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族大军哄然大哗,如潮骚动。也不知是被这一刀神力所震,还是被他威严所慑,就连阵中旌旗亦左摇右晃,拿握不稳。

六年来,拓拔野“伏羲转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当日洵山祭台上,又有延维、林雪宜两大太古蛇巫双双为证,更让天下震动,传言益加甚嚣尘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黄帝大多出自公孙、姬氏两家,其中公孙氏更被视为“黄龙帝胄”,当世黄帝虽是姬姓,但公孙子弟势力庞大,影响力甚广,当年的公孙长泰更极得民心,故而就连土族百姓亦爱屋及乌,对这号称伏羲转世的“轩辕黄帝”信者颇众。

姬远玄暴露了帝鸿真面后,民望大堕,只是惧其凶威盖世、爪牙广布,族中百姓无人敢有所异议。土族大将多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战贪功,自都拥簇帝鸿;而下层将士来自平民百姓,难免有厌兵之心。

倘若姬远玄连灭蚩尤、夸父之后,继续横扫四海,击败金、火、龙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罢,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贰心。

但此时眼见拓拔野驭乘巨鲲,从天而降,转瞬间收伏大鹏,重创应龙,凛凛如无敌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军又四面合围,大势尽去,土族军心自不免大为动摇,那些原本便对帝鸿暗生怨怼的下层将士更加不愿为他卖命。

只听“当啷”连声,数十人率先将兵器丢掷在地,接着“叮当”之声大作,众人纷纷丢刀弃甲。

霎时间,十余里草坡旌旗横地,戈矛遍布,土族将士中竟有大半无意再战。剩余众人亦神色犹疑,观望不决,早已没了斗志。

帝鸿周身鼓涨,象是突然僵凝住了,惊怒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这小子轻描淡写几句话,竟让二十万大军齐齐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二十年,呕心沥血,几经沉浮,却在临近圆满的关头,被他虚空一刀劈得粉碎!

盘旋半空,狂风鼓舞,看着自己的影子孤独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伤的母亲,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镜中花、水中月的霸业王图……悲郁、愤怒、仇恨、恐惧交相掺涌,全都化为凌冽杀机,如烈火焚烧,憋闷得他仿佛要爆炸开来。

周身光芒怒放,蓦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全都杀个精光!”六只触角破空怒扫,仿佛狂飙怒卷,咆哮着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气浪如狂,大地迸炸。龙女呼吸一窒,紧紧抱住泊尧,红发乱舞,想拉着罗沄一起朝后退去,却仿佛被那团绚光怒舞的羊角飓风死死钉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开来。

周围众人更被那狂飙压得气血翻涌,踉跄跌坐在地,再也动弹不得,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当头撞来,恐惧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长立,握着天元逆刃,一动不动。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又倏然聚合如太极光轮,在他四周呼呼环绕,绚光怒卷。

“轰!”“轰!”大地接连龟裂,冲天掀飞,火浪喷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鸿咆哮着飙冲而至。

众人的心越揪越紧,或坐或卧,脸上的肌肤被狂风刮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乱涌,几欲窒息。谁也没有瞧见,漫天霞彩中有一丝极淡的太极鱼似的弧光,轻轻一闪。

“嗤”地一声,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鸿那圆滚滚的庞躯突然冲起一道血箭,接着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血箭纵横乱舞,他陡然收瘪,发出一阵愤怒而恐惧的狂吼,仿佛彗星陨石,贴着众人头顶呼啸横空,轰然猛撞在干裂的河床中,天摇地动,掀起滔天土浪。

众人瞠目结舌,又惊又骇。武罗仙子脸色惨白,泪如泉涌,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半点气力了。

遍野数十万人,竟无一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也没瞧见拓拔野究竟如何将刀芒劈出四百丈远,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间,刺得帝鸿千疮百孔。转头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无踪。

混乱中,狂风鼓舞,阪泉河两岸突然卷起了漫天杨絮,纷纷扬扬,就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瞬间染白了整个世界。

泊尧转头四望,蓦地戟指欢呼道:“娘,快看!爹在那里!”群雄齐齐仰头,但见阳光刺目,万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猎猎,弧光飞旋闪耀,正驭风随着那漫天杨絮徐徐飘落。

四野欢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长天,衣袖盈风,胸膺仿佛也被卷涤一空。心中苍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见天蓝如海,万里江山如画,艳红如霞的蚩尤旗猎猎招展。看见龙女嫣然地凝视着自己,妙目中满是无尽的温柔和喜悦。

看见万千绒絮卷着落英,在天地间跌宕回旋,缤纷如雪,飘过汹涌的人潮,飘过龙女灿烂的笑靥,飘过泊尧好奇伸出的手掌,飘过遍地染血的碧草,飘过树梢,飘过裂谷,又乘风高上,飘过了他飞扬的衣角,飘过了万水千山。

终曲

【一】

六年后的暮春,黄昏。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黄,微波摇荡,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她站在崖顶,白衣鼓舞,悲喜交织。

这是十七年前,传说开始的地方。

晚风煦暖,吹过这万仞绝壁上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她的鼻上、脸上、睫毛上。那温暖而刺痒的感觉,让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诸多事情。

此处正是南际山的正峰。她身边的山顶小溪汩汩地流过桃树林,汇成激流,从龙牙岩飞泻而下,形成了声势惊人的万丈瀑布。由于山势过高,瀑布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风吹得飞花碎玉,各散西东,宛如漫天蒙蒙细针。

对面崖际上的横松、灌木起伏摇曳,在阳光中闪耀着七彩光环。透过密织交错的绿荫,和那一丛丛姹紫嫣红、绚烂如云霞的竹情花,隐约可以瞧见半山石洞中,那对坐着的空桑仙子与神农的石像。

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泪珠一颗颗地滑落脸颊,想起了很多年前,初次见到空桑仙子时的情景。

想起她送给自己的雪羽簪,想起汤谷群雄,想起她听到《刹那芳华》曲之时,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想起那时自己还太小,没经历过世事沧桑和离别生死,不明白喜欢一个人、那刻骨铭心的感觉。

九姑说过,那样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所以当她开始明白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地用那根簪子扎入了自己的心窝。

后来她花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才明白原来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明白喜欢一个人,并非一定要朝夕相伴。明白人活着,原来就不只是欢笑、甜蜜和梦想,还有更多的眼泪、痛苦与责任。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要想他呢?为什么想他的时候,还是这么锥心彻骨、牵肠挂肚?为什么要借封禅之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就连看到空桑与神农对坐的石像,也会感觉到莫名地酸楚与嫉妒?

狂风吹来,发丝缭乱飞舞,一如她的心绪。

“娘,娘!你怎么哭了?”青阳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胖嘟嘟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襟,着急地左摇右晃。阳光照在他的小脸上,大眼灵动,俊俏可爱,就连那关切担忧的神情也和他那么相象。

她嫣然一笑,弯腰抱起他,在他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柔声道:“傻瓜,娘没有哭,是沙子吹进了娘的眼睛。”

崖底白浪滚滚,金光粼粼,龙湫潭中不断有银鱼破浪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

青阳探出头,惊喜叫道:“娘!娘!是龙鳞鱼!这里也有龙鳞鱼!爹烤的龙鳞鱼最好吃了……”

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来,转过头,抱着她的脖子,叹气道:“娘,我想爹了。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将前额抵在他小小的额头上,柔声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也很想你。有一天,等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回来看你。”

青阳嘟着嘴,又道:“那到底要多久呢?”

她摇了摇头,望着空中南来北往的飞鸟,眼中泪水盈盈,微笑道:“那你就要去问天上的鸟儿啦。它们和你爹一样,都喜欢随着清风,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一定听说过他的消息。”

青阳信以为真,朝着上方掠过的飞鸟挥手大叫道:“鸟儿,鸟儿,你们瞧见我爹了吗?告诉他,青阳和娘都好想他!”

群鸟尖啼惊飞,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霎时间,所有的烦恼、忧伤全都烟消云散了。大风刮来,衣袂如飞,她紧紧抱着儿子,站在这遍山纷乱起伏的碧草中,站在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里,心中从未有过的温馨、喜悦和安宁。

她知道,不管相隔天涯海角,年年岁岁,他再也无法与她分离。因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属于了自己。

【二】

夜穹苍茫。无数火炬从南际山脚一直连绵到峰顶,璨璨闪烁,仿佛与星河相连。遥遥听见山顶传来鼓乐歌声,断断续续,仿佛仙乐飘渺。

山脚下的祭台上,一行彩衣高髻的女祭围着七星火堆翩翩起舞,念念有词。周围立着四十九名赤膊大汉,双臂舞动,奋力锤击着牛皮大鼓,震耳欲聋。

数千人伏拜在地,诚惶诚恐,随着那鼓声节奏叩首行礼,却不敢抬头朝山顶上望。这是玄嚣初登帝位的封禅大典,他们所敬畏的,自然不是那方甫六岁的大荒新天子,而是坚忍睿智的螺祖,以及天下无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轩辕黄帝。

遥遥听见山上有人叫道:“起乐,献牲,祭天地!”鼓声连击,一道红光从顶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众人纷纷伏倒,山呼海啸道:“陛下万岁!”

喧沸声中,惟有一个黑袍女子抬起头,碧眼怒火灼灼,凝视着山顶,一字字地对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低声道:“从你们爹爹和舅舅手中夺去天下的,便是这些奸贼。你们记住了么?”

那两个孩子约莫六岁,一个男一个女,长的眉清目秀,殊为相似。小男孩攥紧拳头,小脸上满是沉毅与愤怒之色,傲然道:“姥姥放心。我以乔家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终有一日,我要杀死公孙青阳,夺回天子之位!”

【三】

朝阳冉冉,云海奔腾,冰山雪岭参差连绵,巍峨壮丽,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闪烁着灿灿银光。

穿过分合鼓涌的云雾,朝下俯瞰,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彩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层层叠叠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汹涌如碧浪。

雪山上的冰川融化为溪,轰隆奔泻而下,在壑谷间汇集成数十条大河,如银蛇乱舞,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苍鹫欢啼,朝下展翅俯冲。

雨师妾红发飞扬,黑袍鼓舞,俯瞰着这瑰丽难言的锦绣大地,又惊又喜,笑靥如花:“都说‘穷山’以南,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近日才知道,原来这世界的尽头,竟是仙境的入口。”

拓拔野六年来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恣情纵意,仿佛樊笼中的鸟儿重归自然,枷锁尽脱,哈哈大笑道:“从今往后,咱们终于可以泛舟大海,牧马南山,再不管他天下之事了!”

但想到纤纤母子,心中登时又是一阵锥刺似的愧疚难过,忍不住回眸北望。奈何天海茫茫,云遮雾挡,早已看不见南荒。这些年来穷尽心力,实现蜃楼之志,为的便是能有今日;一旦真的离开,却又五味交织。

雨师妾知他心意,嫣然一笑,柔声道:“仙界虽好,却不比人间让人牵挂。等找到了‘回魂草’,办妥鱿鱼之事,咱们就即刻回去吧。”

拓拔野摇了摇头,悲喜填膺,道:“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纤纤治世之能远胜于我,又有二哥、少昊等人倾力辅佐,我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青阳……”心下刺痛,半晌才黯然道:“青阳年纪尚幼,也不知能否负起黄帝重托?”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哭声清脆,一人懊恼地叫道:“爹,娘,你们快来哄哄她,这臭丫头又哭鼻子,吵着要回北海找她娘了!”

两人转头望去,苍鹫尖啼,驮着一个十二岁的俊秀少年急速飞来,正是泊尧。怀中抱着一个秀丽可爱的六岁女童,不管他如何威逼劝慰,只顾伤心地抹着眼泪,嘤嘤哭泣。

龙女翩然飞掠,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温言细语,安抚轻吻,才逗得她渐渐破涕为笑。

泊尧道:“臭丫头,不是要回北海么?干嘛冲我娘撒娇?”见龙女娇嗔薄怒,抬手佯打,急忙低头驭鸟急冲,回头扮了个鬼脸,笑道:“爹,你瞧娘这般偏心,也不好生管管……”话音未落,臀部已被拓拔野气浪扫中,疼得哇哇大叫。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怅惘难过。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与晏紫苏之女,与其母相依为命,在北海鲲腹中住了几年,半个多月前才受晏紫苏所托,将她认作义女,代为养育。

龙女怜其身世,倍加关爱宠溺。泊尧生性淘气捣乱,看似对她大呼小叫,甚不客气,实则也颇为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是以虽只半月,她已将他们当作了新的家人,只是偶尔想起母亲时,还会情难自禁。

晏小真骑在鸟上飞了一夜,又哭了半晌,早已累了,被龙女这般抱着抚慰,大觉舒惬,呵欠连天,过不片刻,便搂着她的脖子沉沉睡去。

龙女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起蚩尤,不由又是一阵凄恻,叹息道:“咱们找遍了灵山、北海,都不见那‘回魂草’,倘若连这里也没有,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何处方有了!”

拓拔野心潮汹涌,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晏国主,让鱿鱼魂魄重聚,起死回生,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找不到‘回魂草’,即便十巫也束手无策,至少还有‘种神诀’和‘回光阵’可以一试。一年也罢,十年也罢,百年也罢,总能找到法子。”语气虽缓,却是斩钉截铁。

雨师妾嫣然一笑,抱紧怀中熟睡的女童,柔声道:“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一定会办到。”

当是时,狂风鼓舞,白云尽散,诸夭之野尽呈眼底。泊尧骑鸟当下俯冲,惊呼连连。

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地貌。丘陵起伏,山林密织,沙漠茫茫,沼泽连天,盆地广袤,雪山高耸……仿佛数百万里大荒,全被浓缩在了此处。放眼望去,景物或瑰奇,或雄伟,或苍凉,或秀丽,让人目不暇接,神摇意夺。

泊尧大喜,笑道:“爹、娘,这里好玩得紧,咱们就在此处安家吧,别天南地北地到处飞啦。乔迁之喜,一切重新,我也得改个与此地相符的名字。”

沉吟片刻,拍手笑道:“是了!这里叫‘诸夭之野’,‘夭’者,美丽之物也,与‘昌’的意思差不多,那我改名就叫‘昌意’吧!”也不等拓拔野、龙女回答,便骑鸟急冲而下,纵声长呼道:“诸夭之野,昌意来也!”

拓拔野、龙女摇头微笑,精神也为之一振,骑鸟急追而下。

朝阳灿烂,遍海金光。苍鹫欢啼着冲过雪山,掠过心莲海,绕过无忧谷,贴着繁花似锦的茫茫原野,朝着一片明镜般的碧湖冲去。

狂风鼓荡,湖上涟漪荡漾,苍鹫贴水急冲,顺势抓起一条飞跃的银鱼,又欢啼冲起。泊尧纵声呼啸,径自驾着它朝远处飞去了。

放眼望去,烟波浩渺,莲花摇曳,风中尽是扑鼻幽香。拓拔野尘心尽涤,这些年来的愁闷烦恼也全部一卷而散,笑道:“是了,此地水清鱼多,最是适合白龙鹿横行肆虐。”

还不待将它解印而出,忽听身后欢嘶怪吼,两匹形如白狐、背生双角的怪兽破浪腾空,朝他双双冲来。拓拔野“啊”的一声,又惊又喜,大笑道:“霄昊、星骐,别来无恙!”

当年九嶷山下,他被帝鸿、女魃联手偷袭,坠入地渊,只道这乘黄兽也已惨遭毒手,想不到相隔十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竟会在此时此处意外重逢,心中欢喜自不待言。

乘黄兽欢嘶扑腾,湿漉漉的舌头朝他脸上交相乱舔,又咬住他的衣襟,争相朝东拽去。

拓拔野哈哈大笑,方一转头,周身却如被雷霆所击,瞬时僵凝。龙女亦微微一怔,嫣然一笑。

但见大风扑面,莲叶起伏,一叶小舟从右侧悠悠荡出。船上侧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素手斜握着几支碧绿的莲蓬,衣袂鼓舞,阳光照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笼着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晕。

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二人,双靥霞涌,惊讶、羞涩中,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

苍鹫盘旋,小舟回荡。无边无垠的碧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诸夭之野的初夏,荷花连天盛开,美丽如画。

往事书

大荒597年三月,轩辕黄帝诛帝鸿、应龙于阪泉之野,杨絮如雪,十里皆白。那是大荒中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刹那芳华”。刑天断头,以乳为目,力竭而死。女魃大鹏之身告破,醒后疯魔,从此萍踪不定,所到之处必有旱情。

同年四月,阳虚城破,王亥、大鸿、常先请降,武罗仙子自杀,玄女携“阴阳双童”不知所踪。

五月,素女诞下一子,取名玄嚣,又名公孙青阳。

六月,土族长老会奉公孙轩辕为黄帝,改元轩辕,四海归心。青帝康为向轩辕黄帝请降。

轩辕元年七月,洵山祭台峰易名“轩辕台”,天下皆以为尊,无人敢西向射箭。同月,素女改号嫘女,世人尊称嫘祖。

八月,昆仑瑶池重开蟠桃大会。黑帝、白帝、青帝、炎帝与四海各国共奉轩辕黄帝为大荒天子,天下太平。

轩辕二年五月,嫘母颁天子令。仿古制,废五族,分封十二国,五族百姓迁徙杂居,彼此融合。十二国以五行神兽为号,分设十二国主,由中央黄帝统领,即黄熊、玄牛、赤虎、金兔、火龙、炎蛇、白马、白羊、金猴、碧狼、青鹰、白象诸国。并封龙为十二神兽之至尊。

撤去五帝、五圣女之职,改设金、木、水、火、土五正,专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由黄帝统辖,不再干涉国事。又颁“新田令”、“平等令”、“长老令”,各国礼制皆按蜃楼城而行。

天子令既出,各地叛乱四起,唯烈炎、少昊、楚芙丽叶三人受封炎蛇国主、白象国主、白羊国主。六月,大荒诸侯会盟昆仑,上书黄帝,请求治罪嫘母、恢复五族制,为黄帝所拒。

轩辕三年三月,轩辕黄帝夜观星象有感,制天地烘炉,炼北斗神兵。五月,黄帝大破各族“四兽阵”,最终平定叛乱,废五族,设十二国。天下还复太平。

六月,龙神缚南仙化羽,敖越云坚辞龙神之位,仅受爵“镇海王”。龙神之位自此悬空百年。八月,镇海王与鲛人国主大婚,轩辕黄帝亲往道贺,赐“定海神珠”,寄望千秋万载,四海太平。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此后六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被誉为旷古未有之盛世。

同年四月,轩辕黄帝留书嫘祖,云游天下,从此杳无踪迹。

这一天,距离神农帝驾崩之日,正好十七年。

尾声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海风炎热。无边无垠的海面泛着白光,惨碧的波浪轻轻摇曳。南边突然平空响起一个惊雷,滚滚乌云瞬时间从海平线翻腾蔓延。

一个柚木船破浪前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手握千里镜,向东南方向眺望,满脸剽悍英武之色,高声道:“戚老大,你看见了没有?”

十二个桨手听了齐声大笑:“少城主,你也忒性急了。哪有一出海便有收获的?”那少年皱眉道:“为了找它,已经出海七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怎不让人着急!”

舵手笑道:“少城主,倘若都象你这般性急,我们便只能去撒网捕鱼了。”众人哈哈大笑。

雷声滚滚,乌云急速凝聚,向北翻涌而来。天色迅速变暗,太阳被漫天乌云遮蔽,海风也很快转冷,一阵阵刮来,竟颇有凉意。

舵手道:“少城主,浪开始大了,只怕是有风暴。”少年扬眉道:“不妨事。大伙儿将旋翼合拢,倘若风暴一来,便立即圆舱。”话音未落,海面忽然狂风大作,一阵激浪卷来,险些将桨船掀翻。

舵手大叫:“圆舱圆舱!”少年喝道:“且慢!”脸上藏不住兴奋之色,沉声道:“转舵正坤位,收桨,平衡船身,原地待命。”

船身缓缓调掉转,在汹涌的海浪中跌宕浮沉。众人四下转望,在苍茫的海面上屏息搜寻着。

雷声更盛,乌云涌动,覆盖了整个天空,顷刻间,海面暗如黑夜,波涛汹涌。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天地映得惨白。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船身摇摆越来越剧烈。众桨手虽饱经风浪,还是不自禁地面色发白。

少年镇定自若地站在船头,目光如炬,衣袂飞舞,竟无丝毫惧色。

突然,远处海浪如裂,激起冲天巨浪,众人齐声惊呼。闪电一亮,天地一片雪白,只见一只长达四丈余的青色怪兽从海中破浪而出,引颈长啸。

那怪兽在二十余丈高的空中霍然张翼,状如海蛇,长三丈余,背鳍尖锐如刀,头有两对犄角,肉翼巨大。蓦然甩颈张口,獠牙交错,红信吞吐。

舵手失声道:“裂云狂龙!”

少年大喜,举弩搭箭,“嗖”的一声,金刚矢闪电般射入那怪兽的右眼,鲜血激射。

裂云狂龙纵声咆哮,张翼贴海疾掠。少年喝道:“别让它跑了!”嗖地又是一箭,将其左眼射中。

众桨手运桨如飞,柚木船疾速向怪兽冲去。

裂云狂龙“哗”地沉入海中。就在柚木船距离怪兽仅十数丈之距,那看似奄奄一息的怪兽突然狂吼跃起,两翼奋力伸展,半空屈弹,闪电般朝那少年猛冲下来,其势汹汹。

以此高度、重量,这般冲将下来,直若泰山压顶,立时要将这柚木船击得粉碎!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转舵。少年喝道:“合舱,下潜!”在舷翼合拢之前,他又“刷刷刷”连射三箭。

怪兽双目俱盲,四下风浪又极大,听不见连珠箭破空之声,腹部立时连中三箭,虽不致命,却也颇为痛楚,冲势顿减,拍翼狂啸。

柚木船迅速合拢为密封潜艇,急速下沉,朝前冲出十余丈远。

那怪兽咆哮飞腾,两翼连续猛击海面,波涛剧荡,登时将柚木船从水中高高掀起两丈余高。接着长尾呼啸破舞,“轰”的一声,断板横飞,坚硬的柚木船竟被它硬生生撞裂迸爆。

众桨手眼前一黑,从船中抛飞而出,接二连三地坠入惊涛之中。

少年大怒,猛地从船中跃起,踏浪疾行,右手从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长的弯刀,左手自后背抽出一根六尺长的伸缩钢棍,刀柄与棍头对接,并成一杆十尺长的大刀。

裂云狂龙嘶声狂吼,巨尾摆舞,朝他当头猛撞两下。

少年踏浪高高冲起,堪堪擦着巨尾冲跃到它头顶,纵声大喝,奋力朝妖兽颈上斩落。妖兽双目尽盲,不能视物,但感到那锋锐无匹的杀气,惊吼声中,胡乱摆尾。

刀光一闪,鲜血激溅,裂云狂龙悲声狂吼,大浪滔天。大刀刀锋夹在它颈骨之间,再也不能斩下半分。

少年立时撤手,朝前翻越,堪堪避过它巨尾袭击,翻身骑在它的头颈上,重重撞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波浪激溅数丈高,十余丈外的柚木残船急剧摇荡。

这几下一气呵成,兔起鹘落,众桨手各自抱着沉浮跌宕的船板,漂浮海中,瞧得眼花缭乱,都忘了喝彩。直到瞧见他压着怪兽一齐冲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才欢呼叫好。

掌声刚响起,波浪四涌,裂云狂龙又冲天飞起,那少年死死抱住它的犄角,又手拔出一柄短刀,挥臂扎入怪兽犄角间的软肉。

此处正是裂云狂龙大脑与神经中枢所在,剧痛若狂之下,怪兽震天嘶吼,奋力将少年甩飞开来,张翼甩尾,朝着北边摇晃飞去。

众桨手大急,抱着浮板叫道:“少城主,莫让它逃走了,城主的伤势就全靠这颗龙珠了!”

少年大喝着破浪冲出,死死抱住那怪兽的长尾,任它如何飞甩横舞,再不松手。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转眼间一人一兽已贴着惊涛冲出数里,众桨手的叫喊声渐渐听不清了。

少年借着那怪兽长尾朝前抛甩之际,猛地腾空飞起,高高越过它的头顶,顺势抓住卡在它颈骨的大刀刀柄,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绕着它的脖梗儿朝下一旋,“咔嚓”一声,登时将裂云狂龙头颈硬生生斩断。

狂龙无头之躯在半空展开巨翼,胡乱扑扇了片刻,鲜血狂喷,这才从空中重重掉落。

少年冲落而下,麻利地挥刀插入它的肝脏,剜出灵珠,又驭风破浪而起。

当是时,一道人影倏然踏波冲来,“嘭”地将他撞落水中,一把抢过灵珠,格格笑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送我龙珠。”宛如一朵紫云,翩然飞掠。

那少年从海中湿淋淋地冲跃而出,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竟敢抢我之物!快还我!”腾空急追。

那人速度奇快,向右一飘,霎时间一冲出十余丈远,回眸咯咯笑道:“谁说这是你的东西啦?是你养的么?我追它追了三天三夜,有本事你也来追我三天三夜啊……”

闪电一亮,照得天海俱紫,也照亮了她的如花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