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猜的没错,应龙定然早已在两河上游筑坝堵水,只等我们朝东南突围渡河时,便仿照当日溺杀烈碧光晟十万大军的方法,决堤放洪,兵不血刃,将我们尽数歼灭……”

古思远脸色微变,失声道:“是了!我晌午飞过黑水时,的确瞧见土妖在上游筑起长堤,我还道是……还道是帝鸿截流蓄水,切断下游补给。”

众人大凛,想起当年火族十万精兵被炎火流沙卷溺、焚烧的惨烈情景,更是寒毛尽乍。

蚩尤双眸怒火闪耀,嘿然冷笑道:“很好!既然他们已经安排妥定了,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朝西南突围,杀了应龙、王亥,再炸开堤坝,冲他们个落花流水!”

柳浪点头道:“不错。只要过了黑河,便是桂林八树与流沙赤水,地势恶劣,更有利我军作战。朝西可进入金族,朝东可与炎帝会合,再不济,也能将贼军引到九山下,决一死战。”

众将闻言,精神都是一振。九黎群雄在苍梧之渊生活了数十年,越是艰险恶劣的环境,反倒越能激发出昂扬斗志,这也是姬远玄特意将战场选在辽阔平坦的涿鹿之野的原因。

当下蚩尤画地为图,与柳浪等人仔细谋划,反复推敲,定下突围路线,又传来诸将,一一授命。

大战在即。看着群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知为何,晏紫苏惴惴忐忑,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转头望去,西南夜穹暗云密涌,诡谲莫测,想起今日卜算子所卜的几个大凶之卦,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了。

帝鸿凶狡狠毒,既花费半年光阴,步步为营,将蚩尤诱入此局,必已安排周全。焉知不会在西南一带伏下重兵,以逸待劳?苗军昼夜连征,已如强弩之末,寡众又如此悬殊,真地还能象从前那样侥幸,再次杀透重围么?倘若……倘若鱿鱼有个三长两短……心中一颤,恐惧陡然如潮席涌,难以呼吸。

密议既定,月过中天,众将各自领命而去。

蚩尤见她俏脸苍白,蹙眉不语,知她为自己担忧,握住她冰冷的手,傲然道:“放心吧,当日碧山脚下,帝鸿贼军多我二十倍,不是照样被我们杀得丢盔弃甲、溃逃百里么?明日一战,我要让这些妖孽从此闻风丧胆!”

晏紫苏勉强一笑,头顶鸟鸣清越,两只鹫鸟横空掠过。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两只鸟越去越远,突然觉得一阵尖如刀扎的酸楚,泪珠夺眶。

“怎么了?”蚩尤一惊,扳过她的肩头。

她摇着头,哽咽着想要说话,泪水却如春洪决堤,汹汹难止,蓦地将他紧紧抱住。多么想……多么想现在就骑乘太阳乌,和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呵。什么一统大荒,什么正义理想,什么苍生百姓天下社稷,对她来说都不过轻如鸿毛,她只想和他比翼双飞,永不分离!

蚩尤隐隐知其心意,却不知当如何慰藉,惟有合臂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地抚摩着她颤抖的肩背,五味交集。

狂风鼓舞,她的发丝缭乱地拂动着他的脸庞,酥麻刺痒,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夜,那扑面飞舞的柳絮。

那一夜,娘亲死了。他一个人在蜃楼城里狂奔,柳絮象尖针一样地刺扎着脸颊,刺酸了眼睛,刺出了满脸的泪水,刺疼了心。

他踉跄跌倒在礁岩间,迎着怒浪撕裂了衣裳,捶击着胸膛,想要放声大吼,却吼不出半点声响。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大丈夫生当如霹雳纵横天下,死当如惊雷震撼四海。但他又是那么怕死,怕亲朋挚友离世消失,从此永诀。尤其害怕失去此刻怀中的女子。

少年时听段狂人说过,天地分为混沌、仙、幻、人、鬼五界,人在五界中轮回循环,生生不息。但世间既无本真丹,明日之战,晏紫苏若是死了,必定魂湮魄灭,化作虚无,再不可能重生转世!

想到这些,竟觉得一阵尖利如锥骨的恐惧。蓦地深吸一口气,抛却杂念,一字字地沉声道:“好妹子,你放心,我们此战必胜无疑。我定要砍下帝鸿的头颅,祭奠我爹和你娘的在天之灵!”

晏紫苏微微一颤,正想说话,忽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红光破空怒舞,照得天地一片彤红。几在同时,号角四起,战鼓如雷,远处遥遥响起怒吼冲杀声,遍野呼应。

大风呼卷,乱草起伏,蹄声如狂潮,大地隆隆震动。西边天际涌起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接着北边、南边、东边也翻涌起层层“密云”,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恶鸟凶禽正急速逼近。

蚩尤又惊又怒,这些妖孽终于还是提前进攻了!心中杂念荡然无存,举起号角,“呜呜”长吹。

苗军将士枕戈待旦,等得便是此刻。顷刻间,周遭营寨号角大作,鼓声咚咚,声势震天动地,将四野角声尽数盖过。

蚩尤解印十日鸟,抱着晏紫苏翻身跃上,冲天盘旋,用古语对着四下纵声高呼道:“九黎的勇士们,你们渴了吗?那就去割开敌人的喉咙,痛饮他们的鲜血!你们饿了吗?那就去撕裂敌人的筋骨,生吃他们的血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要在赤水河的南岸,用他们的头颅作我们庆功的战鼓!”

他的声音如惊雷滚滚,遍野激荡,听得苗军将士热血沸腾。他每说一句,群雄便怒吼着呼应一句,说完最后一句,营寨中欢呼如爆,鹰族的战士们率先骑鸟高冲,随着他朝西南呼啸杀去。

“砰砰”连响,营寨的木栅石栏接连震飞,象、熊、牛三族将士骑着巨象、黑熊、青牛狂奔而出。虎、狼两族勇士两翼齐冲,啸吼不绝,护卫着马、羊、猴三族骑兵,势如狂飙疾卷。

※※※

号角激越,杀声震天。十日鸟欢鸣穿梭,飞掠如电,晏紫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蚩尤,头发、衣裳猎猎鼓卷,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遥遥望去,四面八方火炬漫漫,连接于天地之间。仿佛星河滔滔围合,恢弘壮观。鸟群尖啼,来势汹汹,下方则是无边无际的兽骑,奔腾席卷。

目测估算,距离西南应龙、王亥军仅有十里之遥,与西边的帝鸿旗军相隔约二十里,北边,东边的水、木联军当有三十余里。寡众悬殊,一旦被合围猛攻,四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生路,便是抢在其他三方包夹之前,击溃应龙、王亥,杀出重围!

念头未已,“咻!”“咻!”“咻!”“咻!”前方红光纵横,火箭怒舞,被蚩尤与十日鸟震扫,擦着她的四周缤纷飞过,冲入下方草原,登时冲涌起团团赤焰。

那矢簇上也不知涂抹了什么奇物,擦风起火,被气浪扫荡,更怒爆如飚,穿入地表,土石尽炸,腾空掀飞。

当先几只巨象避之不及,被火矢破入,厚实的象皮竟也瞬间炸裂,周身火焰熊熊,嘶声惨鸣,轰然倒地。

狂奔而来的象群、素牛受惊,悲鸣乱奔,十几名九黎将士猝不及防,登时掀翻撞落,被后方冲上的兽群乱踏而死。

蚩尤苗刀旋舞,光浪扩散如漪,将火矢接连震飞,纵声喝道:“蔽目,起盾!”众将士撕下布帛将兽骑双目遮住,高举苍梧木盾,齐声怒吼,风驰电掣地朝着那越来越近的应龙大军奔去。

鸟群尖啸,黑压压地迎面冲来。每只凶禽飞兽上都骑了一个金甲铜盔的战士,弓张如满月,箭来若星雨,正是土族最为精锐的飞兽军。

当先那人凤翎白盔,脸如冠玉,当年蟠桃会上曾与蚩尤有过一面之缘,当是支离山城主婴勺。望见蚩尤,高声长啸,横拉龙骨长弓,“嘭!”一道金光滚滚怒爆,火龙似的朝他当头射来。

蚩尤戾气上冲,看也不看,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苗刀斜劈,光芒火爆,那道紫铜光矢应声飞炸。

光漪激荡,余势未消,瞬间又冲出数十丈,将婴勺手中的龙骨长弓连着座下龙鸟一齐劈裂。

婴勺“哇”地喷出一口淤血,翻身飞弹,甲胄迸散,断弓“呜呜”飞旋,霍然贯入他的右肩,鲜血激射。

两侧卫士大惊,骑鸟俯冲来救,还不等接住,蚩尤业已骑鸟冲到,苗刀狂飙掀卷,青光轰然劈入婴勺头颅,气浪一鼓,血肉迸炸,那五六名卫士登时被气波撞得手舞足蹈,冲天飞起。

蚩尤片刻不停,直冲而入,苗刀碧光飙卷,摧枯拉朽。霎时间血肉横飞,断羽纷纷,又有数十骑飞兽被斩裂震爆。

后方众人大骇,纷纷驾鸟四散辟易。

十日鸟嗷嗷欢鸣,一边高飞低掠地抢吞火矢,一边巨翼横扫,将来不及避开的飞兽骑兵撞得浑身着火,喷血飞跌。

数十名凶悍的土族兽骑绕过太阳乌,回追夹冲,妄图从背后射杀蚩尤,还不等张弓,不是被晏紫苏的蛊毒、暗器瞬间贯体,便是被后方冲赶而来的鹰族飞骑乱箭射中,纷纷惨叫坠地。

鹰族群雄士气如虹,在风翼轩等人率领下,去如闪电,箭如密雨,与土族飞兽军正面对冲。

双方箭法虽然都极为精准,但鹰族将士的凶悍顽强远胜对方,纵然连中数矢,周身鲜血淋漓、火舌熊熊,亦无半点呼痛退缩;反手拔出箭矢,怒吼着便朝敌人连珠回射。

火矢纵横,惨呼迭起,土族飞兽军不断有人中箭坠落,被下方冲卷而过的九黎兽骑踏为肉泥。

双方飞兽交错对冲,方一靠近,鹰族群雄立即怒吼着挥舞尖利长弓,当作弯刀劈斫,迅猛如雷霆狂飙。

冲在最前的土族将士不及拔刀抵挡,登时被弓刀砍得血肉横飞,惨叫不迭。后方众人仓促举盾抵挡,或挥刀舞剑,或挺矛横戈,奋力反攻。

尖啼如潮,势如狂风呼啸,“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近身相搏,战况越发惨烈,霎时间便有数百人翻身坠亡。

鹰族战士骁勇灵活,两两相护,一击不中,立即在伙伴掩护下,腾空飞起,径自跃到对方兽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刺死,而后又跃回原骑,交错前冲。虽然人数不及土族十分之一,速度、准度、冲击力却无不远胜对方,势如破竹,剽悍无惧,冲得他们七零八落。

土族飞兽军倚仗人多,很快稳住阵型,挺矛密集攒刺,朝两翼猛烈夹击,数十名鹰族战士抵挡不住,顿时被长矛刺中,高高挑起。

其中八九人被贯穿心脏,横死当场。余下众人吃痛怒吼,竟不约而同地抓住枪杆,猛然挥刀劈断,朝下猛冲,奋力反攻,顷刻间又斩死了数十人。土族将士大骇,慌不迭地朝后退缩,阵形重转溃乱。

飞骑速度极快,彼此冲击交撞,转瞬即过。风翼轩不容对方从后袭击,方一杀出敌阵,立时又率领群雄冲天回旋转向,重新弯弓放箭,呼啸着俯冲杀去。

惟有蚩尤骑鸟前冲,毫不后顾,紧握苗刀,素光眼碧光怒放,灼灼扫视着远处奔来的土族大军,寻找应龙与王亥的身影。他征战多年,知道欲破强敌,最为快速有效的方法便是杀其将帅,折夺大旗。

但见万兽狂奔,刀戈如林,那漫漫飘卷的旌旗丛中,一杆青铜大旗尤为醒目,铜旗所矗,乃是一辆极为高大的青铜战车,由八匹雄壮狰狞的龙兽拖曳,急速飞驰。

战车上巍然站立了六名金甲战士,肌肉纠结,面色冷峻,袒露出的雄厚胸肌上各自纹了个古怪的凶兽图案。

当先两名战士手持长近两丈的长鞭,驭兽疾驰。两名九尺大汉手持青铜长戈,昂立在战车两翼。战车末端,左侧立着一个弓箭手,手持六尺长弓;右侧则是一个近卫士,持盾握刀。

战车正中,动也不动地寂坐着一个颧骨高凸的高瘦男子,两腮深陷,白色的八字眉斜斜耷拉,形如骷髅,灰色双眼似闭非闭,偶一睁开,闪过凶冽无匹的白芒,摄人心魄。正是近年来名震天下的土族大将王亥。

蚩尤杀机大作,喝道:“鸟兄,去吧!”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叫,急速俯冲而下,贴地飞行。双翼炎风席卷,“呼”地一声,草野上忽然冲起熊熊火焰,扶摇高窜。

晏紫苏心中一凛,太阳乌虽然性喜吞火,常发出灼人热浪,但断不会无端激燃火焰。凝神扫探,但见下方长草滚滚起伏,闪耀着淡淡的紫光,连绵出数十里远。呼吸一窒,骇然道:“紫青神水!”叫道:“鱿鱼,快走!他们要用火攻……”

话音未落,“嗖嗖”之声大作,对方兽骑兵速度骤然减缓,无数道淡青色的光焰破空怒舞,如星河倾泻,密集不断地冲过身侧,穿入地里。

“轰”地一声巨响,整片草野蓦地鼓起一片紫光,继而姹紫嫣红,如花团锦簇,重重怒放。火蛇狂舞,破空冲起数十丈高!

象族、青牛、熊族战士奔突最前,霎时间便已尽陷其中。

火势之猛,见所未见,转瞬间便有百余骑浑身着火,惨叫倒毙。巨象悲鸣直立,甩鼻扬掌,任凭脚下火焰肆虐喷涌,亦再不前进一步。

牛群受惊狂奔,发疯似的跳跃颠甩,将背上骑兵纷纷掀落。众黑熊则狂怒咆哮,与低头冲撞而来的青牛对撞撕打,阵形登时大乱。

后方的马、羊、猴三族骑兵收势不住,竞相挤撞,不断有人翻身摔落。火浪汹汹,随着狂风急速蔓延,还不等转缰掉头,脚下草野亦轰然起火,炎浪炸鼓,将数百骑连人带兽高高抛起,惨呼声此起彼伏。

惟有虎、狼两族奔突两翼,反应最快,眼见火浪滔天鼓舞,立时朝两旁分涌狂奔,稍慢半步,瞬时便被火舌吞噬。

土族大军欢呼如雷鸣,鼓号大作。

飞兽军更是纷纷尖啸俯冲,箭如密雨,道道青光撞入大地,顿时火光炸涌,滚滚不绝,茫茫草野刹那间尽化火海。

蚩尤又惊又怒,方知中了这些妖孽奸计。

“紫青神水”是北海海底特有的一种紫红色的奇水,平时看似无险无奇,一旦与青磷火相撞,立即爆发出惊人火浪,熊熊难遏。

而其他任何火焰,包括方才飞兽军所射出的“雷霆火矢”,威力再过强猛,也不能将其激爆。

帝鸿多半早已算定了苗军的几种突围线路,勾结天吴,在四周草原上浇淋了这种奇水,只等他们一入陷阱,立即放出青磷火箭。方才故意让飞兽军射出火矢,也是为了以放松他们地警惕,不加预防。

大火蔓延极快,四下俯瞰,方圆数十里内尽是青紫火光,即便转向奔逃,等到撤离出火海,也已伤亡大半,更毋论四面八方围涌而来的虎狼之军了。苗军这些年来以苍梧木炮威震四海,被称为“铁火之师”,想不到如今弹尽炮裂,竟反被敌人以烈火伏围,天意无稽,何等难料!

蚩尤虽不多谋,却胜在果决明断,遇变不乱,惊怒稍纵即逝,骑鸟盘旋,纵声高呼,用古语激励苗军斗志,指挥各部继续朝前冲杀。

九黎将士身经百战,士气极是顽强,不但不溃乱恐惧,反被激起熊熊怒火。很快便驯服兽骑,调整阵形,不顾前方烈焰滔天,依旧吹角击鼓,高举苍梧木盾,怒吼着飞速驰骋。

土族大军的欢呼声渐渐转小,战鼓声也陡然稀落,似是想不到这些九黎蛮人竟如此骁勇。

又听号角破空,“嗖嗖”连声,青磷火箭破空呼啸,密集射来,四周红光炸涌,火势更猛。

九黎兽骑咆哮奔驰,不断有巨象悲鸣塌倒,熊、牛发狂滚地,那些驼羊、龙马着火倒毙者,更是不计其数。群雄齐声高唱战歌,声浪雄浑高越,在这火浪冲天的夜色中听来,更觉悲壮威武。

惟有十日鸟展翼欢鸣,不断地吞食火浪,交错前冲。晏紫苏紧紧地抱着蚩尤,心中砰砰剧跳,看着火海急速倒掠,对方的旌旗越来越近,那强烈的担忧与害怕越发炽热如火,炙烤得她无法呼吸。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后方的战歌声越来越响,蚩尤纵声唱和,她听在耳中,心内更如刀绞一般。随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却是头一次有这等近乎窒息的恐惧,仿佛此地此夜,真要和他从此永诀!

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么紧,指甲仿佛已嵌入了他的皮肉,和他连成了一体。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血脉的流动,听着他的衣裳在狂风中猎猎鼓响,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明月无声,星子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遥远的远方,昆仑山的积雪正在月色中潺潺融化,流入春江。而更遥远的远方,西海在同一弯月牙的映照下,波涛汹涌,银光荡漾……

在他与她之前,宇宙星辰便已永恒存在;在他与她之后,宇宙星辰依旧将永恒存在。但如果……如果他死了,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纵然万古长存,又复何用!

她的视线陡然模糊了,泪水象烈火一样地灼烧着脸颊。火矢横空,烟花似的纵横穿梭,厮杀声、轰鸣声、兽吼声、战歌声……混淆杂糅,与狂风一起鼓荡着她的双耳。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却没有害怕永恒。

※※※

“呜——”土族军中吹起了凄厉的龙角。王亥的青铜大旗斜斜前举,呐喊如潮,兽骑狂奔。决战终于开始了。

在包乘、黄猛诸将率领下,万千金甲战士紧握长矛,骑乘着熊、罴、狼、豹各种猛兽,急速逼近。

被草野上的烈火席卷,“呼呼”连声,那些凶兽浑身着火,骨骼毕现。非但分毫无伤,反而龇牙咆哮,凶焰更炽。众骑兵金甲黄光闪耀,亦安然无恙。

“南荒尸火兽!”蚩尤又惊又怒。这种尸兽是南荒不死国特有的怪物,原是不死民为其国主殉葬的神兽。

入墓之前,先由巫祝用秘法挖空其五脏六腑,藏在密瓮中,用不死药浸泡,便可令其化为凶暴无比的僵尸猛兽,听任摆布。后来为了抵御烈碧光晟的屠戳,不死国的巫祝们冒死炮制出了数千只这等凶兽,焚以烈火,杀得火族大军溃退数百里。由此威震天下,被称为“尸火兽”。

烈碧光晟镇压不死国后,将这些巫祝严刑逼供后,尽皆寸磔而死,埋存的“尸火兽”心脏也被付之一炬。从此普天之下,惟有他一人知道制造和驾驭“尸火兽”的秘法。

帝鸿必是吞噬其元神后,将此方法传与王亥,神不知鬼不觉地培驯出数以万计的尸火兽,关键时刻予以突袭。

再凝神查探,这些土族骑兵身上所披的战甲涂了一层淡青的油土,当是西海罕有的辟火泥。这种神泥遇火凝固,烈焰不侵,极为珍稀,也不知帝鸿从何处掘来,竟足以武装数万兽骑!

两万尸火兽烈火飚卷,来势汹汹。王亥的万余旗军依旧立如磐石,战车成列,弓箭手与投石车在后,不断地冲天射出青磷火箭,步兵执戈殿后。遥遥望去,军容整肃,纹丝不动。

蚩尤虽然憎厌,心下却也不由佩服。取出辟火甲,给晏紫苏披上,沉声道:“抱紧了,别松手。”骑鸟急冲而下,苗刀碧光怒斩。

“轰!”气浪扫处,草野迸炸,当先十余只熊罴尸兽应声碎裂,连带着座上骑兵凌空后翻,重重地撞在后方的尸兽上,血肉横飞。

十日鸟尖啸猛冲,巨翼横扫,将迎面冲来的尸兽撞得冲天飞起。蚩尤纵声啸呼,苗刀光焰滚滚冲卷,宛如青龙夭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那狂暴无比的尸火兽竟如泥捏纸糊,接连怪吼炸散。

万兽狂奔,炎风过耳,两军迎面火撞。

惊嘶呐喊,“嘭嘭”之声大作,顷刻间便有数百人阵亡。九黎巨象浑身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吃痛疾奔,将尸火兽或撞飞,或践踏,势不可挡。但那些青牛、黑熊、龙马、驼羊……便抵不住尸兽猛冲,接连踉跄倒地,悲吼不止。

当是时,西方突然鼓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烈焰兜天,刮得蚩尤脸上猎猎生疼,几乎睁不开眼来。

混乱中,只听一人森然喝道:“小贼,纳命来!”金光大作,两道狂猛无匹的气浪呼啸夹击,陡然朝他两肋雷霆劈至!

第十二章 指南神车

那两道金光霸冽狂猛,震得十日鸟翎毛尽乍,尖啸翻飞。“应龙老贼,来得正好!”蚩尤怒极而笑,周身碧光大炽,苗刀电舞。

“轰!轰!”两团气浪霎时间如涟漪回旋飞散,炸涌起重重彩光,晏紫苏呼吸一窒,险些坐乘不稳。两侧冲来的数十只尸火兽径直被横空推飞,骑兵更是鲜血狂喷,腾云驾雾似的直冲上天。

四周大乱,惊呼迭起。

那两道金光倏然消逝。太阳乌嗷嗷尖啸,盘旋飞舞,晏紫苏心中嘭嘭剧跳,凝神四扫,但见狂风怒吼,无数的乱石、碎砂、火矢……夹带着纷乱的火焰扑面撞来,影影绰绰,什么也瞧不分明。

蚩尤哈哈大笑道:“鼠胆老贼,枉你为土族大神,只敢躲在风后身边暗箭伤人,羞也不羞?”八极流转,碧翠色的刀芒纵横怒扫,将那狂风劈得呜呜尖啸。

前方尸火兽军如怒潮狂奔,接连不断地从尘雾中冲出,自两侧咆哮卷过,被苗刀光芒扫中,登时血肉横飞,断肢乱舞,顷刻间便堆积起一排尸山。后方冲来的骑兵为其撞绊,纷纷朝前惊叫抛飞。

但他真气再过狂猛,刀光气浪终究只能横扫百丈,无法将千军万马尽皆阻挡。王亥号角长吹,尸火兽群分涌如浪,转从两翼遥遥包夹,惊涛骇浪似的撞入苗军阵中,人仰马翻,交错血战。

狂风越来越猛,长草贴地乱舞,炎浪滔天,火海朝东北汹汹蔓延。九黎将士逆势疾驰,被沙石、烈火刮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胸闷气堵,随时都将被拔地卷起,稍不留神,立时被对面冲来的敌军兽骑长矛贯中,后撞飞跌。

只听马嘶连声,数十匹龙马再也强撑不住,率先四仰八叉地腾空飞起,被飓风刮出数十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不是被火浪瞬间卷噬,便是被狂奔的兽群践踏如泥。

继而群兽悲吼,驼羊、猩猿、龙马……接连被旋风卷扫上空,遥遥坠地,青牛、翼虎、巨狼亦抵受不住,纷纷踉跄后退,惟有大象、黑熊死死抵在原地,却也再难朝前急奔。

连年征战,九黎猛兽十亡其九,现存的兽骑大多是苗军近年来在各地驯化所得,原本便比不得尸火兽凶暴。在它们冲击下,业已阵形零散,再被这铺天盖地地飓风火浪如此肆虐,更是大转溃乱。或倒地惊嘶,或着火悲吼,将苗军将士纷纷掀落在地。

土族骑兵顺势呼啸猛冲,长矛刀戈直挑横扫,势如破竹。

当先数百名九黎战士踉跄起身,还不及站稳,便或被长矛贯中,凌空挑起;或被长刀劈颈,头颅飞旋,伤亡惨重。饶是苗军勇悍绝伦,一时间也无法阻止敌军冲势,被迫重重败退。

加农大火,从青牛身上爬起身来,喝道:“牛族儿郎们,跟我来!”一拳猛击在迎面冲来的尸火兽的侧肋上,竟打得它横空飞起;顺势翻身跃起,冲到第二头尸火熊兽的背上,一把掐住骑兵咽喉,牛角尖刀闪电似地贯入他太阳穴中。

牛族将士纵声欢呼,纷纷抛下坐骑,冲跃到尸火兽背上,与骑兵近身相搏。一对一的对战,土族兽骑岂是对手?不等反抗,便已被断头裂体,踢飞落地,碾踏如肉泥。

但尸火兽奔速极快,身上又烈焰熊熊,牛族众将士无法驾驭,反被其带着急速倒冲,不等拍灭身上火焰,前方又有土族兽骑狂飙撞来,登时被乱枪刺中,纷纷横空飞起。

加农身中数矛,血流如注,奋力折断矛杆,挥刀猛劈,又连斩六人,右侧狂风席卷,眼前一黑,剧痛攻心,被一头巨大的尸火兕的长角贯体顶起,怒吼声中,一刀将那骑兵劈落,顺势朝那尸兕颈部直刺而下。

若换了其他猛兽,经此一刀,势必殒命,但尸火兕兽原非活物,颈骨尽碎,却继续顶着他朝前狂奔,殊无半点停顿。

两侧土族兽骑乘机长刀乱舞,接连劈中。

加农左臂险些被齐肩砍断,咬牙大吼,奋力一旋,顿时将那骷髅兕头卸了下来,就势蜷身翻滚,从兽群蹄掌间有惊无险地闪避开去。接着又一刀插入一只尸火虎兽的腹肋,翻身跃上其背,将骑兵瞬间斩杀。

牛族群雄欢呼呐喊,柳浪纵声喝道:“弃兽步行,化整为零。专砍贼军尸兽蹄掌,不必和它冲撞!”

九黎众将接连传令。苗军如潮响应,纷纷从受伤的兽骑上跃落,在火海中弯腰狂奔,两两相护。一个挥舞长刀,猛劈尸火兽的脚蹄;一个则挺举长枪,直刺坐上骑兵。

尸火兽前足被长刀劈中,顿时悲鸣趔趄,以头抢地,将背上骑兵朝前掀飞,正好送入苗军枪尖。霎时间惨叫四起,火焰焚卷,上千土族骑兵瞬间毙命。

那些断足的尸火兽虽然未“死”,却也再也不能起身奔驰,被后方尸兽群席卷践踏,骸骨尽断,发出凄厉的怪吼。

九黎群雄士气大振,继续在狂奔的兽群中穿梭翻滚,高歌猛进。

苗军数年来之所以以少击多,百战不殆,除了勇悍凶暴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团结守纪,随机应变。这两万战士能幸存至今,彼此更是配合圆熟,默契无间。越是这等身处逆境的乱战,他们所爆发出的斗志、威力反而越发惊人。

夜色苍茫,狂风怒卷,那沉雄悲壮的战歌声越来越激昂高越,渐渐盖过了震耳的杀伐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蚩尤一路冲杀,所向披糜,无人可略挡其锋。任他如何嘲骂,应龙始终未曾再现。只有那杀之不尽的尸火兽挟卷烈火,前赴后继地咆哮冲来,被他刀芒劈中,缤纷炸散,骸骨横飞。

火光滚滚,晏紫苏的俏脸忽明忽暗,她紧紧抱着蚩尤,随着太阳乌高飞低伏,一颗心也仿佛随之跌宕沉浮。距离敌方旗军已不过三里,只要能杀死王亥,冲垮土族战车方阵,便能越过黑水,逃出生天了!

当是时,右侧狂风陡然转猛,刮得她肝胆尽寒。蚩尤耳廓微动,喝道:“老贼!吃你乔爷爷一刀!”挥刀回旋怒扫。

“轰轰”连震,气浪怒爆,绚光刺目,尘雾中顿时现出应龙的身形,一闪即逝。晏紫苏蛊卵、暗器方甫弹出,便被那气波震得碎如齑粉。

蚩尤身子微晃,虎口酥麻,心下大凛。与这老贼交手数次,早已知根知底,知他真气虽然雄浑强猛,却比自己稍逊一筹,但以方才这七刀观之,他竟似突飞猛进,亦已臻太神之境!

修炼之道如登山,越往高处越是困难。譬如赤帝、青帝二人都是当世公认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修为便已达神级,但前者穷其一生,苦苦修炼,在临终时才得窥太神真谛;后者阴差阳错,亦足足费了两百年的光阴,方达到太神之境。

他与拓拔野一个是木德之身,一个五行毕集,各自都有世所罕有的奇遇,加上自身的颖悟勤练,方有此成。

而应龙这些年来始终不过神级修为,上次万绝陵大战时,仍不是石夷对手,如何短短半年之内便天翻地覆,有了如此进境?

还不及多想,金光爆舞,呼吸陡窒,应龙双刀怒旋交错,又从上空雷霆攻到。势如狂飙,气浪之猛,更如昆仑崩顶,“嘭”地一声,竟将他们连人同鸟,硬生生地朝下压落。

草地应声塌陷,几只尸火兽恰好从下方冲过,被那气浪所压,登时轰然碎裂,被结结实实地推挤入大坑之中,骨末如尘土纷扬,和着火浪,涟漪似的朝四周滚滚推卷。

晏紫苏心中陡沉,只听蚩尤纵声大喝,苗刀碧飙怒卷,猛然劈入下方深坑中,“轰!”整片草地骤然朝上鼓起,乱草纷摇,怒火喷薄,仿佛一弧金碧赤紫的耀眼光轮,直冲夜穹。

眩光破舞,轰鸣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