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禅师刚一回来就闻了一鼻子的鬼气,此时再见屋里新添的这些东西,哪里会想不到白素贞在他走后作了什么妖。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没在榻上看见白素贞,再一抬眼往墙壁上一看,真在墙缝里睡着呢。
原先屋里摆放多宝阁的那个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让她给撤了,此时硬生生的在墙里砸出一条能容下一人侧卧的位置。白素贞就那么卷着被子将自己卡在墙上,头发太长塞不进去,就挂在半空飘着。冷眼一瞅,能把人吓死。
小灰见法海禅师脸色不好看,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蹦蹦跳跳的走过来道。
“禅师,娘娘冬眠了。近些时日倒春寒,天气冷的紧,娘娘就一阵阵的犯困。要说这天气也着实不让人省心,怎地冬天都过了还冷成这样。”
法海禅师没说话,站在原地将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整个背脊都僵硬的如一方石像。
他嘱咐小灰,去帮他换一杯清热去火的茶来,要浓茶。
法海禅师自从有了收拾白素贞的梵咒以后,已经许久没动过嗔念了,他本以为,这种平心静气的生活可以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他才出去五天,回来以后白府就被她折腾成这副模样。
法海禅师心里苦闷,一连坐在白素贞屋里喝了三盏去火茶,绷着脸等着她醒了以后好好说道一番。
然而这一等,直到午夜时分也未见这条混账蛇有转醒的意思,反倒是屋外坛子里那些东西开始欢快的活动了。
那真是一场凡人难以得见的盛宴,满院子的鬼,一屋子的妖,就那么在房前屋后瞎转悠着。小灰带着它的三个姐姐和大哥,手拉着手跟阿飘们玩儿在一处。这些东西还都是能弹会唱的,不多一会儿管乐之声都起来了,其中不乏会唱昆曲儿的,甩水袖的。法海禅师要是不出去,估计一出《西游记》都能给你演出来。
法海禅师一直面无表情的看着,看一会儿,闷声不响的拿出超度用的东西。又一声不响的自己去里面搬了小几,蒲团,再将佛经摊开摆在上面。
委屈死了。
小灰见他拿出“吃饭用的家伙”,也不敢再拉着阿飘玩儿了,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跟前问。
“禅师......要帮忙吗?”
“帮我把你身上那堆串子摘了。”
“禅师觉得不好看吗?”
法海禅师十分直白的说。
“很丑。”
现在,就连小灰都看出来他心情十分不好了。
第十三章 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海禅师的经,一连念了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不吃不喝的超度,总算是将白素贞折腾回家的百来号阿飘都送走了。
白大仙倒是一直好睡,卡在墙里睡的昏天暗地,一点都没转醒的意思。
法海禅师就坐在蒲团上支着脑袋等着,顺道拎着府里几个穿金戴银的山精地怪讲了一套“朴素论”,总算是把它们的审美给摆正了。
然而白素贞一直不醒,法海禅师又变得无所事事。法海禅师虽是得道高僧,却到底跟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妖多。他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便只能每日在她房里打坐参禅。有时候看见她动了,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那儿守着,看见她只是翻了个身,又觉得很泄气。被角掉了,他就仔仔细细的给她掖好。他甚至有点担心她会睡死过去,有几次还偷偷拿了点馒头要塞到白素贞嘴里,被小灰发现以后批评教育了无数次。
小灰告诉他,蛇类冬眠时根本不需要吃东西,只是睡的时间很长。现在天气一直这么冷着,估计白娘娘得睡到清明节左右了。
法海禅师木着一张脸在屋里站了很久,被角也不掖了,一连琢磨了几天以后,皱着眉头指挥着屋里几个妖怪把白素贞从墙上抠下来了。
他来钱塘县是有正事儿要做的,再这么耽搁下去什么时间是个头?金山寺后院的墙坏了他都没来得及修呢。
再说白娘娘这边,虽说是条得了道的蛇精,却还是难免每年都要一场好睡的规律。她能模模糊糊的听到法海禅师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小灰在猛掐她的人中。
她就是不想醒,也懒得动弹,直到听说法海禅师要把她新买的那堆东西都布施出去,这才自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来。
法海禅师就盘腿坐在蒲团上瞪着白素贞,白娘娘也睡眼惺忪的瞪着他,两两对视了一会儿。白素贞又撑不住了,蛇似的拧着身子蹭到他腿上把脑袋一放,说。
“我再睡会儿。”
法海禅师好容易把这个东西叫醒了,生怕她再睡过去,眼见着白素贞又要合眼,也顾不上她脑袋靠在哪儿了,一叠连声跟小灰说。
“她说话了,快点把她拉起来,剩下几个去井里打水给她擦脸。”
一群妖精听后又呼啦啦的拿着盆子往后院跑。
这其中,尤数小灰的大哥大淙淙跑的最快。小灰的家族里,一共兄弟姐妹四个,只有他一只是公的,开始听到要来伺候大妖精,心里本来开心的不行,哪里承想,这白娘娘是个看脸的,因嫌弃他长得尖嘴猴腮,一直让他在外宅伺候负责些采买。
如今大淙淙一看法海禅师回来了,是十分的想要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一溜小跑着拎回一大桶冷井水回来以后,兜头盖脸就冲着白娘娘的脑袋倒过去了。
如此冰凉彻骨的洗礼之下,白娘娘自然是醒了,不光醒了,还精神焕发的很。就见她顶着一头湿哒哒的脑袋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抓着大淙淙就是一通胖揍。
一时之间,屋里又是一派人仰马翻。
好巧不巧也正在此时,小道士沽清从外头翻墙进来了。
这个沽清自从他跟着白娘娘干了几票大生意以后,就成了白府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往这边跑。只是这段时日她“表弟”突然回来了,每次他想要进来都被他的一句,“她在睡觉。”给拒之门外了。
沽清觉得,白大仙的表弟裴公子似乎很看不上他。每次出来同他说话,那态度都特别不好。虽说脸上都是统一的没有表情,但是他让松鼠小灰重重的关门。
可叹小灰也是个实诚孩子,有几次沽清来的太频繁了,白府的大门都被她关散架了。裴公子见了以后又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出来修门,实在让沽清看不穿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如今沽清不走大门直接翻墙,刚一落脚就看到了一身僧袍的法海禅师,一时也楞在了当场。心说,原来这人竟是个和尚啊,怪道他在他身上探不出妖气。当下眼珠子一转,只当他也是在白娘娘跟前“搭伙”做买卖的,大大咧咧的一拍他的肩膀道。
“哎,原来是同行啊,我说一般人不能在这种地界多呆呢。你既是先跟在她身边的,自然也知道咱们这套营生,那都是多个人多条门路的,你何必处处排挤我,连个门都不让我进?”
法海禅师说:“我没有排挤你。”
一边说,一边将沽清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推下去。
“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怎么了?”
沽清听后笑开,脚下躲着屋里连狠揍再劝架的一团,一垫脚跳上正中的檀木桌子说。
“我为民除害消灾避难,帮着老百姓抓鬼,无非就是收了几个子儿的银子,你有什么好不喜欢我的。说将起来,咱俩都一样。我若是妖道,你就是妖僧,都是一样的东西,还比谁道行更高些不成?”
法海禅师说:“我不是妖僧。世间万物皆有它的规律,你捉鬼却不化鬼,消的叫什么灾?”
况且,鬼气若长久堆积,很有可能凝结成更可怕的阴力,届时,就是他们联手控制都未见得能压制的住。
沽清只当他一味说教是在摆谱,鼻子里冷哼一声,讽刺道。
“那你就能者多劳呗。你也莫要以为我是个没本事的,当初没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这白府有妖气了。”
法海禅师坐到椅子上没说话。
他在临走之前曾在小灰脑袋上点过三下,为的就是掩盖掉她身上的妖气,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没想到的是,小灰还抽空回了几趟妖洞,带回了一堆平日常用的物事,这才让沽清看出了端倪。
沽清见法海禅师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继续摇头晃脑的说。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既然你会化鬼,我会接生意,岂不正好在这钱塘县里做出些名号?你看我都敢承认自己是个妖道,你个常年呆在女人身边的和尚,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个妖僧的?你这人做的就不坦率。”
法海说:“我不是妖僧,叫我法海禅师。”
沽清听后大笑:“禅师?你算哪门子的禅师?都是跟个女人混饭吃的,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清高?”
一面说着,还一面要推他,只是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法海禅师的衣角,沽清的身体就骤然被一条白练扯到了白素贞跟前。
白娘娘的头发依旧还是湿的,身后一遭小妖正在拿着帕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着头发。
她笑眯眯的问沽清:“bibi完了?”
沽清不是很懂bibi的意思,但也从白素贞的神情上看出那不是好话。他不敢惹怒了白素贞,脸上龇牙咧嘴的露出一个笑容说。
“完了。......许久不见娘娘了,您竟然比之前些时日更加美上了三分。”
白素贞“嗯。”了一声,手上白练一扬便将他抛出了墙外。
“那你就少见见我吧。”
她这段时间虽然一直睡着,耳边也能听到小和尚没日没夜的在家念叨的经文声。七七四十九天的法咒,若非他是半仙之体岂不要累昏过去?白素贞虽多数时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妖精,但也不是不懂道理,心里本就后悔给他添了这些麻烦,哪里还容得旁人折辱他?
只是素贞嘴上不是个会说好话的,将那道士扔出去以后,又问小和尚。
“你怎地连架都吵不过人家?”
法海禅师说:“我不会吵架。”说完以后又朝着院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对白素贞道:“你不要总是跟人打架,你方才又骂人了吧?”
白娘娘生怕他又要教导她,岔开话道。
“那你怎地不在他飞出去之前救他。”
法海禅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皱着眉头抬起脸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不是很想救他。”
反正他又死不了。
白娘娘看着那个傻呆呆的小和尚,觉得这个东西可爱死了,一面走上前去,一面不顾他的反抗摸了两把他光溜溜的脑袋说。
“那就不救他。走走走,我陪你找小牧童去。”
第十四章 都不让人省心
白娘娘说要带着法海禅师去找小牧童,其实根本没存着诚心帮他的心思。
两人一路自白府出来,白素贞还在吸溜着鼻涕。
早春的天气是真冷,尤其她头上的湿发还没干,风一吹就觉得脑瓜仁疼。她将小灰化成原形团吧团吧围成了一个灰鼠帽子,戴在脑袋上问法海。
“你知道小牧童姓甚名谁吗?”
“不知道。”
“那知道他亲戚几个,排行老几吗?”
法海禅师依旧摇头。
他告诉白素贞,当年他得道之时是受观音大士点化,得知小牧童已经转世成人,大士只叫他往钱塘县一带问询,没再交代其他。
然而这话说起来,白素贞是有着看透阴阳轮回的本事的,是不是小牧童,她一看便知。
这也是为什么法海禅师一定得拉着白娘娘出山的原因。
素贞听后说:“这样啊。”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脚下的步子迈的也不急了,慢慢悠悠的拉着法海禅师上街逛荡去了。
后世所书所有传记都将小牧童的身份背景交代的清楚明白,一个药材铺子的小学徒,一个当捕头的姐夫,一个名叫许娇容的姐姐。白素贞要是想找,信步自衙门那里找那位名叫李公甫的捕头去寻便是了。
难就难在,白素贞压根就不想找什么许仙。再听闻小和尚根本不知小牧童的具体身份以后,更加肆无忌惮了。
白娘娘心里是个通透的,虽不肯找,面上却装的很上心。一路顺着走过的人群,逐一拿眼睛打量着,看得可真是认真。法海禅师一连陪着她逛了好些天,她就一连瞪了好几天的眼珠去看人,看到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两人又白白折腾了一个上午,白娘娘看花看水看小伙子的,却也走的口干舌燥,路过水果摊子时,就随手挑了两只硕大的苹果,一人一个咬着吃。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路,就听到耳后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喊道。
“前面那两个,给老子站住!怎么光天化日还有人敢拿了东西不给钱的?”
法海禅师起初还没意识到那人在喊他,由自认真擦着手里头的果子。直到小贩追到跟前扯着他的袖子乱叫,这才站定了。
小贩说:“叫你们没听见吗?怎么越喊越走?瞧你们也是个穿着体面的,怎生还占我们这些挑扁担的人的便宜。赶紧把钱给我!!”
法海禅师擦的透亮的苹果就这么僵在了手里,听了这话以后,下意识的回头去找小灰。
他跟白素贞都是上街不带钱的,往日里也都是小灰跟在后头拿银子。今日可巧小灰起晚了没跟出来,这就闹了这么一出吃了东西不给钱的乌龙。
法海禅师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皱眉思量了一会儿,又将手中擦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放回小贩手里说。
“小哥儿见谅,我们出来的匆忙,忘记带着拿银子的人了,...这便还你。”
他说的是实话,语气也很诚恳。而且他也确实没吃他的苹果,虽拿了,但是给擦了,便也并不心虚。然而这话刚落,耳边就骤然听到一声脆响。白娘娘就俏生生地站在他的不远处,将果子嚼的咔咔带脆。再一看那果子,大半只都进了肚子,这还怎么还?
白素贞还在那儿跟小贩说呢:“你这果子可比我昨儿吃的那家好,甘甜的。”
法海禅师一张脸都被她嚼的红到了耳朵根,果然听到小商贩气的跳脚大骂。
“好吃你也得给钱啊。怎么着,在我这儿吃霸王果来了?”
骂完她后又紧跟着数落法海禅师。
“还有你!以为把果子擦干净了就没事儿了?我要是不追过来,你怕是也早吃上了吧?”
法海禅师说:“我没有,我不在外头吃东西,我是准备拿回去吃的。”
小商贩被这两个一个不要脸,一个死实诚的人气得晕头转向,指着白素贞手里的苹果说。
“我不跟你们废话,赶紧拿银子,不然咱们就见官去!”
银子?他们哪里来的银子?这果子要是在白府跟前拿的也就算了,两人还好留一个走一个,回去拿了银子付了。偏生这些天因着县城里寻不着小牧童,都一路走到郊外来了。
法海禅师无法,只能站在那里听小贩训孩子似的教育他。白娘娘可不听那一套,你说我,我就把耳朵堵上,最后说的她烦了,长袖里的手指一挥,虚空将那小贩不远处的篮子都推倒,趁着他哭天抢地捡果子的当口,拉起小和尚拔腿就跑。
可叹法海禅师一代名寺住持,就这么无端背负了拿人东西不给,当场逃跑的恶名。
钱塘县是大县,郊外除却附近村子的那条街口就是漫山遍野的山路。白娘娘一路拽着小和尚撒丫子乱奔,迎风过巷的,竟然跑得十分欢畅。
她跟法海禅师说:“人果然要多活动活动,山里的空气就是比县城里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拉着他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空旷山脚。
法海禅师一声不吭的推开她的手,是又不说话了。
白素贞就蹲在一颗大石头上笑看着他,发现小和尚一直紧抿着唇,不由凑上去问道。
“你生气了?”
法海禅师看着不远处随风而动的小草摇了摇头。
白娘娘只当他在别扭,自石头上蹦下来继续道。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又不会白吃他的,晚些时候让松鼠过来送银子便是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人一辈子哪有不放纵的时候。就像初中没通宵过,高中没早恋过,大学没失恋过,那还叫什么人生?”
白素贞平日说正经话的时候不多,胡说八道的时候又委实不少,法海禅师都是统一的不搭腔。此时也还是不答,风过草叶的沙沙声在两人的耳边响起,连带法海禅师长久直立的背影都显得落寞了。
他对白素贞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红尘千劫,为何大士不让我渡己却来渡人。我少时便入佛门,自认六根清净并无一丝杂念于心。自得知这道劫数之后,却处处纠结于此,竟也曾犯过嗔念。劫之于我,倒似心中一抹难消的贪欲了。”
他说的平常,语气也并无波澜,听在白素贞耳朵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她心知他是因着一直寻不到小牧童的踪迹心中苦闷。
她知道牧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因此并不焦心。小和尚不知个中因由,于他来讲,无疑等同于大海捞针了。
白娘娘低头捡了根小树枝,默不作声的在地上抠土。嘴里憋着半句话,上上下下在嘴边打转,最终一咬牙,哼哼唧唧的道:“急什么,我根本没去找小牧童。”
第十五章 我是个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