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抱着自己前世尸骨,姑射仙子脸上烧烫,心中又是凄苦又是甜蜜,点了点了头,将丁香仙子抱起,低声道:“前辈,大敌当前,你还是先随我们避上一避吧。”

丁香仙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任她将自己扶上乘黄,星骐昂身踢蹄大不情愿,见姑射仙子也一齐飘身骑上,这才长嘶转身,朝石林中电驰而去。

拓跋野将霄昊、四青蛇一并扛在肩上,纵声长啸,与流沙仙子并肩飞掠,尾随其后。啸声如雷鸣狂震,众水妖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真气稍弱的登时晕厥坠落,等到啸声渐小,凝神再看时,但见花海连绵汹涌,石林如海,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

※※※

明月斜照,穿过密密的青松,斑斑点点洒落在新坟上,连月光也仿佛染成了淡绿色。

姑射仙子站在树下,白衣鼓舞,一阵夜风吹来,手中的清萝花摇曳不定,花瓣飘零,悠悠地卷过半空,又徐徐飘落,她恍然不觉,痴痴地凝视那石碑上的文字,悲欣交集。一抔黄土,相隔了前生来世,爱恨情仇,从此都归于尘土。

远处炮火隐隐,偶有红光闪过夜空。石林之外,诸夭之野,炮火已整整轰鸣了一日,这一日中,不知又有多少红颜,就此化作了白骨?她心中一酸,忽然觉得一阵无边无际的苍凉与悲楚。

忽听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咯咯笑道:“三千里沃野化作焦土,两百年心血付诸东流,老天,老天,你待我可真不薄!”丁香仙子业已醒来,倚坐在洞口石壁,凝眺着远处的火光,眼中泪光莹莹,又像是跳跃着怒火。

不知为何,姑射仙子对这族中前辈始终难怀恶感,想到她为了报仇,身中奇毒,流落南海,终身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中,好不容易经营起一个王国,却又一夕覆没,心中更起怜悯之意,想要劝慰,却又不知当如何开解,叹息道:“天意冥冥,必有其理。前辈若能抛开过往一切,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好事。”

丁香仙子冷笑道:“小丫头,你当人人都像你这般淡泊开脱么?”哼了一声,又道:“我和你仇深似海,你为何要几次救我?是替你姑姑羞愧,所以想要赎罪么?”

姑射仙子摇了摇头,道:“孰是孰非,自有上苍公断。我和前辈无怨无仇,岂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前辈先前不也用那‘食心金背虫’救了我一命么?”

丁香仙子冷冷道:“我没你那般好心。留着你的性命是想要亲自报仇。等我养好伤,第一个便杀了你。”语气仍生硬凶狠,神情却大转缓和。手掌支地,想要站起身,忽觉一阵锥心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前辈小心!”姑射仙子忙上前将她扶住,道:“拓跋太子给你输气修复了经脉,但至少还要过上七日才能起身走路……”

丁香仙子甩手挣开,喝道:“走开!少在这里虚情假意!”两百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般关心自己,而此人却偏偏又是夙敌的至亲,心中一酸,对她残留的恨意又消减了一大半。

夜风鼓舞,松涛阵阵,两人分坐两旁,一时无话。隐隐听见风中传来的厮杀声,姑射仙子心中一跳:“他去了这么久,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为了采集医治霄昊、青蛇的草药,拓跋野与流沙仙子外出已近四个时辰,眼见明月西斜,不由渐渐担心起来。

丁香仙子见她瞥眉凝望远方,知其心思,冷笑道:“小丫头,大敌环伺,你倒放心,让那小子孤身与小妖精离开。哼,就不怕他们丢了你,自行逃之夭夭么?”

姑射仙子脸上一红,摇头道:“前辈,拓跋太子与我并无瓜葛。我是木族圣女之身,他更已有了妻室,又岂会……岂会……”说到“已有了妻室”时,心中突然痛如针扎,俏脸黯然。

丁香仙子咯咯大笑道:“圣女之身?谁说圣女就不能有喜欢的人了?有了妻室?当今之世,三妻四妾的男子越来越多,偏偏就他娶不得第二个?”

她的声音渐渐转高扬,在山壁间回荡,姑射仙子生怕被旁人听着,心中突突乱跳,又是着急又是忐忑,隐隐之中,却又觉得她说的似有几分道理。

丁香仙子又道:“太古之时,各族圣女均可婚嫁,就连女娲大神也不是处子之身,为何到了如今,圣女就偏偏要守身如玉?太极两仪,天地之道,若无阴阳和合,万物又如何繁衍?圣女既乘天命,又岂能违背大伦,孤寡终身?你若真当自己是圣女,便应该身先表率,立即和那小子和合才是……”

她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强词夺理,姑射仙子双颊滚烫,又羞又窘,蓦地起身道:“前辈!”

丁香仙子眉毛一扬,淡淡道:“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么?小丫头,你明明心里爱煞了那小子,他又亲口与你誓约白头,三生姻缘,两情相悦,又何必掩掩藏藏、扭扭捏捏?”

姑射仙子心烦意乱,不住地摇头,不知当如何辩驳。秋波转处,瞥见那新坟碧草,流荧飞舞,心中一酸,想起章莪山顶,想起密山腹中,又想起凤冠霞帔的龙女,想起蟠桃大会上,他昂首抱着雨师妾,对天下群豪说她是他的妻子……心中登时痛如刀扎,叫道:“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一颗一颗地滑落脸颊,蚊吟似的颤声道:“他……他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丁香仙子呆了一呆,原想故意唆使她委身拓跋野,就如空桑仙子当年一般失贞渎职,为族人所不容,但此刻见她这般伤心,反倒微感后悔。对这冰雪单纯、片尘不染的仙女,实在是无法生出仇恨之心,爱上了一个注定无法属于自己的人,更是心有戚戚。

姑射仙子话一出口,大觉后悔,脸颊如烧,犹疑片刻,低声道:“他喝了忘川之水,记不起从前之事,才将我……将我当成了挚爱之人,终有一日,水落石出,他自会想起所有一切。”

丁香仙子心底一阵刺痛怜惜,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碧玉圆瓶,道:“这瓶中装着的,是一对真正的太古情蚕,你若想让他今生今世永远只喜欢你一人,就给他喂下这只雄虫。”

又张开左手,掌心上鲛珠熠熠生光,道:“你若想让他记起过往一切,重回那女人的怀抱,就给他喂下这颗鲛珠。何去何从,全由你自己掌握。”说着将那玉瓶和鲛珠齐齐抛入她双手之中。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心底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正想说话,忽听风吹草浪,乘黄长嘶,空中白影一晃,拓跋野、洛姬雅骑着星骐,横空高跃,陡然冲落在洞前,叫道:“我们回来了!”

她心中大松,陡然又是一紧,下意识地将玉瓶和鲛珠悄悄收入袖中。拓跋野翻身跃下,大踏步走到丁香仙子身边,取出一把奇花异草,道:“前辈,你心脉、经络伤毁极重,需将这‘混天草’与‘摇梦花’研碎煎服,调养七日,才有初效……”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旱地插水稻,白忙一场空。无名氏,她体内的‘长相守’之毒比我重了至少百倍,眼下鸣鸟已死,心莲又被水妖烧成了灰烬,没了这两味解药,她纵然八脉俱全,也活不过半个月。”

丁香仙子冷冷道:“泥神过江,自身难保,还敢说风凉话。你以为吃了几株心莲,吞了两根火羽,就能保住小命么?你这么喜欢那石人,等到药效消退,就可以和他作伴了。”

听着这一老一少咒骂不休,拓跋野错愕之余又有些莞尔,转眸望去,姑射仙子妙目正眨也不眨地凝视自己,心中顿时涌起温柔喜悦之意,朝她粲然一笑。姑射仙子脸上又是一阵烧烫,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想着丁香仙子方才的言语,更是心乱如麻。

拓跋野只道她生性腼腆,旁人在侧,不敢有所表示,当下微微一笑,忍住上前与她亲热的念想,一边将采来的草药尽数取出,分门别类,生火熬汤,一边说起所见所闻的岛上局势。

这一日之间,诸夭之野已是草木皆兵,烽火卷地,西海水妖大举南犯,派遣了一百六十余艘战舰将附近海域尽数封锁,各蛮族除了女儿国、白民国仍在浴血反抗外,其他大部分都已被降伏。

此刻岛上铁骑纵横,侦兵遍布,正挨家挨户地搜索他们的下落。按此速度,不消三日,他们便会包围这片石林,掘地三尺。

丁香仙子冷笑一声,道:“这些狗贼为了得到三天子心法,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心中却是雪亮,水妖此番倾巢而出,已不独是为了找到三天子之都了,这小子亦是他们志在必得的标靶。国灭家亡,被他与姑射仙子几番相救,对这夙敌传人的仇恨早已消减殆尽,心底深处更有些同仇敌忾,只是她嘴上仍不愿意承认罢了。

拓跋野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是了!三天子之都!他们既想要到那儿,我们便带他们去罢!”

众人一怔,他一跃而起,道:“前辈与洛仙子体内的‘长相守’既是源自苍梧之渊,那里必有解药。而三天子之都又在九嶷火山之中,那里毒瘴密布,凶兽横行,水妖若想随来自寻死路,再好不过。诸夭之野正好还复安宁。”

洛姬雅拍手笑道:“一石三鸟,妙极妙极!”

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大跳,觉得此法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丁香仙子冷冷笑道:“臭小子,兜了这半天圈子,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归根结底,你也想盗取那‘三天子心法’不是!”心中却是怦然而动。当年离开苍梧之渊后便时常后悔,极想回去尽研心法、取得解药,眼下山穷水尽,横竖一死,又有这所向披靡的小子相助,或许真是冥冥天意亦未可知。

却不知自从蚩尤前往九嶷火山后,音信全无,拓跋野心底一直隐隐担忧,眼下记忆虽失,听她提起彼处,顿时戚戚相应,潜意识中觉得自己需立即赶往那里。见众人都不反对,精神大振,笑道:“虽是将计就计,也得做得逼真才是。我们先好好调养休息,等水妖找上门来,再带他们走一趟鬼门关!”

计议已定,心下大宽,当下将草药送与丁香仙子内服,又将其他草药敷在霄昊与四青蛇的伤口上,助其疗伤。

这一日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众人都疲惫已极,坐卧在山洞中,听着松涛呼啸、炮火断续轰鸣,困意重重,很快便都堕入梦乡。

唯有姑射仙子心猿意马,在那石床上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一连做了许多古怪的梦。到了半夜,炮火轰鸣,她又突然惊醒,想起梦中的旖旎情景,耳根烫烧,羞不可抑。

转头望去,拓跋野倚着石壁,睡得正沉,长明灯照着他的侧脸,俊秀如画,嘴角挂着一丝婴儿似的无邪的笑容,她的心中突突大跳,涌起温柔的母性与爱怜,悄悄坐起身,痴痴地凝望着他,又想起了方才的梦。

在梦中,她与他共骑霄昊,奔驰在诸夭之野的锦绣山原上,漫天晚霞,如火如茶,晚风吹来,胸膺中充填着阳光般的喜悦、温暖、甜蜜与幸福。多么不想醒来呵,如果那真的注定只是一个梦,她只想在那梦中沉沦。

思绪如潮,双颊如火,指尖忍不住碰了碰袖中的碧玉圆瓶。只要打开瓶盖,悄悄地将那雄虫送到他的唇边,那梦境或许就能成真了,在他的心底将永远只有自己一人……

她咬着唇,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轻轻地握紧玉瓶,做梦似的走下石床,悄然无息地来到他的身边,指尖颤抖,想要打开瓶盖。远处忽然又是一声炮响,她陡然一震,像是从梦中惊醒,朝后急退了几步,脸红如霞,暗想:“蕾依丽雅,你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万籁无声,烛光跳跃,想着和他发生过的一切,想着他的吻,想着他的誓约,想着丁香仙子的那些话,她的心中又渐渐迷乱起来,握着玉瓶,重又走回到拓跋野的身边。但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泪珠坠与洗心玉,悲喜交叠,勇气又倏然消逝。

如此折返踌躇,始终未能下定决心。而她没有瞧见,黑暗的洞角,一双澄澈的妙目正默默地凝视着她,充满了凄伤、温柔、怜惜与悲楚……

第十一章 桂林八树

此后三日,拓跋野每天煎煮草药,为丁香仙子与乘黄、青蛇疗伤。

诸夭之野水土肥沃,草木丰茂,各种奇珍草药皆能寻着,再加上拓跋野雄浑真气相输,霄昊恢复得极快,到了第三日中午,已能奔驰如飞,虽然速度远较星骐为慢,但比之其他灵兽飞鸟已快了不少。四青蛇亦行动如常,能自行吞下野猪进食了。

反倒是丁香仙子的心脉、经络被广成子、公孙婴侯两大绝顶高手接连重创,体内“长相守”寒毒又渐渐发作,难以痊愈,仅能起身缓步而行,即便如此,已大大超过了她的期许,对拓跋野的恶感又消减了几分,但嘴上却依旧冷嘲热讽,挖苦他忒不中用。

拓跋野不以为忤,流沙仙子却恼得牙根痒痒,若不是还要靠她领路,找着三天子之都,早就万蛊加诸其身了,一泄怒恨了。

姑射仙子则心神恍惚,终日如在梦中,拓跋野方一靠近,立时脸红心跳,局促不安,不敢与他有片刻的独处。夜里躺在石床上,怀着鲛珠与情蚕,听着数丈外他那均匀而香甜的呼吸,更是辗转反侧,情迷意乱。若是听天由命,倒还罢了,偏偏命运的龟占此刻落入了自己的手中,此种矛盾煎熬,实难描述。

到了第三日傍晚,水妖大军果然重重迫近。从峰顶上极目四眺,白帆共波涛汹涌,落霞与群鸟齐飞,成天上万的黑衣铁骑夹杂着炮车,浩浩荡荡,每行一里,便乱炮齐轰,火浪轰鸣纵横,接连不断地撞入石林,炸得山崖崩塌,乱石飞舞。

拓跋野等的就是此刻,真气鼓舞,将洞壁上的文字尽数抹去,又凌空移来大石,覆盖在清萝仙子的坟头,心潮汹涌,纵声长啸,道:“走吧!”抓住姑射仙子的手,翻身跃上霄昊,朝外如电飞驰。

流沙仙子现在虽不情愿,也只好与丁香仙子共骑星骐,紧随其后。留下那四条青蛇盘卷在洞口,昂首嘶嘶吐芯,恋恋不舍。

狂风扑面,山崖倒掠,四周轰隆连声,碎石乱舞,不断有石峰被火炮炸得轰然倒塌,雪崩、瀑布似的从他们身前、身后涌落,耳边轰鸣不绝,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霄昊、星骐越奔越快,昂首长嘶,四蹄一扬,蓦地高高冲起,直飞蓝穹。

群山渐小,大地倒掠,低头望去,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水妖大军,如怒潮汹涌,纷纷仰头转向,随着他们朝北狂奔。“轰轰”连声,道道紫红色的炮火刺目飞起,掀卷滚滚热浪,呼啸冲来。

拓跋野啸歌声中,意守丹田,五行真气如激光流舞,周身一鼓,陡然荡开一个巨大的、太极似的绚丽光轮。

众人眼前一亮,震耳欲聋,正下方的四道炮火顿时如彩菊怒放,轰然炸散。旁边的火光则如赤蛇狂舞,朝外摇曳纷飞,激撞在霞云中,光焰迤逦,滚滚破空。遥遥望去,仿佛星河澎湃,涟漪漫天。

隆隆狂震,无数的火光缤纷坠落,冲入下方人潮,紫焰炸舞,人仰马翻,惨叫、惊呼声登时大作,犹如怒海险滩,乱作一团。

流沙仙子咯咯大笑,拍手称快。乘黄长嘶,驮着四人风驰电掣,朝海上疾速飞去。

下方号角突起,战鼓咚咚。水妖大军很快又恢复了阵容,如潮狂奔,万千飞骑冲天掠起,围追而来。几在同时,北边那片辽阔的盆地丛林中,绚光一闪,如陨星倒舞,来势汹汹。

“翻天印!”姑射仙子心中大凛,拓跋野亦不敢大意,凝神聚气,喝道:“乘黄兄,飞得再高些!”霄昊、星骐齐声长嘶,奋蹄高跃,如天马行空,瞬间又朝上飞冲了一百余丈。

翻天印呼啸飞旋,疾冲而至,但毕竟相去甚远,接近四人下方时,已如强弩之末,光浪大减。

拓跋野大喝一声,气如太极盘旋,绚光暴舞,天元逆刃仿佛闪电破空,划过一个刺目的“之”字,猛然削劈在翻天印的外侧。

“轰!”气浪滚滚,如漩涡鼓舞,顿时将乘黄朝北高高推起;翻天印被反撞之力所激,则如彗星般拖曳绚光,朝南飞旋急坠。

水妖大军大骇,纷纷策兽夺路狂奔。只听一阵地裂山崩似的狂震,绚光没处,群山摇荡,大地如惊涛怒涌,整个地表似乎都被掀翻起来了,层层叠叠,刹那间冲起数百丈高的黑云土浪,遮天蔽日。

拓跋野气息翻腾,遥遥俯瞰,原野上犹如漩涡狂舞,朝着四面奔腾席卷,所到之处,山岳崩塌,草木纷飞,大地不断地迸裂掀卷,那些水妖骑兵逃得稍微慢点儿,立时被“狂潮”卷噬,和乱石、碎木一齐抛飞乱舞。

丁香仙子心下骇然,想不到这神印之力一至于斯!暗想:“即便这些水妖没有这些神炮,也未曾偷袭,两军对战,单凭这翻天印,我纵有五万联军,只怕也非敌手。”雄心尽去,大感懊沮。

殊不知她也高估了这神印之威力。翻天印虽然狂猛无匹,势可裂地,但越是沉重的神兵,越是难以御使。

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折八百”,广成子虽然真气雄浑,妖法通天,但要将此印威力发挥极至,损耗的真元也极为巨大,此刻这番交手,虽然有惊天裂地之势,但受其反震,亦大受其苦,至少两个时辰内,再难恢复元气。

丁香仙子未受伤时,修为与他不相上下,他若真敢孤注一掷,耗尽真元驭使天翻印,重创蛮族大军,丁香仙子亦可趁机将他诛杀。这也是为何高手相争,均不敢全力而搏,总要留上几分余力的缘故。

拓跋野深明此理,一击得手,再无顾虑,骑着乘黄直冲而下,朝海上飞去。

水妖飞骑号角凌乱,集结追来。乱箭齐飞,纵横飞舞,却都追不上乘黄闪电般的速度,纷纷力竭而落。唯有东面呼声大作,数百只巨翼蝠龙来势极快,火箭飞舞,横射而来,被拓跋野气浪震荡,缤纷乱弹。

当先那人形如男童,额头上一只蓝眸寒光电射,赫然正是西海老祖。这数百只西海蝠龙是他最为精锐的飞骑,速度犹如闪电,若在平时,宵昊自能将它快速摆脱,但此刻伤势初愈,竟被这些蝠龙从斜侧方渐渐追上来。

当是时,大地轰隆,震动不绝,南边穷山诸峰雪崩滚滚,白雾蒙蒙,北边海面则狂涛剧起,海啸汹汹,停泊在沿岸的水族战舰纷纷被掀翻推飞,撞落在礁石丛中,桅断舱裂,一片狼籍。

拓跋野心中一动,回眸笑道:“仙子姐姐,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去冲冲浪,如何?”骑兽急掠而下,往那滚滚如沸的惊涛骇浪冲去。

狂风扑面,水气森森,姑射仙子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哗!”大浪飞摇,前方冲起一面百丈高的巨大水浪,宛如山岳压顶,朝他们急撞而下,力势万钧。

当年在古浪屿上,拓跋便常常带着芊芊骑乘白龙鹿冲浪玩耍,深谙此道,纵声长啸,驾着霄昊反转飞冲,踏着浪头高高抛起,顺势直冲蓝穹。

姑射仙子眼前一花,一颗心直欲迸出,还不等惊呼出声,天旋地转,已高高冲向喧沸的海面,惊魂未定,又是一排狂涛怒浪从右侧兜头咆哮,乘黄笔直电驰,堪堪从那卷狂浪下急冲而出。

她呼吸窒堵,芳心忐忑,抱着拓跋野在惊涛骇浪中跌宕飘摇了片刻,惊惶大消,渐觉有趣。只听流沙仙子惊呼迭出,既而纵声大笑,回头望去,星骐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而那数百只蝠龙亦高冲低掠,穷追不舍。

拓跋野喝道:“抱紧了,别撒手。”蓦然挥舞天元逆刃,银光矢矫回旋,劈入身后大浪之中。“轰!”光波荡处,海面如炸。星骐身后蓦地冲起滚滚旋流,仿佛青龙盘舞,咆哮破空。

冲在最前面的两只蝠龙避之不及,顿时被卷入其中,“喀嚓”脆响,那对巨翼瞬时绞扭,软骨断折,尖叫着坠入旋涡,消失不见。

西海老祖大骇,驾鸟疾飞而起,众水妖也慌不迭的惊呼上冲,稍有不及,立刻鲜血狂喷,被那巨浪掀翻,一头栽入怒海之中。

流沙仙子拍手叫好,心中一动,抓出一只海虫蛊,测好风向,蓦地扬掷出去。碧粉蒙蒙,被海浪一卷,顿时洇水孵化,变成细小如萤的飞虫,绿光闪烁,随风朝着众蝠龙扑去。

只听嗤嗤之声大作,十余只蝠龙遍体青烟直冒,巨翼、尾鳍瞬时灼穿了数百个小洞,失向乱转,接连飞撞在一起,悲鸣着坠入海中。

乘黄双兽在拓跋野驾驭之下,这般上冲下折,捉迷藏似的在狂涛怒浪之间跌宕穿梭,蝠龙身型庞大,远不如他们灵活,被这般戏耍玩弄,无不晕头转向。

拓跋野不时挥舞气刀,掀卷涡旋气浪,稍有不慎,水妖立即连人带鸟,被怒涛撞的粉身碎骨,再加上流沙仙子神出鬼没的蛊虫奇毒,更是让他们苦不堪言,魂飞魄散。

不过片刻,那数百只蝠龙只剩半数,似心生恐惧,任水妖如何鞭策,也不敢再穷追猛赶。

西海老祖大怒,喝道:“不中用的孽畜!”一掌击下,将蝠龙头颅击得粉碎,顺势高高跃起,斩妖刀光芒怒舞,陡然冲出十余丈远,朝拓跋野遥遥电斩而下。“哗!”刀芒怒卷,海浪滚滚分涌,仿佛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海沟。

拓跋野后背寒毛直乍,眼角瞥处,见左下方一艘战舰随波剧荡,心念一动,哈哈笑道:“来得正好!”骑兽往下疾冲,默默计算着海浪倾摇的节奏,蓦地疾旋定海珠,奋起周身真气,一刀斜斩反撩。

绚光螺旋怒舞,飞龙似的破入狂涛之中,“轰!”大浪怒涌,海面如掀,被那定海珠神力一激,威力更增数倍,方圆数里海水都随着天元逆刃的弧光凌空卷起,形成一个见所未见的滔天巨浪!

狂涛怒吼,暮色如遮,那艘战舰更如离弦之箭凌空飞旋,光浪炸舞,偌大的巨舰被那气刀撞得粉碎,断木横飞。

西海老祖胸口如撞,腥甜翻涌,亦身不由己地冲天抛飞而起。巨浪滔滔拍落,身后众水妖卒不及防,连哼也不及哼一声,就被撞得冲天飞散,纷纷跌入百丈开外的波涛之中。

拓跋野哈哈大笑,纵声道:“多谢各位相送,青山不改,碧海长在,三天子之都再会!”骑着乘黄冲天飞起。

晚霞如火,落日西沉,万里南海金光粼粼。在那隆隆不绝的震动声中,四人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北边天际那暗紫金红的云层之中。

※※※

正午,万里蓝天瞧不见半丝云朵,碧山如螺髻,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着惨绿的光,除了绿色,还是一望无垠的绿色。除了下方那喧嚣如浪的蝉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凝固了。

好不容易吹来一阵清风,微感凉意。乘黄欢嘶,流沙仙子“呀”的一声,指着左下方的山脚,叫道:“溪水!我瞧见溪水啦!”红彤彤的苹果脸上汗水淋漓,瞧来更觉得妖媚可爱。

这三日来,他们穿掠南海,越过南荒蛮族各国,向西飞掠,沿途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引领广成子、西海老祖等人来追。今晨跨过赤水北岸之后,进入数千里不毛之地,触目所及,尽是沙粒、虫蛇。烈日当头,干渴难耐,好不容易见到连绵青山,无不想尽快找到水源,畅饮方休。

姑射仙子却摇了摇头,道:“再过十里地,绕过望桂山,便是琅琊国了。琅琊国周边数百里的溪流、湖泊都被菌人下了毒,唯有桂林八树的水源才是干净的。咱们到那里,再做休息吧。”

流沙仙子从前对南荒一带了如指掌,此刻虽已失忆,被她这般提醒,仍有些依稀记起,嘴上确仍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我解不了的蛊毒?区区菌人,又有什么可怕?”

丁香仙子冷冷道:“你既然这等厉害,为何还要眼巴巴地随我前往苍梧之渊?不如略显神通,将我身上的‘长相守’一并解去,也好叫我感恩不尽。”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老妖精,我去苍梧之渊,是为了看那‘三天子心法’,你当真是为了解那区区寒毒么?什么‘长相守’,早已被我化解干净啦,可不像某些人,鼻涕长流,可怜呀,可怜。”

拓跋野见她们斗了几日的嘴,仍是兴头不减,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却又有些奇怪。一路行来,丁香仙子的寒毒确是发作的越来越加厉害,但流沙仙子却似浑然无事,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四人朝西飞掠,绕过一座连绵雄伟的山岭,视野陡宽。前方是一片幅员万里的碧绿森林,树木参天,起伏如海。中央隆起一道山脉,迤逦北折,像一条青龙伏卧于野。

琅琊国终于到了。

琅琊国是南荒最为神秘、也最让历代赤帝头疼的番邦。这片绵延万里的参天密林,其实只是由八棵巨大的桂树丛生形成,林中珍禽异兽不计其数,肆虐南荒的凶兽多出于此。但最让人胆寒的,却是生活在这里的、树以百万计的菌人。

这些侏儒身不盈寸,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生性凶残多疑,耳目聪灵,对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也了如指掌。行动极快,能从口中喷出各种毒雾,手指如毒爪,是天生的杀人利器。

单个相战时,自无甚威胁,但他们多是成群结队,如蚂蚁、蜂群般四处劫掠,大到猛犸,小至蚂蚁,无不是他们的腹中食物。可谓南荒九大蛮族里最小,而又最凶悍的一族。当年火族倾尽全族之力,也不能将他们消灭,反倒因此损失惨重,不得已只有招降加以利用。

朝北越过桂林八树,跨过流沙河,就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九嶷火山。拓跋野虽不愿停留于此,但过了此处,更无水源,唯有先养精蓄锐,才有把握在那凶险莫测的九嶷山中找到三天子之都。

当下凝神俯眺,瞧见那山岭东侧白光闪烁,一道山泉迤逦流下,更不迟疑,驾驭着乘黄朝彼处冲落。

林海汹汹,异香扑鼻,冲入那茂密的树阴,凉风扑面而来。四周枝叶交叠,密密麻麻,果然全是参天桂树,映得众人肌肤皆碧。就连山壁上参差丛生的灌木,也找不到任何一种其他的植物。

蝉声密集,光影摇动,众人站在山石上,环身四顾,除了簌簌振翅的飞鸟,并无瞧见任何异动,心下稍宽。

拓跋野道:“咱们喝足了水,灌满皮囊,即刻出发。”俯身掬水,刚触到渴裂的双唇,“咻咻”之声突然大作,立觉不妙,喝道:“小心!”天元逆刃瞬间出鞘,弧光怒扫。

四周银芒密舞,突然涌起一大片的蒙蒙绿雾,姑射仙子等人眼前一花,手足已被万千蛛丝死死缠住,既而“哧哧”连响,那银丝又被天元逆刃迅疾扫断。唯有丁香仙子真气虚弱,站立不稳,登时被凌空拽起,直挂树梢。

三人转头环顾,又惊又奇,周围树梢、枝叶之间,突然多出了无数个淡绿的小人,人不盈寸,双耳倒长得不小,不断地四处转动,碧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又是仇恨又是惊恐,十指尖长,绿油油的闪着荧光。想必就是恶名昭著的南荒菌人了。

那万千银丝便是由他们手指激射而出的独特“菌丝”,一旦粘上,极难甩脱。适才的绿雾亦是他们口中所喷的毒气,拓跋野等人虽早已在舌下含了流沙仙子的辟毒丹,被其一熏,仍有些头昏眼花。

这些菌人对他们似是颇为恐惧,交头接耳,不敢轻易靠近,一个头缠绿带的小人跳到丁香仙子的脸上,眼珠滴溜溜地转了片刻,强作镇定,挥舞手爪,尖声喝道:“快说,魔王在哪儿?到这里想做什么?再不说,我们就将她吃了!”

话音未落,数千个小人突然凌空飞舞,密密麻麻地伏在她的身上,高高举起手,怒视着三人,作势欲扑。

拓跋野被他问得云里雾中,奇道:“魔王?你说的是什么魔王?”

那小人脸色一变,暴跳如雷,咆哮道:“还敢装傻!我吃了她!”蓦地一口咬在丁香仙子的耳垂上。众菌人尖声狂叫,纷纷连抓带咬。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惊怒交加,想不到他们竟当真动手。拓跋野大凛,正待出手相救,那数千菌人忽然嘶声惨叫,慌不迭地飞蹿逃离,奔出不远,周身突罩寒霜,牙关乱撞,纷纷僵直朝下摔落,再也不动弹了。

流沙仙子一怔,幡然醒悟,咯咯大笑道:“‘长相守’!老妖精,想不到救你命的竟是‘长相守’!”

离开南海之后,丁香仙子体内的“长相守”越来越盛,连肌肤上也渗满了寒毒,众菌人以她为食,不啻于饮鸩止渴,彼等身形又小,咬上一口便已剧毒攻心,当场僵毙。

其余菌人大骇,纷纷冲跃逃离开来,不敢靠近,远远地听见他们窃窃私语:“……辣他奶奶的,这些妖魔吞沙吃石,百毒不侵,难怪长得铜头铁臂,没事招惹他们作甚!”

“铜头铁臂倒也罢了,啃上一口,大不了迸几颗牙,但你瞧他们浑身是毒,就算老子咬得下口,也没命享受。”

拓跋野等人面面相觑,惊奇更甚,不知他们说的魔王究底是谁?竟让这南荒最为凶悍狂暴的蛮族如此畏惧。

正自疑惑,忽听远处“轰”的一声剧震,山壁上土石簌簌。众菌人面色大变,失声大叫:“魔王来了!魔王来了!”四下轰然逃散,踪影全无。

三人一凛,好奇心大起,当下扶起丁香仙子,翻身跃上乘黄,循声冲去。

接着又是几声轰隆剧震,似是从山岭西面传来,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可见几道火光冲天吞吐。

四人骑兽高跃,沿着山脊朝北狂奔。西侧林海茫茫汹涌,碧翠接天,西北方的密林中,轰隆连震,火浪破空纵横,像是火族的紫火神炮。红光落处,已有一片密林熊熊燃烧起来。

狂风吹来,那硫磺气味与前几日在南海见的颇为相似。拓跋野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大概,必是西海水妖早从幻冰仙子那里得知,三天子之都坐落于九嶷火山,是以抢在他们之前,赶到桂林八树伏下重兵,想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难道菌人说的“魔王”,竟然就是西海老祖吗?微微有些失望。旋即又想,水妖与烈碧光晟既已结成了同盟,西海老祖又怎么会与菌人冲突?若不是菌人,与水妖激战的又是何方神圣?隐隐觉得另有蹊跷。

将近那片密林上空时,厮杀、呐喊声已清晰可辨,“轰轰”连声,火浪冲天鼓舞,数百名飞骑惊慌失措地冲天飞逃,黑衣玄帽,果然是西海水妖。

“咻咻”连声,青光闪耀,无数碧铁箭从树林中怒射而出,近半水妖抵挡不住,顿时惨叫翻落。

几在同时,尖啸声如雷大作,林中又冲起数百只鹰鹫,鹰背上各骑乘了一个矮小精瘦的蛮人,头插鹰翎,身穿羽衣,满脸凶悍之色,手中斜握长弓,两头尖利如刀,怒吼着向水妖追去,挥舞长弓,猛力劈砍。

这些鹰骑速度奇快,力道极猛,被他们一冲,水妖飞骑登时七零八落,刹那间,又有数十名水妖被其弓刀劈中,头颅飞旋,断肢乱舞,死状惨烈已极。

惟有八九名最为骁勇的水妖奋力杀出重围,骑鸟飞逃,但冲不出十丈,又被众鹰骑乱箭射中,鲜血喷射,刺猬似的当空摔落。

拓跋野心中大震,西海水妖骁勇凶悍,天下闻名,其飞骑军更被称为虎狼之师,但和这群不知何方神圣的鹰骑一比,竟像是狼口下的羔羊,毫无半点反抗之力!

不及细想,前方山岭尘土卷舞,数百名黑衣水妖骑着马兽,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地冲上山脊,朝东侧山坡急速奔逃。

又听一阵狼号似的震耳狂吼,数百个身着兽皮的大汉飞也似的追上山头,个个魁梧雄健,眼睛细长,颧骨极高,胸膛上却都以清砂文了狰狞的狼头图案,瞧来说不出的暴戾凶狠,杀气腾腾。

这数百名大汉奔行极快,片刻间竟已追上了那落荒而逃的水妖兽骑,或大吼着高高越起,犹如狼扑兽奔,猛的将水妖掀落马下,当心一刀戳死;或奋力投掷长矛,径直将敌人凌空钉死,翻落马下。

水妖纵有奋力抵抗的,往往也战不数合,便被乱刀砍死。最让人望之震骇的,是一个赤手空拳、与水妖搏斗的大汉,被对方短刀刺伤,狂怒之下竟然一口咬住其咽喉,喷地自己满脸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