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战况须臾生变,大鸿诸将均已按捺不住,纷纷紧握神兵,朝玄女望来。乌丝兰玛嘴角微笑,一字字地冷冷道:“传令三军,今日不杀尽苗贼,绝不鸣金收兵。”

众将轰然应诺,纷纷骑兽急冲而下。

霎时间鼓号大作,杀声四起。六万伏兵如狂潮掀涌,从沟堑、密林中汹汹冲出,披坚执锐,朝数里外的苗军全速杀去。

乌丝兰玛又道:“传命包将军,决堤放洪,断了贼军的东南退路。”

过不片刻,西南方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地轰鸣巨响,山野摇震,隆隆不绝,浊黄色的怒涛狂浪如天河倾注,一泻千里。黑水、洋水干涸的河道瞬间被滚滚湍流所据。

遥遥望去,两江如沸,层叠高涌的浪头仿佛万兽咆哮,迤逦狂奔,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两岸的岩石、树木接连迸炸倒拔,或被卷入怒流,跌宕奔腾;或被冲天掀起,缤纷抛舞。山谷如裂,震耳欲聋。

红日冉冉,狂风怒号,雨雾如轻纱尽散。

箭如飞蝗,火光四舞,漫山遍野都是疾驰的兽骑、狂奔的甲兵。苗军虽然依旧四面受围,寡众悬殊,却士气大振,以一敌十,个个奋勇争先,摧枯拉朽,朝着东北方浴血冲杀。

那万余古田兽骑兵跟随夸父历经百战,也都是骁勇剽悍的亡命之辈,青甲长刀,锐不可当,很快便冲透敌阵,与苗军会合,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风后等人凌空远眺,心下大凛,惟有乌丝兰玛眯着妙目,丝毫不动声色。

转眸望去,只见远处空中,帝鸿四翼平张,六爪怒舞,正与蚩尤斗得难分难解,气浪团团鼓爆,如彩霞怒放。十余丈外,应龙两大光刀上下前后地飞旋交错,已渐渐将赤松子迫在下风。

周围不断有土族将士飞冲而来,想要乘隙偷袭蚩尤,抢立头功,但不是被苗刀气芒劈炸碎裂,便是被十日鸟巨翼扫中,惨叫抛跌。无人可近其身。

乌丝兰玛淡然道:“果然是有其帅必有其师。陛下神功已是天下无敌,蚩尤小贼竟能强撑如此之久,勇悍凶顽,实出我意料之外。看来要想让苗贼斗志彻底溃灭,惟有诛其魁酋,将这小贼枭首示众了。”

转过头,凝视着左侧红衣鼓舞、神容似冰山冷漠的女魃,柔声道:“好孩子,去罢,替你父王砍下那蚩尤小贼的头颅。”

女魃淡绿色的大眼中如有火焰跳跃,木然地点了点头,骑凤急冲而出,双袖迎风鼓舞,“呼”地一声,顿时拖曳起两道赤丽的火光。

※※※

“让开,让开!蚩尤小子别打啦。那好玩的大肉球留给我玩耍!”夸父大呼小叫,腾云驾雾似的飞奔而来,双掌回旋乱舞,将土族将士四下震飞,转眼间便已到了二十余丈外。

蚩尤哈哈笑道:“青帝千里迢迢赶来,乔某岂能拿这等丑鄙怪物供你玩耍?还是将他剁成肉泥,送给你们的马兽充充饥罢!”苗刀电舞,光芒大盛,“吃”地一声,竟将帝鸿触足斩落了一小片,黑血激射。

帝鸿大怒,嗡嗡长笑,周身红光陡涨,触角飞旋,轰然横扫在前方草地上,登时土浪炸舞,大地崩塌,震得夸父翻身飞退。余势狂飙席卷,接连与苗刀光浪相撞,眩光四涌,将蚩尤笼罩其中。

四周怒叱迭起,光浪飞舞,鼍围、泰逢、涉驮、计蒙争先冲至,两个挡住夸父,两个一左一右,从蚩尤侧后方雷霆交攻。

蚩尤也不闪避,八极碧光飞转,旋身喝道:“都给我过来吧!”左手一张,气旋滚滚怒爆。

泰逢呼吸一窒,虎尾鞭猛然撞入其掌心,寸断飞炸,整个人登时如被漩涡吸卷,真气滔滔不绝地冲泻而入。惊怖惨叫,剧烈挣扎。

涉驮大骇,待要缩手后撤,已然不及,“嘭”地撞在泰逢身上。“格拉啦”一阵脆响,气浪相撞,周身麻花似地急速拧成一团,骨骼尽皆碎断。真气透过泰逢经脉,滚滚泄入蚩尤八极之中。

蚩尤哈哈大笑,将二人凌空抡起,重重地猛撞在帝鸿的触角上,光浪四炸,血肉横飞,左下方冲来的十余人被气波扫中,鲜血狂喷,登即殒命。

蚩尤杀得性起,周身经脉翠芒交错,与苗刀连成一体,随着真气在八极间回旋转圜,刀光纵横狂舞,气势越来越烈,“轰轰”连声,周围战车、巨兽迎风碎炸,片刻之间,便有两百余名土族将士毙其刀下。

被其刀风遥遥所指,众人肝胆尽寒,慌不迭地飞退开来,再也不敢上前寻死。就连帝鸿在他这通狂风霹雳似的猛攻之下,亦应接不暇,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是时,上方炎风狂卷,青焰扑面,一道人影如天外流火,尖啸冲到。

蚩尤下意识地飞转八极,又是一记“地窍生风”,朝那人探手抓吸。方一张手,立觉不妙,下意识地收臂回撤,叫道:“八郡主……”

“轰”地一声剧震,天地尽红,火浪狂喷。

蚩尤如被赤焰火山当胸撞中,又仿佛熔岩怒火直灌体内,眼前一黑,腥甜狂涌,登时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出,苗刀险些脱手。

万兽悲嘶,惊哗如沸。被那道冲天火浪掀震,方圆数百丈内尽化火海,数百人浑身着火,惨叫着手舞足蹈,凌空飞抛。被那滚滚气浪推得人仰马翻、浑身鲜血的各族将士,更不知有多少。

霎时间,就连赤松子、应龙、夸父等绝顶高手亦被震得气血岔涌,胸膺滞堵,不由自主地翻身飞退开去。

话音方落,凤凰张翼尖啼,阳光照在女魃身上,苍白的脸颊红晕浸染,红衣猎猎如火,仿佛神女从天而降,令人望之生畏。

帝鸿触角盘蜷,嗡嗡大笑道:“蚩尤小贼,你连女魃一招也抵挡不住,还凭什么和寡人争夺天下?寡人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被剁成肉泥,碎尸万段!”

女魃厉声尖啸,又骑凤急冲,双袖轰然鼓舞,化作两道数十丈长的赤焰光刀,朝着百余丈外的蚩尤冲去。

赤松子爱屋及乌,对这曾被南阳仙子寄体的火族郡主,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关怀与怜爱,当日天帝山上,眼见她被帝鸿魔化控制,已是义愤填膺,此刻再见此状,更是怒火熊熊,纵声狂笑道:“无耻妖魔,堂堂火族儿女,岂容你这般恣意操纵羞辱!”

蓦地冲天掠起,喝道:“生为人,死为尸,烈丫头还不快给我醒来!”火风狂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认定她必是中了鬼国的摄魂尸蛊,只要将她心内蛊虫震死,或可恢复神识。

蚩尤一凛,叫道:“赤前辈,不可!”

还不待抢身上前,火凤尖啼,女魃空茫的淡绿双眸忽然闪过凌厉杀机,双袖横卷,红光怒舞,赤火光刀忽然合化为一只巨大的烈焰凤凰,尖啸俯冲,猛撞在赤松子冲爆而出的紫火光椎上。

“轰!”霞光冲射,赤松子身子微微一顿,护体气罩连着紫火光椎瞬间迸散,“哇”地喷出一道长长的血箭,朝后接连翻出八九个筋斗,重重地摔撞在百余丈外的战车上,登时将那青铜战车震裂压塌,火焰卷舞。

风声呼啸,四周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土族联军才爆发出沸腾似的阵阵欢呼,苗、木两族将士无不骇然。

风伯瞪着眼,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方才蚩尤猝不及防,被这小丫头偷袭击退便也罢了,赤松子修为之强猛,犹在刑天、祝融等人之上,当年与赤帝、黑帝两人激战良久,方被擒伏,镇于洞庭湖底。如此惊天动地的猛人,与她正面相战,竟只一招便被打成重伤!

夸父兴高采烈地拍手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娃娃!来来来,咱们来比划比划!”腾空冲起,双掌气光飞舞,接连不断地朝她凌空怒扫。

蚩尤生怕他有失,叫道:“疯猴子让开!”方自骑鸟急冲,眼前黄光滚滚,气浪狂舞,帝鸿又已飞旋杀到,将他遥遥挡在其外。

两军喧嚣呐喊,奔涌如潮,重又冲杀混战起来。

※※※

乌丝兰玛遥遥眺望,嘴角微笑,徐徐地吐了口长气。

烈烟石天生火德,八极贯通,体内又深埋着赤炎山火灵、帝女桑情火、大鹏魂识……等世间至为霸烈的火属真元,就象一座休眠的火山,一旦爆发,其威力之强猛,已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帝鸿虽得其躯,却不敢贸然吸纳其真识的原因。即便帝鸿能将她蕴藏八极间的真元吞化,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当日帝鸿、广成子、应龙、淳于昱等人合力,施法炼神鼎,封其魂识于蛊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复活”,操纵如行尸走肉。

此次大战之前,帝鸿不惜以“五行混沌大法”强化应龙、广成子等人真元,也特意激化了沉埋于女魃体内的火灵,便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苗军,威震天下。

当今之世,少昊也罢,烈炎也罢,全都不足为虑,能阻其大业的,惟有蚩尤与拓拔野两人。

此刻拓拔小子势必已葬身鲲鱼腹中,只要再杀了乔蚩尤,大荒再也没人可与帝鸿争锋了。

正自喜悦,忽见一名将尉骑鸟飞来,神色慌张,远远地便叫道:“禀玄女,大事不好了!‘阴阳圣童’被……被九尾狐劫走了!”

“什么?”乌丝兰玛一震,呼吸骤然顿止。

冰夷死后,她愤怒伤心,已将从前对子女的柔情期望全都转注到了这对孪生外孙上,一心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伏羲、女娲”,继承帝鸿,统治天下。此刻闻听此言,不啻于晴空霹雳。

风后等人脸色齐变,纷纷喝问其详。

那将尉又急又怕,满头大汗,颤声道:“九尾狐拿……拿‘两心知’一连种蛊了十几位将军,套出‘阴阳圣童’所在,又乔化成……乔化成武罗仙子,将他们一并掳走了!”

“胡说!”乌丝兰玛惊怒交集,冰蚕耀光绫如水云流舞,将他凌空卷到手心,森然喝道,“知道圣童所在的除了我与陛下,只有武罗仙子与黄龙真神,那妖女又从何得知……”胸口突然一疼,宛如锥刺虫咬。

只听那将尉格格笑道:“现在不就知道了么?”伸手在脸上一抹,笑靥如花,赫然正是晏紫苏。

风后等人失声惊呼,乌丝兰玛大凛,下意识地收绞耀光绫,岂料指尖方动,心中突然剧痛如绞,“啊”地一声,险些从墨羽凤凰上坠落。

晏紫苏被耀光绫紧紧缠缚,动弹不得,却殊无半点惊慌恐惧之意,格格笑道:“玄女与火仇仙子从前相交甚笃,想必对这‘子母噬心蚕’再也熟悉不过了?母蚕在我体内,子蚕在你心里,子母连心,一损俱损,何苦来哉?”

※※※

火凤狂舞,炎浪飚卷,夸父哇哇大叫,被女魃攻得招架不得,接连飞退出十余里。所到之处,直如熔岩喷薄,火海汹汹。下方的各族将士奔逃不及,立时连人带兽被烧如火球,惨叫不迭。

茫茫草原经过这一夜野火烧灼,早已是遍地焦土,再被她气浪如此撞扫,更是迸炸连连,纵横龟裂。狂奔的人潮稍不留神,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地缝中,惊呼求救声此起彼伏。

蚩尤大凛,叫道:“疯猴子,莫与她缠斗!”几次奋起神力,震退帝鸿,还不等追去解救,又被那遮天蔽日的六只巨大触角罩住,重新陷入激战。

夸父生性好斗好玩,从未见过这等强猛的敌手,随便一掌拍来,便如地火喷涌,山崩海啸。饶是他自负神功无敌,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闪避,仿佛在惊涛骇浪中跌宕周旋,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虞。惊心动魄,平生未有,不由得连声高叫,大呼过瘾。

见他左奔右突,快如闪电,每每在生死一线时躲避开去,女魃苍白的脸颊越来越酡红,眼中杀机大盛,蓦地尖声长啸,双袖平张。

“轰!”八极飞转,姹紫嫣红的真气层层怒爆,瞬间幻化为一只巨大的鹏鸟形状。红光扫处,整个大地陡然朝下塌陷,四周断层如波浪掀涌,随着那重重红光,朝外急速扩散。

蚩尤心中一沉,只听“嘭嘭”巨响,天摇地动,刹那之间,便有千余兽骑火焰熊熊,惨叫着破空飞起。相隔十余里,那炎风热浪迎面推来,竟仍刮得他呼吸窒堵,气血翻腾。

夸父惊呼大笑,飞速狂奔,不断地回头望去,女魃悬浮高空,紫红绚丽的真气光浪仿佛巨大鹏鸟,咆哮着穷追而来。龟裂的大地片片飞炸,在那层叠喷涌的红光推送下,铺天盖地,纵横乱舞。

“乓!”“乓!”

脚下大地忽然如波浪掀涌,夸父后心剧撞,眼前金星乱舞,那狂猛得难以形容的火属气浪,骤然排山倒海地猛推于背,将他蓦地高高抛起,乘着狂风,纸鸢似的直飘碧虚。

风声猎猎,远山历历。他虽擅长奔跑,却从未飞得如此之高,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随时都欲迸将出来。低头望去,遍野都是重重炸舞的红光紫浪,仿佛花团锦簇,壮丽难言,大觉惊喜有趣,忍不住纵声长呼。

方一张口,喉咙内烈焰狂涌,直冲头顶,脑中“嗡”地一响,气海丹田、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突然火浪怒爆,周身鼓起一团青紫色的光焰,直喷出数十丈远,熊熊燃烧!

他头顶如炸,眼前赤红一片,天地、远山、河流……全都变成了艳红色,抱着头嘶声啸吼,喉中火烧火燎,焦渴难耐。迷迷糊糊中瞧见东南边滚滚奔流的洋水、黑水,心中大喜,急冲而下。

狂风凛冽,扑面擦舞,身上的火焰登时猎猎高窜,仿佛一道艳丽夺目的彗星,划过湛蓝天穹,划过赤红火海,轰然冲入大河之中,激撞起冲天水浪。

“陛下!”“青帝陛下!”黑水北岸兽骑狂奔,古田军众将士惊呼叫喊,不顾一切地穿过火海,纵横冲去。

众人震骇惊异,转身遥遥眺望,一时都忘了厮斗。

蚩尤与夸父交情极是深厚,见此情状,悲怒欲爆,蓦地大喝挥刀,碧光爆舞,将帝鸿震退。顺势骑鸟反冲,朝黑水急速冲去。

帝鸿亦想不到女魃神威一至于斯,圆躯鼓涨,嗡嗡大笑道:“好孩子!这才是寡人的好孩子!快将这蚩尤小贼的头颅砍下,连同那疯猴子,一并送与青帝,祭拜天地!”

女魃尖声呼啸,骑凤朝着蚩尤冲来,漫天红霞乱舞,时而如鹏鸟展翼,时而如地火喷薄,霎时间便将他笼罩其间,险象迭生。

帝鸿嗡嗡大笑,六爪抄风飞舞,环伺在外,只等蚩尤稍有懈怠,便立时发出致命猛击。

两军喧哗如沸,重又在茫茫草野上厮杀起来。

木族群雄奔到河边,翻身跃落,只见长草拂动,怒浪奔腾,滔滔黑河中急速飞转着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涡流滚滚不绝地朝下吸去。

一人突然指着河面叫道:“陛下!陛下在这里!”漩涡当中果真露出一弧焦黑的脊背,火焰破浪窜舞。

短短片刻间,水面便急速下降了两尺有余,夸父露出大半个烧焦的身躯,弓身蹲踞,如磐石般巍然不动,青紫色的火焰在激流中非但未熄灭,反倒越窜越高,焦臭扑鼻。

众人惊哗四起,想要扑入水中相救,被那火浪扑面刮打,立时浑身着火,惨叫着踉跄跌退。

气泡汩汩,水底朦朦胧胧,夸父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饮着,但任那清凉湍急的水流灌入喉中,灼烧火燎的剧痛却无半点消减。

上游的河水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偌大的黑水竟被他生生吸干,渐渐成了一条浅不过脚踝的山溪。

昏昏沉沉中,夸父只觉唇裂舌燥,苦不堪言,蓦地抱头纵声狂吼道:“渴死我啦!”冲天跃起,趔趄摇摆,朝着两里外的洋水冲去。周身火焰狂舞,头颅、胳膊已被烧成了彤红的骷髅。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化如焦骨,悲怒恐惧,却束手无策。十几个将领颓然跪倒在地,颤声叫道:“陛下!”热泪汹汹夺眶,哽咽难言。众将士随之纷纷拜倒,放声恸哭。

当是时,狂风鼓荡,金光交错,“咻”地一声,夸父的头颅突然断裂,冲天飞旋,被从天而降的应龙牢牢抓在手中。

众人喧哗声中,夸父的身躯又摇摇晃晃朝前奔了半里,这才轰然倒地,火焰窜跃,尘土纷扬。

三丈开外,阳光灿烂,大河滚滚奔流,激撞在岸沿,溅起滔天浪花,又掉头朝着东南隆隆而去,像在悲哭,又像在怒吼。

第十四章 海枯石烂

“夸父死啦!夸父死啦!”土族联军欢呼如沸,遍野响彻,和着那汹汹不绝的夔鼓与号角,越发震耳欲聋。

阳光耀眼,火浪扑面。蚩尤回旋于女魃与帝鸿之间,只觉八面狂风如堵,悲怒填膺,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蓦地纵声大吼,也不顾女魃在后,苗刀碧光爆舞,风雷激啸,接连朝帝鸿雷霆猛攻。

这十几刀大开大阖,有攻无守,完全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再加上其狂猛无匹的八极真气,直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帝鸿被他震得触角飞弹,气血翻涌,不住地飞退闪躲,浑圆的巨躯急剧膨胀,忽红忽黄,蓄势反击。

女魃尖啸飞冲,双袖紫光滚滚,轰隆横扫,从斜后侧撞击在苗刀气芒上,顿时气浪狂爆,碧光炸涌,将蚩尤连人带鸟硬生生撞飞出数十丈外。不等他凌空立定,又狂飚似的席卷攻去。

两人都是八极之身,一个天生木德,一个火灵之躯,阴阳相生,循环相激,其势如天雷地火。

被朝阳所照,绚光怒爆,气浪滚滚,仿佛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霞光彩晕,在空中接连不断地扩散迸炸,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气波所及,下方草野纵横开裂,火浪喷吐。兽骑惊嘶,潮水似的向外狂奔,各族将士稍有不慎,立时被撞得破空翻飞,惨叫迭声。刹那之间,便有数百人因此浑身着火,立毙当场。

女魃体内潜埋了帝女桑情火、赤炎山火灵、大鹏魂识三大火属真元,只要释放其中三成,当世已无可挡之敌。

此战之前,她原已被帝鸿“五行混沌大法”激化火灵,仿佛火山将醒;此刻再经蚩尤木灵如此催生,八极周转,融合激爆,威力越来越霸道强猛,每一招击出,都有如大鹏呼啸,赤炎山喷。

饶是蚩尤勇悍绝伦,被她这般狂攻,亦气息滞堵,周身如灼,渐渐招架不得。加之投鼠忌器,生怕伤她分毫,反击时不敢毕集全力,越发落尽下风。“哧哧”连声,衣袂率先着火,接着眉睫、头发也纷纷蜷卷焦枯,口干舌燥,脏腑如烧,说不出的灼痛难受。

帝鸿光芒晃动,又变回姬远玄那丰神玉朗的模样,昂然骑坐在麒麟兽上,哈哈大笑道:“蚩尤小贼,除非神农重生,天下再无一人是她对手,你又何必作困兽之斗?拓拔已葬身鲲腹,夸父亦断头河谷,阁下的亲朋至友全都眼巴巴地在黄泉路上等你聚首,你就让她送你一程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人遥遥叫道:“帝鸿妖魔,自古邪不胜正,你又何必自取灭亡?你爹已为你而死,你妹子也因你而殁,再不下令止戈罢战,我就送你娘一程,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眼巴巴地等你聚首!”

众人哗然,转头西望,只见晏紫苏与乌丝兰玛并骑在墨羽凤凰上,翩翩盘旋,左手缠着冰蚕耀光绫,按在玄女背心。风后、常先等人骑兽环绕其侧,满脸恼怒懊悔,不敢轻举妄动。

土族将士惊怒交集,纷纷戟指叱骂。

姬远玄脸色微变,乌丝兰玛却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惊惶恼恨之色,格格大笑道:“天地无情,故能永寿;川流百折,方可入海。欲成大事者,必先坚心忍性,勇决无畏,无所不可牺牲。晏国主如此机智聪慧,又怎会不知此中道理?你当陛下真会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业,受你胁迫么?”

晏紫苏嫣然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哪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连这‘子母蚕’尚且心心相连,生死与共,黄帝陛下与你母子连心,若连这等简单之事也不肯为你去做,那可真连虫豸也不如了。”

狂风呼啸,阳光刺眼。姬远玄骑兽兀立当空,眯着眼,瞳孔收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握缰的左拳青筋暴起,过了片刻,又徐徐松弛开来,昂首大笑道:“晏国主呀晏国主,蚩尤小贼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你这般舍命相救?只要你弃暗投明,入我麾下,寡人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裂地为誓,定以炼神宝鼎让你恢复人身,重得不死灵魂!”

左手托起炼神鼎,右手拔出钧天剑,黄光冲天如虹,一字字地微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是要脱胎换骨,地久天长呢,还是玉石俱焚,海枯石烂?”

晏紫苏转眸望去,蚩尤淡青的影子在那轮姹紫嫣红的光浪中穿梭回旋,若隐若现,泪水涌眶,心中痛如刀绞,摇头笑道:“莫说世间没有本真丹,即便真有,没了他,天长地久又有何用?倒不如让这天、让这地,让天下万物都与我同灭,一齐化为乌有好了!”

姬远玄眼中怒火闪烁,哈哈大笑,正待动手,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当空紫光赤浪层层炸涌。十日鸟尖声悲啼,齐齐飞撞在地,鲜血喷舞,断羽缤纷。

晏紫苏心中陡沉,失声叫道:“蚩尤……”声音瞬时便被雷鸣般的震响与惊呼盖过了。

遍野鼓号无声,众人呼吸屏止,尽皆仰头观望。

那十只太阳乌浑身火焰熊熊,挣扎扑翅,想要重新飞起,却又接连坠地,仰着脖子,一齐朝蚩尤尖啸悲啼,渐渐不再动弹了。

※※※

霞光炸舞,震耳欲聋,蚩尤抱刀极速飞旋,纵声怒吼,将四面八方、重重挤压的赤炎气浪奋力震甩开来。百骸欲裂,脏腑如焚,周身肌肤波浪似的籁籁起伏,就连脸容也变形扭曲,仿佛随时都将被压作肉泥、烧成炭粉。

对手若换是旁人,他早已施展两伤法术,杀他个鱼死网破;但对这三番五次救过自己性命的八郡主,他又如何下得了手?不断地大声呐喊她的名字,想要唤醒其神识,却徒劳无功,反如春蚕缚茧,层层叠叠地受困其中。

隐隐约约地听见晏紫苏尖声叫道:“呆子,她已经死啦!早就不是八郡主了……”又听土族联军山呼海啸似的叫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火浪炽烈,滚滚迫面,如在炼炉之中。

“叮”地一声,彤红的苗刀竟被压得渐渐弯曲,已再难强撑。蚩尤蓦一咬牙,罢了!生死关头,再不拼死相搏,真要不明不白地化为焦骨了!当下按照拓拔野所传的“五行生克”之法,齐转八极,将浑身真气突然汇入“苍门”。黄光怒放,气旋陡生。

“轰!”蚩尤眼前一红,剧痛欲死,四周的赤炎真气登时如狂洪卷溺,冲入其苍门之中。

若是常人受此重击,早已形神俱灭,但他八极相通,深谙吞纳吸化之妙,而五行火生土,“苍门”属土,赤炎气浪方一冲入,立即激爆为雄浑沉厚的土属真气,又被他转导入“幽都之门”、“阊阖之门”,滔滔生成金属气浪……

如此次第相激,循环生化,霎时间便转为狂猛无匹的木属真气,从蚩尤“阳门”、“开明之门”冲爆而出,蓦地涌入双臂,汇入苗刀,朝着女魃当头轰然猛劈!

青光怒爆,紫火如碧,映照着女魃苍白的脸颜,映照着那双淡绿色的眸子,映照着那猎猎鼓卷的红色衣裳……时间仿佛倏然停顿了。

蚩尤心中剧震,突然想起了当年帝女桑中,也是这般气浪逼仄,烈火如荼,“她”抱着他,淡绿色的妙目中柔情脉脉,那么哀婉,又那么凄伤……

想起在那火山腹中,熔岩喷薄,她抱着赤铜盘,流星似的从他身边翩翩坠落。交错的刹那,那双春水似的眼波温柔地凝视着他,泪珠如烟似雾,嘴角的微笑甜蜜而又悲凉……

他又想起了苍梧渊底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与她之间,那怎么也无法斩断的锁链;想起午夜醒来,月光照进树洞,她那素净如雪的容颜;想起天梯倾倒,霓霞奔泻,漫天火浪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地火怒涌,大鹏咆哮,她如凤凰冲天飞起,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

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么多。那些断景,那些年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全都如这八面呼啸的狂风、灼心刺骨的火浪,挤压得他无法呼吸,不能思想。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他所欠她的,今生今世又当如何偿还!悲喜交织,热血上涌,蓦地纵声大吼,将苗刀硬生生地回旋收转,右手五指真气毕集,闪电似地插入自己的脊椎,强忍剧痛,再度将那根伏羲牙骤然抽拔而出!

普天之下,惟有伏羲牙才能封镇她体内的妖蛊邪灵,让她摆脱帝鸿地控制。生也罢,死也罢,全都在此一搏!怒吼声中,已将那根獠牙血淋淋地攥握在手,奋起周身真气,朝她背椎猛扎而下。

“嘭!”红光炸涌,女魃周身陡然弓起,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破云的尖啸,双掌齐齐猛击在他胸口,气浪如爆。

蚩尤脑中嗡地一响,喉头腥热狂喷,周身冲窜起滚滚火焰,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抓着伏羲牙,在狂风中跌宕飘摇。

女魃剧痛攻心,神识却渐渐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突然,她看见他了,突然,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当胸如撞,泪水如岩浆夺涌,惊骇、悲伤、懊悔、恐惧、绝望……全都如体内的烈火一齐炸涌迸爆。

“蚩尤!蚩尤!”她颤声低呼,伸出手,想要将他抓住,心中那小巧的玛瑙玉锁却随着心房地跳动,而不断猛烈地膨帐、收缩,带给她如此剧烈的痛楚,让她指尖震颤,无法蜷曲。

命运冥冥,周而复始。又是在这无所依傍的万丈高空,又是在这呼啸不息的狂风里,她和他指尖相触,酥麻如电。

但这一次,却再也无法紧扣相连。

※※※

极光飞舞,接连不断地闪耀在漆黑的天海之间,与怀中佳人的笑靥交相辉映,瑰丽如霓虹。

拓拔野掩抑不住胸中如爆的喜悦,仰头纵声长啸,回声雷鸣似的滚滚回荡,盖过了遍海狂涛,盖过了鲲鱼悲吼。

泊尧塞住双耳,仍有些将信将疑,皱眉大声道:“娘,瞧他这般呆头呆脑的,真是我爹吗?”

龙女嫣然而笑,想要回答,泪水却又涟涟淌落。紧紧地抱着这父子二人,猎猎飞翔于北海的狂风中,仍有些做梦似的不真实感。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幸福、快乐,哪怕是现在立时死了,也再无半点遗憾。

水柱滚滚冲天,在他们下方百余丈处散落开来,被狂风鼓卷,蒙蒙洒落。巨大的青黑色背脊浮在北海上,宛如一望无垠的山丘大陆,将两侧冰山挤压得隆隆崩塌,不断地撞落倾泻。

又听呼啸四起,人影纷飞,天吴、广成子、九凤、强良等人亦已冲出鲲鱼气孔,朝着他们凌空追来。

“轰”地一声,绚光怒卷,翻天印当先飙冲撞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