋小贼,我要杀了你!”地火阳极刀火焰滚滚,掀卷狂风,朝他迎头急斩。

拓跋野下意识地翻身急旋,天元逆刃“哧哧”抖动,突然闪起九道炫目无已的光环。破锋怒舞,接连猛撞在地火气刀上,轰隆连震,气光炸舞。公孙婴侯怪叫一声,竟被他震飞开来。

拓跋野心中一凛,呼吸几乎顿止,天元诀!自己为何又突然使出天元诀?刹那间灵光电闪,突然想起来了,西海!是了,这里便是八百年前,古元坎激战大荒四神的旧地!

眼前一花,景象纷呈,仿佛又看见那刀光剑影,惊涛骇浪;看见鲨群穿梭,涡流滚滚;看见白阿斐得意的狞笑;看见她从高崖上一跃而下,坠入西海……心中顿时一阵撕裂似的剧痛,气息若堵,悲喜交杂,提着刀怔怔木立,一时竟忘了突围逃生。

大浪翻涌,越来越多的水妖跃出海面,狂呼尖啸着将他重重包围,但忌惮他凛凛神威,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公孙婴侯被他一刀震退,心下狂怒,俊秀的脸容几已扭曲变形,喝道:“小贼,你这是什么刀法?忒也古怪。我们再来斗过!”凌空抄舞,地火阳极刀光焰爆涨,直冲出十余丈元,瞬间直刺眉睫。

拓跋野陡然惊醒,翻空后掠,天元逆刃气芒呼啸怒射,光浪在撞着地火气刀之前,忽然银光炫目,陡然弯折回转,划过一道圆弧,霹雳似的朝公孙婴侯面门劈去!

这一下迅如疾电,众人齐声惊呼,公孙婴侯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翻身飞转,气刀狂飙反撩,“嘭!”气浪四炸,将他重重撞入狂涛,额头上仍被刀气劈出一条长口,鲜血迸流。

“好一个‘回风石舞’!”广成子不知何时也已冲出海面,笑嘻嘻地袖手旁立在一叶扁舟上,随波摇荡,右手紧握着翻天印,也不急着上前相助。

古元坎当年便以这柄似剑似刀的“天元逆刃”自创“天元诀”,刀法凌厉刚烈,变幻莫测,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这式“回风石舞”。

八百年前,他以这一招斩断火族大神“青虎炎魔”的右腕,威震天下;一年多前,拓跋野又以这一记刀法重伤双头老祖,轰动五族;而此刻,还是这同样的一刀,又几乎取了阳极真神的首级。

若非公孙婴侯真气霸烈,犹在青虎炎魔与双头老祖之上,即便头颅不断,也势必被卸下一条臂膀。饶是如此,已震得他骇怒欲爆,凶焰大挫。

他生性嚣狂剽勇,偏狭好斗,丧失记忆之后,虽记不清从前与拓跋野的恩怨,但在水圣女等人的不断挑唆下,早已认定他是自己势不两立的仇人,此刻接连被他击退,仇怒之火已燃至极点。

当下纵声大吼,从波涛中卷浪冲起,地火气刀狂飙怒扫,纵横破空,朝拓跋野雷霆狂攻。红芒破吐,碧波轰然炸舞,分涌出一条又一条的深沟,波涛如沸,雾气蒸腾。

拓跋野被他迫得接连后退,脑海中又闪过前生中的诸多画面,想起螭羽仙子,想起雨师妾,悲喜交加,心道:“若非这狗贼当年玷辱雨师姐姐清白,始乱终弃,她又怎会身中奇毒,她又怎会悄然离别,生死不知?”越想越是悲怒,胸膺如堵,蓦地昂首长啸,大喝道:“公孙狗贼,纳命来!”

周身银光怒爆,直冲天元逆刃,转化为冲天刀光,纵横呼啸,“天元诀”再度如融冰春江,滚滚涌入脑海,奇招妙式层出不绝,霎时间将地火气刀的光焰压制而下,团团激斗。

公孙婴侯从未见过这等凌厉诡变的刀法,每一刀劈出,都如雷霆奔走,势不可当,而折转变化之时,又像黄河九曲,莫测西东。更让他骇怒的,是他体内那如狂潮般奔涌不息的五行真气,浩浩荡荡,深不可测。当下奋起全力,施展平生绝学,誓与他一决生死。

大浪喷涌,惊涛起伏,两人时而冲天盘旋,绚光迭爆;时而贴海飞行,气浪迸舞,一时斗得难解难分。遥遥望去,只看见两团彩光急旋飞转,交接时眩光炸射不绝,整个海面就像沸腾了一般,汹涌喷薄。

众水妖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广成子叉着双手,微笑地站在扁舟上,貌似气定神闲,心中之惊骇震撼却远胜众人。

他自恃“紫玄武命”,天赋盖世,当今大荒能入他法眼的武道天才,唯有青帝灵感仰、金神石夷等寥寥数人,那日与这小子初斗之时,固然对其神通大感意外,但仍觉其远非自己之敌,还存了三分轻藐之心。

但今日重逢,相隔不过二十余日,这小子竟像是又脱胎换骨,境界大增!在肠宫那般狭窄之地,竟叫他腾挪闪躲,硬生生从翻天印下逃了出去;而那些坚不可摧,柔韧黏缠的“蚀骨碧网”被他仅仅一刀,便洞穿撞破……这些都还罢了,最让他惊怒的乃是此刻,与公孙婴侯激战之时,这小子竟能右手喷涌白金真气,施展见所未见的绝世刀法,左手循环五行之气,不时冲出绚丽如极光的狂猛气刀!

御气之道法门万千,但其至理大同小异,其中最难的,莫过于一心二用,同时御使两道以上的真气,稍有不慎,便极可能真气奔岔,经脉错乱。他自己乃金德之身,又御使五行神印,修炼了这么多年,才逐渐掌握分心驭气之妙,可以左手施展白金真气,右手御使翻天神印。

但这小子年不过二十,竟然就深谙此道,炉火纯青,怎能不让他惊骇错愕!眼见着他越斗越勇,到了八百合后,已渐渐将公孙婴侯迫至下风,心中更是恨妒交集,暗想:“主公将这小子视为平生第一劲敌,此人不除,大业安成!”五指紧握神印,杀机大作。

当是时,拓跋野意如日月,气似潮汐,周身仿佛浩瀚宇宙,空渺无穷,每一次真气流转,都相克相生,宛如极光电舞,变化出万千气象,这种感觉当真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斗至酣处,长啸不止,青衣轰然鼓舞,左袖绚光滚滚,忽如虹云脱掌破空,“嘭嘭”连暴,猛撞在地火阳极刀上,火焰纷炸,公孙婴侯右臂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凭空飞跃。

拓跋野悲喜交涌,啸歌声中,疾冲飞追,天元逆刃大开大合,接连十几刀凌空怒劈,轰隆连震,斩得地火气刀光芒剧晃,第十七刀劈下时,公孙婴侯气血郁结,再也抵受不住,“哧”的一声激响,银光电舞,惨叫刺耳,他的一条右臂顿时被硬生生的切了下来!

鲜血蒙蒙,波涛汹涌,公孙婴侯重重摔入海中。

几在同时,广成子凌空跃起,翻身螺旋下冲,哈哈大笑道:“该轮到我啦!”双手合握五彩神印,绚光怒爆,朝拓跋野当头猛撞而下!

“轰!”拓跋野呼吸一窒,如被重山所压,心下大骇,待要旋转定海珠已然不及,“砰砰”连声,眼前一黑,任、督二脉火烧火燎,颈背剧痛欲炸,登时被那神印眩光压得朝下撞去。

四周海浪炸涌,冲起一圈数十丈高的滚滚水墙,随着那疾冲而下的五彩霞光涡旋怒转,四周扁舟顿时盘旋飞摔,破空炸裂。

剧痛如烧,海水倒灌,气泡汩汩直冒。拓跋野被那无形巨力撞得直冲海底,天旋地转,眼前昏花一片,隐隐约约只瞧见无数尸体悬浮周围,随着他团团乱转,朝下沉去。

翻天印的这一猛击,已将他经脉撞断,震成重伤,所幸他护体真气雄浑深厚,四肢尚能动弹。眼下已冲入海中二十丈余处,翻天印的惊天压力被海水浮力所托,已渐渐转小,越往下沉,保命的机会便越大。

想要逃生,就必得趁着神印压力开始消失的瞬间,冲入茫茫海底。拓跋野咬牙凝神四望,心中又是一沉,远处周围,人影游动,至少有数千水妖跟着他往下潜沉。眼下身负重伤,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难逾登天。

翻天印又是微微一沉,他胸膺剧痛,口中顿时洇出一片鲜血,红丝似的在眼前海水里缭绕。前方数十丈,一群巨鲨,似是闻着血腥,纷纷游来,开始凶猛地抢食那些浮动的尸体。他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森寒恐惧的念头:“难道这一次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脑中又掠过些混乱不清的画面,那张开血盆大口游戈的鲨群,那深不见底的幽深峡谷,那滚滚旋涡的恐怖水浪……心中突然一震,想起八百年前“他”在此与大荒四神浴血激战之时,似乎也两败俱伤,坠入海底,引来发狂的鲨群……

但“他”那时究竟是如何脱身的呢?拓跋野心中怦怦狂跳,神志陡然清醒了几分,灵光一闪,蓦地想起大峡谷中那数以万计、忙于交媾的巨鲨来。

刹那间思绪飞转,已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自己攥紧命运,拼死一搏!当下凝神感应上方的翻天印压力,一边将丹田真气徐徐导入完好的经脉中。

如此悠悠荡荡又下沉了片刻,背上的巨力渐渐转小,胸肺已能自由呼吸,距离海底亦只有百丈之遥了。透过那深蓝色的海水,已能瞧见漫无边际的、森林似的碧绿海草,起伏飘摇。

拓跋野猛一提气,陡然朝下一沉,箭也似的急蹿而出。

平衡骤失,翻天印微微一晃,急沉而下,四周激流滚滚,漩涡怒转,他双腿剧痛,仿佛巨力所绞,几欲断折,猛地奋起真气,挥刀回斩,借着喷涌的反撞之力飞速溯游,终于冲出了那强猛漩涡。

四周的水妖发现他了,争相冲来,他疾速下冲,刀光怒卷,将阻挡者尽皆劈震开去,鲜血四洇,鲨群争相冲来,霎时间鱼群冲撞,血肉撕扯,白骨森森飘摇。

上方涡流滚滚,越来越快,想必是广成子携印追来,拓跋野不敢后顾,全速下冲,穿过鲨群,杀透围阻,奋尽周身真气,终于冲入了飘摇起伏的茫茫绿藻之中。

草藻拂面,鱼群冲散,他贴着海底疾速仰游,透过那摇曳鼓舞的密草,只见鲨群穿梭,人影纵横,一道绚光滚滚闪耀,越来越近,正是广成子带着众人追到。

拓跋野心下大凛,水妖越来越多,这海藻林虽然深袤广阔,但想要逃出他们的视线实非易事,当下摒除杂念,朝着大峡谷的方向全速急游。

上方人影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眼见距离他只有百余丈远了,身下突然一沉,峡谷突现,冲入其中。

拓跋野心下陡然一松,凝神四扫,那数万鲨群就在右前方不远处,仍在团团乱转,发狂似的交媾着。当下收好天元逆刃,转向急游。

远远地,那些水妖似乎发现了他,纷纷折转冲来,他心中突突狂跳,几已蹦到了嗓子眼上,奋力急游,近了,更近了……终于冲入鲨群中。

一只鲨鱼从上方冲过,两只,然后是三只,四只,过了片刻,无数的巨鲨翻动着雪白的肚子,在他头顶盘旋飞转,那些水妖已难以看清他的方位了。

拓跋野悄无声息地潜游在鲨群中,对视着那一双双呆滞而凶残的眼睛,看着那一张张血盆大口在身边晃动,脑海中画面纷迭,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八百年前,“他”一定也是用这种办法脱身的。或许便是因为此故,直到今世,他虽已位居“龙身”,降服众多凶兽,仍对这些狂鲨有着下意识的敬畏。

上方水流涌动,绚光闪烁,隐隐可见许多人影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在鲨群里穿梭寻找。

拓跋野心中怦怦直跳,正想划伤一只鲨鱼,让鲨群嗅血发狂,他好匍匐在鱼腹下,趁乱逃走,忽然瞧见一只巨大的雌鲨被雄鲨猛烈冲撞,张着巨口,像一截大树似的漂浮在他身前,动也不动,心中又是一震。

鱼腹!他想起来了,八百年前,他不是伏在鱼肚下逃生,而是钻入巨鲨的腹中!霎时间犹如醍醐灌顶,惊喜难抑,当下再不迟疑,取出两仪钟,徐徐变大,顶在那雌鲨张着的巨口中,而后翻身跃入,双手并摊,神钟朝里一滚,顿时往鱼肚内冲落。

与此同时,指尖朝外一弹,气箭飞舞,“咻”地穿入旁边一只雄鲨腹部,鲜血激射。周围的鲨群顿时躁乱了起来,水流汹涌,众鲨横冲直撞,顷刻间将那巨鲨分夺咬噬。

混乱中,几个水妖被狂鲨咬中,鲜血弥漫,鲨群发狂更甚,一场人鲨大战登时展开。

两仪钟可隔绝阴阳,拓跋野藏在其中,即便念力高深如广成子,亦无法查探,透过鱼腹,望着外面那狂乱血腥的景象,心下大松,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当是时,鱼身突然一阵巨晃,不断地盘旋飞转,拓跋野一凛,凝神外视,只见天旋地转,水草摇曳,鲨群发狂猛冲,赫然正往那峡谷彼端,那幽深强猛的涡旋冲去!

心中又是一震,蓦地想起八百年前似乎也是这般情景!忽然又记起《大荒经》记载,上古之时,天崩地裂,西海海底出现一个巨大的涡漏,女娲大神以“万合神胶”,堵住海底涡漏……难道这涡旋便是那所谓的“西海之漏”吗?

一念及此,遍体森寒,冷汗涔涔遍背。凝神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当年古元坎藏于鲨腹,坠入那峡谷涡流之后的情节了。

忽然隆隆狂震,他身子一晃,重重撞在两仪钟上,金星乱舞,不等稳住,又是一阵乒乓乱撞,身下一沉,似乎朝着深不见底的洞渊螺旋真坠。真气乱涌,剧痛攻心,眼前又是一黑,终于什么也瞧不见了。

※※※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一个不见终底的涡流里回旋,又仿佛随着波涛汹涌起伏,而后又跌跌撞撞,百骸颠散,最后又是一沉,仿佛悠悠荡荡漂浮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里。

无数的画面从他脑中倏然闪过,越去越远,耳边仿佛听到万千嘈杂的声音,想要倾听,却越来越模糊。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许久,突然“哗”的一声,脸上冰凉,他“啊”地猛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明月高悬,雪杉参差,横亘的树枝上还堆积着尚未消融的冰雪,两只银白的猴子抓着雪块,对他吱吱怪笑,突然将雪块朝他脸上打来,一溜烟往树上逃去,回头尖叫不已。

他也不追赶,怔怔四望,两侧山崖高绝,积雪未消,银亮的山溪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叮咚流响。他背靠大石,半身坐在冰冷的溪水里,旁边横着一个极为眼熟的八角青铜钟。

他抓过神钟,端看了片刻,下意识地将它变小,收入怀中。正待起身,忽然听到“那七、那七”的怪叫声,脖子上突然一紧,已被套了一个银光灿灿的锁链,又听一个沙甜的声音咯咯笑道:“啊哈,我抓着一个奴隶啦!”

他转头望去,只见溪边雪地上,匍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只尖角,像是一只巨大的昆虫,六足微曲,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愣愣地瞪着他,懒洋洋地扑扇着翅膀。

那怪兽背上,骑着一个娇小玲珑的黄衣少女,苹果似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细辫飞扬,双耳上蜷曲着一对赤练小蛇,右手握着一个细长弯曲的浅绿色玉石号角,正笑吟吟地凝视着他,说不出的娇媚俏皮。

他心中一震,觉得颇为眼熟,脱口道:“你是谁?”

黄衣少女咯咯笑道:“大胆!我是你的主人,哪容得你问我姓名。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一怔,凝望着溪水中的倒影,皱眉苦苦思忖,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脑中空空荡荡,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第五章 诸夭之野

月光照在山谷间,峭壁如霜,拓跋野皱着眉头,站在溪水中苦苦思忖了半晌,脑中却始终如这月色般空茫一片。

黄衣少女等得不耐烦,眉毛一挑,笑道:“既然没有名字,那我便叫你无名氏好了。喂,无名氏,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洛姬雅的奴隶了。”

“洛姬雅?”拓跋野心中又是一震,这名字熟悉已极,偏偏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对她颇感亲切,隐隐中觉得她似友非敌,当下也不加反抗,沉吟道:“洛姑娘,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女喝道:“臭小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还不快叫我主人!”话语虽凶,嘴角却漾着浅浅笑意,对这俊秀男子她也有似曾相识之感,见他目光澄澈地凝视着自己,心中砰砰作响,忍不住道:“这里是融天山无忧谷,你喝了忘川的水,自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自然便是和拓跋野离散了半载的流沙仙子。当日北海之上,鲲鱼解印,波涛汹涌,将她卷溺其中,醒来时便已来到了这数万里之外的南海融天山,无意中饮了忘川之水,将所有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二人重逢,竟如隔世。

雪杉上的几只白猴吱吱怪叫,突然朝上方飞逃急窜,只听“啪啪”几声激响,两条赤鳞蛇破空呼啸,朝拓跋野脖子上卷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娇叱道:“小妖精,这明明是我逃走的奴隶,原来被你抢了窝藏在这里!”

拓跋野下意识地抓住那蛇鞭,朝外一夺,那女子“啊”的一声,顿时从山石上冲落水中,旋即湿淋淋地翻身跃起,又惊又怒,喝道:“你……你竟然帮这小妖精与我动手,反了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杏眼薄唇,颇为清秀,红衣鼓舞,似是个火族女子。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没有飞天翅,也想摘星辰?你连他也制服不得,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是你的奴隶,羞也不羞……”

忽听破风之声大作,又有十余条长鞭、锁链朝着拓跋野脖梗儿勾来,被他护体真气一震,登时纷纷飞卷弹开。

峡谷两旁的雪杉林中,不知何时已冲出十二个服色各异的女子,高低错落站在山崖、石壁上,惊怒嗔恼,七嘴八舌,大都是斥责他身为男奴,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反抗女主云云。

红衣女子凝视着拓跋野,“咦”了一声,似是认出他并非自己逃逸的男奴,但势成骑虎,与这小妖女有素有仇隙,哪能善罢甘休?俏脸一沉,冷笑道:“小妖精,你道将他稍加乔装,我便认不出来了么?今日若是不将他交出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呼!”话音未落,赤鳞蛇飞卷横扫,突然化作一条火蛇,朝着流沙仙子当头喷火扑到。几在同时,四周那些女子也纷纷疾冲而下,气浪鼓舞,神兵纵横,转而朝她猛攻而至。

那歧兽猛地振翅怪吼,便欲朝众女冲去。

还不等它立起身来,拓跋野右掌一扫,狂风鼓舞,那火蛇顿时尖鸣着冲天抛飞,接着“砰砰”连声,那些锁链、长鞭应声震裂,众女子被气浪所推,腾云驾雾似的直跌出十余丈外,惊叫声不绝于耳。

流沙仙子又惊又喜,笑靥如花,想不到这少年神力一至于斯,眼见他独不挣脱自己的锁链,心下大是得意,嫣然道:“无名氏,随我回家去。”

也不理会众女,将他轻轻一拉,拽上那歧兽背,慢腾腾地沿着山溪朝上走去,倒象在示威炫耀一般。

众女惊怒交加,娇声喝斥,却再不敢贸然上前。红衣女子气得俏脸煞白,顿足叱道:“小妖精,这贱奴害死国主,是无忧谷第一罪囚,你敢窝藏包庇,就不怕与全谷人为敌么?”

“哎呀,我好怕呀!”流沙仙子拍拍胸口,忽然又扮了个鬼脸,咯咯笑道,“可惜呀可惜,幻冰仙子,害死女儿国主的是你的贱奴,他逃之夭夭,你就想随便抓个替死鬼顶罪么?要是让那红发老妖精知道了,你猜猜谁会是举国之敌?”

红衣女子脸色陡变,拓跋野见她神色愤怒、恐惧,心道:“不知那‘红发妖精’说的是谁?竟让她如此害怕?”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妖娆绝世的红发女子,胸口如被重锤猛击,身子一晃,痛入心脾。

那歧兽振翅怪鸣,笨拙地飞了起来,拖着两人朝山顶掠去,越飞越快,风声呼呼,很快便将众女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叫骂声渐渐模糊,细不可闻。

月悬当空,壁立千仞,夜空被两侧山壑所夹,就像一条湛蓝的长河。山顶白雪皑皑,融化的雪水汇集为溪,冲泻为瀑,轰隆不绝。越往高飞,狂风越冷,将近山顶时,碧虚澄澈,双袖盈风,两人衣裳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随风鼓舞,晃动如银。

拓跋野也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此刻脑中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独对她颇感亲切信赖,当下也不多问,只是默默追想着脑海中稍纵即逝的零星画面,烦乱迷惘。

山顶白茫茫一片,唯有向阳处挺立了几株巨松,苍翠如盖。左侧巨石累累,形状各异,仿佛蹲伏了无数雪白的巨兽,十余只雪鹫正立在石上,晃首睥睨,瞧见两人飞来,顿时尖叫着冲天飞起。

那歧兽冲落雪地,双翼一张,全身抖动,将身上的冰雪簌簌震落。流沙仙子道:“到啦!”一跃而下,封印了那歧兽,拽着他朝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走去。

那山洞倚壁朝南,洞口又有两块巨石遮挡,颇为隐蔽,风势也减小许多。拓跋野走到那崖边洞口时,瞧见悬崖下的景观,呼吸一窒,目眩神迷。

月光茫茫,南边是滚滚起伏的云海,雪山峰岭参差,巍峨雄伟,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壮丽难言。群山脚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丽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密密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层层叠叠,汹涌如浪。

山上积雪融化为溪,奔泻而下,汇集成数十条大河,迤逦缭绕,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最为奇妙的,是这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诸种地貌,起伏的丘陵、广袤的盆地、茫茫的沼泽、茂密的山林、银白的沙漠……一应俱全,或瑰奇峭拔,或苍凉雄壮,或风雅秀丽,让人目不暇接,为之神夺。

拓跋野衣袂翻飞,痴痴地俯眺着悬崖下的锦绣大地,胸口若堵,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瑰丽奇景,当真有如仙境。

流沙仙子道:“这就是无忧谷啦,又叫‘诸夭之野’。南边那些山叫‘穷山’,翻过‘穷山’,就是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拓跋野默默念诵着“诸夭之野”,悲喜交叠,忽想:“如果能在这里终穷此生,和心爱之人牧马草野,泛舟海上,便是神仙我也不做。”眼前又蓦地闪过那张妖媚温柔的笑靥,心中莫名地剧痛如绞,眼眶陡然一热。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转身道:“洛姑娘,无忧谷内草木丰茂,景物如画,你为何偏偏要居住在寒冷荒凉的高山之巅?”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么?”见他凝视着自己,神情诚挚,心中一软,转过头去。远远地,从那山野中传来阵阵歌声,像山崖前的云雾般似有若无,缭绕不散。歌声欢悦悠扬,她的眼眶却蓦地一红,咬牙道:“太美丽的东西,我偏不喜欢。”

拓跋野一怔,月光淡淡地照在她的小脸上,杳渺如烟,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苍凉。心中凄惘,正想说话,她却又突然板起俏脸,凶巴巴地喝道:“臭小子,你是我的奴隶,就当老老实实地听我差遣,哪来这么多废话?快给我进去!”不容分说,拽紧锁链,拉着他朝山洞里走去。

洞内漆黑阴冷,她点燃石壁上的几盏晶石灯,四周渐转明亮。拓跋野环身四顾,陡吃一惊,洞角赫然站了一人!下意识地拽着她朝后急退,但脚步方动,立时恍然,那“人”气息、心跳全无,竟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

流沙仙子咯咯大笑,拍手道:“就知道你要上当!”

山洞不大,四壁陡立,颇为寒冷简陋,唯有这石人周围堆了些山果、禽蛋,身上还披了件白牦牛皮衣,是以瞧来颇似真人。拓跋野哑然失笑,凝视那石人,脸容清俊,气宇轩昂,心中一动,好似也在哪里见过一般,没来由地生出敬慕之意,肃然道:“他是谁?”

流沙仙子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语音方落,洞外忽然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你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为何冒死从我眼皮底下将他盗去?”声音疾速逼近,说第一个字尚有六七里之遥,到了最后一个字时,相距已不过百丈。

流沙仙子脸色骤变,一手抱起石人,一手拽着拓跋野,低声道:“快走!”方欲冲出山洞,洞口人影一闪,一道绚光气浪突然如霓霞迸泻,朝着他们怒暴鼓舞。

“五行真气!”拓跋野心中大凛,受其所激,气如潮汐鼓涌,互克相生,下意识地挥出一记极光电火刀,飙然怒劈在那气浪中央。

“轰!”

绚光如狂蛇乱舞,气波乱舞,气波荡处,洞口山岩顿时迸炸四飞,拓跋野胸口如撞,朝后踉跄跌退,流沙仙子更是“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人亦朝外飘然退却,颤声喝道:“是你!你果然没死!”显是惊怒已极。

气浪鼓散,冰石飞扬,那人在十丈外的雪地里翩然立定,红发雪肤,碧衣飘舞,耳垂上悬着两朵精巧的碧玉海棠,竟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瞧见拓跋野,“咦”了一声,惊讶已极,旋即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蹙眉冷冷道:“敢问阁下是谁?为何竟会五行真气?”

流沙仙子擦去嘴角鲜血,咯咯笑道:“老妖精,凭什么就许你会?他是我的奴隶无名氏,只要一个指头,就能将你蚂蚁似的捏死,识相的话,就快快滚下山去。”

拓跋野暗想:“原来她就是那‘红发老妖精’了,真气强猛如斯,难怪先前那些女子那般畏惧。”见她与脑海中盘旋的红发女子殊不相似,微微有些失望。

思忖间,山下娇叱声此起彼伏,人影冲掠,那红衣美人幻冰仙子又领着百余名服色各异的女子追到,纷纷在山洞四周立定,指着他大声道:“神女,害死国主的贱奴就是这小子了!”

红发美人摇了摇头,道:“体貌虽有些相似,但绝不是他。”杏目灼灼地凝视着拓跋野,道:“阁下与神农有何关系?”脸上虽神色不动,但说到“神农”二字时,声音却突然变得森寒起来。

拓跋野喃喃道:“神农?”这名字脑瓜子亦熟悉已极,但却偏生记不起来,见她目光扫向那石人,心中一凛:“是了,他就是神农!”脱口道:“你将他雕为石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红发美人脸上蓦地一阵晕红,愠怒已极。众女七嘴八舌地呵斥道:“大胆贱奴!这石人乃神女之奴,是我无忧谷最为低贱之物,人人得而唾之……”说着果真大步上前,齐齐朝那石人唾啐。

流沙仙子大怒,卷袖反震,咯咯笑道:“山顶风大,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

袖风鼓处,碧粉蒙蒙,众女呼吸一窒,只觉舌尖一阵麻痹刺痛,唇舌瞬间肿了起来,惊呼痛吟,慌不迭地朝后退去,几个靠得最近的,喉腹更是火烧火燎,疼得泪水交涌,连哼也不及哼上一声,便瞬时昏迷倒地,簌簌颤抖不已。

红发美人淡淡道:“无忧仙谷,岂容妖女放肆。”碧影一闪,疾冲入洞,左手绚光暴吐,化作滚滚气刀,朝着拓跋野雷霆猛攻;右手则朝着流沙仙子当头抓去。

她身形方动,拓跋野已知不妙,抢身挡在洛姬雅身前,极光电火刀破臂冲出,“轰轰”连震,霞光叠爆,洞壁登时迸裂,被那气浪推涌,陡然冲天四炸!

乱石怒舞,气浪狂冲,众女气血翻涌,身下一空,腾云驾雾似的抛飞翻舞,纷纷朝崖下跌去,惊呼连声。遥遥望去,整个山顶如火山喷薄,雪浪、碎石霎时间掀卷起十余丈高,那几株巨松亦鼓舞摇曳,险些连根拔起。

雪鹫惊啼盘旋,遥遥不敢下。山洞已被夷为平地,拓跋野和那红发美人如穿花蝴蝶,团团激战,绚光气浪漩涡似的离心飞舞,将积雪、巨石层层掀卷,环绕着二人起伏翻腾。

红发美人越斗越是心疑,这少年不过是双十年纪,体内真气深不可测,又深谙五行生克变化之道,所使招式更是庞博广杂,无所不能,若非神农亲传,又怎会有如此神通?杀机更甚,一边聚气猛攻,一边淡淡道:“神农何时收了个弟子?他既已死,阁下到此所欲何为?”

拓跋野苦笑道:“前辈,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知神农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既已死了,还要将他雕为石像,人人唾啐?”

他腹内虽有记事珠,但在忘川中沉浸了几日几夜,一时半刻却又哪能想得起从前之事?就连生平所学也几乎忘却大半,被她这般疾攻,险象环生,只能依仗着乍现纷叠的灵光,勉力闪避支撑。

流沙仙子一边抱着石像随其躲闪,一边咯咯笑道:“这还用猜么?多半是她当年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被人推拒之后,由爱生恨,才变得这般癫狂……”

红发美人杏目中杀机大作,突然朝左一晃,手中多了一柄断剑,碧光电舞,闪电似的直刺洛姬雅眉心。

那断剑青灰无华,锈迹斑斑,被月光一照,闪光起炫目碧光,瞧来眼熟已极,拓跋野陡吃一惊,脱口道:“无锋剑!”隐隐之中觉得此剑与自己极有渊源,仿佛曾由自己转送给了一个至亲之人,若真如此,此剑又怎会到她手中?

不及多想,真气鼓舞,极光电火刀如红霞横空,接连猛撞在其断剑碧芒上。

红发美人微微一晃,旋身飞舞,右手气浪汹涌,将其气刀不断地扫荡开来,左手则紧握断剑,气光纵横,连绵不绝地朝洛姬雅刺去,必欲置其于死地。

她的五行真气极为强沛阴厉,这剑法又颇为诡异,见所未见,每一剑刺出,寒风呼啸,白气森森,剑锋上竟迅速凝结起一重冰霜,拓跋野周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大凛。

当日北海一战,流沙仙子经脉重损,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虽在这融天山修养了半年,但记忆俱失,许多修行要诀也记不真切,只是凭着感觉自行调气复脉,因此修为只恢复了不到四成,此刻被这阴寒剑风所迫,牙关咯咯乱撞,冻得四肢几欲僵痹,连蛊毒也无暇发出,若不是拓跋野几次及时护救,早已玉殒香消。

众女从崖下纷纷跃上,瞧见这番激斗,无不凛然变色,远远退避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