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悲痛哀婉如黑敦敦者有之。

坐等他们每日巫山*,狂风大作早生贵子如小灰者有之。

倚窗而立,想知后事如何者若干。纷纷在明里暗里窥视其态。

小灰更是在她进门之际跳脚塞给她一本g合集,被白素贞嫌弃是地摊货,伸手一扬丢到北院去了。

老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些妖居然这么闲。她不过就是住个自己男人房间,还要被它们瞪着眼珠盯视。这里面尤数白禄和白喜最没脑子,本来就长得统一的惨白脸,躲在窗户底下又生怕被她发现,干脆化成了鬼把脑袋飘出来了。漆黑的夜里配上两张大白脸,打量谁眼瞎呢?

白娘娘也不跟它们客气,手上白练一甩,抓着一左一右两个脑袋,使力往北院一甩,拍了两下巴掌对着还蹲在窗户底下的身板说:“找脑袋去吧。”

再踢一脚死抱着她腿的,洒了一地眼泪鼻涕的黑敦敦说:“你也给我那院儿玩儿去,不然老娘让响尾咬秃你的熊毛。”

再扫一眼草丛里,房檐上巴着眼睛等着看戏的东西们。袖子一挥,全部扇走。

齐活儿。

白娘娘抱着被子迈进屋里的时候,裴公子正坐在灯下看书。他自回来以后便不再穿僧袍了,此时也只着一件霜清色的广袖儒生袍坐在那里,像个面貌清秀的读书人。

她知道他是翰林出身,未出家之前便已饱读诗书。所以他当和尚的时候,也带着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

他似乎也没想她会抱着被子进来,眼神在她手中那床樱草色锦被上淡淡扫过,又放回书上道。

“要睡这儿?”

白素贞将被子压在他的书上倚在桌边笑答。

“要睡你。”

法海禅师温温吞吞的笑了。

“怕是不行。伤口要裂开的。”

“慢点动......不就行了?”

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逗他,他看出来了,面上舒朗一笑将她揽到怀中坐下,依旧将书翻开道。

“教你些岐黄药理吧。”

她又将书合上了,蹭着他的颈窝说:“我才不看这劳什子。”

“那你喜欢看什么?”

她嗤嗤的对着他笑,勾勒着他俊朗的眉眼说。

“世间只得裴文德一人耳。”

世间男女的那些事儿,总不过两情相悦,如胶似漆几句箴言。

老白虽活了一千七百多年,裴公子伴了半辈子的青灯古佛,到底也不能免俗。两人很是如胶似漆了“两天”,“两天”以后,重伤大愈的裴公子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生活。

他好像还是喜欢独来独往,喜欢看花看水。痊愈以后虽说经文看的不多了,大抵该有的习惯都还是有的。

裴公子在钱塘县有几处固定发呆的地方,有的时候能想的起来带老白去,有的时候就想不起来。

老白也实在不知道一堆破树烂叶有什么好看的,看的久了就只想把上面的叶子全部摘秃,这便让两人在性格和习气上都产生了分歧。

就连白府里的傻妖精们都看出,这两人过的活像一对老夫老妻了。

为此,白娘娘也“收拾过”裴文德。奈何这人很有一些我行我素,“收拾”到最后也没收拾明白。

裴文德也想让素贞尝试安安静静的呆着,但是她闲下来就爱打麻将,推牌九,和喝酒吃肉,以至于两个人还翻过一次脸,总是无法完全调和。

裴公子自打生下来这二十几年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现在身边无端多了一个,他也有点发怔,但是他出门之前都会看一眼她在不在,回来以后也会瞅一眼她回没回家,所以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好。

前些时日他在外头看上颗树,觉得枝干叶面都很适合发呆,就总吃晚了晚饭往外头溜达。

白娘娘窝在房里盯着裴文德离去的背影,欢快的没有一点要带她一起出去的意思,一连拧了好几次脑袋。

此时的钱塘县已经入夏了,房间里也不由自主的带出了盛夏之时的暑气,老槐树上的蝉鸣叫的没精打采。白娘娘就搬着小榻歪在树下,也困的神色恹恹。

法海禅师回来的时候,白娘娘还打着呵欠对着树顶发呆。小灰端着酸梅汤出来打算给他们解暑,走路却一直是松鼠样,东西还没端出来,两脚一蹦就撒了自己一身,又回房换衣服去了。

白素贞摇着头说:“你就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我们渴了便自己去拿。”

小灰又换了身大红绣小绿花的裙子,坚持要把汤亲手端过来。结果又撒了一地一身。

白素贞说:“你的路走的不好,非干这种难为自己的事儿做什么?等下让白福端过来就是了。”

小灰听后愁眉苦脸的问:“娘娘,您莫不是心疼后厨这点梅子吧?等下我又蹦洒了,再去熬一锅就是了。我现下既然从妖变成了人,自然也要想法子学着人是怎么活的。总不能一碗汤不会端,让白福帮我端一辈子吧。”

她这般说完,又抬眼看向法海禅师,眼巴巴的说:“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自从府里的妖精们得知娘娘跟法海禅师在一起了以后,口中对他的称呼便换了。两人虽是还未成亲,但是在它们心里早跟成了亲一样了。

小灰问的挺认真的,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白素贞那儿瞄,一主一仆这般唱和,法海禅师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挥手示意小灰先下去换衣服,侧头望着白素贞,忍不住笑了。

“不过是想叫我多学着常人过活罢了,你倒是舍得折腾她那身衣服。”

白娘娘依旧扬起脑袋看树叶,他不觉笑的更浓了。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白素贞一本正经的说:“我在学着你发呆。”

这倒不是气话。

她近些时日认真想过了,两人一直无法像正常情侣一般甜腻,大致就是因着兴趣爱好不同。小和尚喜欢发呆,那她便学一学他的发呆。只是她学了,他也得学着些人间烟火,这才算是有来有往。

其实说到底,这两个东西都不太会谈恋爱。更加之各自所处的环境不同,骨子里都有着许多怪癖。白素贞兴致勃勃的拿着麻将进来要教他的时候两人就闹过不愉快。

他不喜欢哗啦哗啦的东西。

她却认为人生本该多些消遣。

最后气的她手上的白练都扯出来了,瞪着眼珠问他:“是不是要打架啊?”

他那时身子骨还没恢复,根本不理她。最后闹的两人都火了,便很认真的回了一句:“我身上有伤,要动手等好了再打。”

那是宁可“打人”也不打麻将。

实在没有比这更气人的。

法海禅师没当和尚之前就不懂这些女儿家心事,当了和尚以后就更不懂了。只是面前的这个东西俨然到了“炸毛”边缘,他也懂得要哄她的。

他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清茶,递到跟前问。

“那便烦请你教上一教?”

白素贞楞了一下,看见他肯松口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其实就是个顺毛摸的人。

“我其实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她只是偶尔也会想要他,跟自己一样享受一下世间的生活,也并非一定要逼着他去做什么。

裴文德说:“那你便说说看。”

白素贞的眼睛又被他说的锃亮,并成一条的双腿,脚尖都忍不住拧了两下道。

“那就先说这坐姿,就没有你这么端正的。人成日端坐哪里还有什么意思,你得像我这么歪着。”

她还正儿八经的示范了一遍。

双腿一翘一抬,脑袋枕着软垫,忒是个不成气候的混蛋样子。

法海禅师见后笑了笑,双脚一抬也跟她歪在一块。左手手肘半支在垫子边儿上,眸子一垂一挑。不似她那般坐没坐相,却是极尽随性风流。

“这样?”

他身上一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之气,懒也懒的很有规矩。

她又兴致勃勃的指挥。

“你喝茶的时候没有牛饮过吧?其实大口灌在嘴里也自有一番滋味。”

她说完以后就牛饮了一口,他便也无奈的照着她的样子灌下一口。

白素贞的恶趣味在此时又活跃了起来,干脆执了茶壶高高抬起,仰着下巴往嘴里倒。

茶香在那一刻四散开来,她对的又不甚准,难免顺着颈项流进去一些。她倒是大气,抬手一擦下巴眨巴着眼睛道。

“你试试?”

裴公子觉得,这个东西实在是惯不得的。惯了便要上房,这有什么好学的。

口中嗤笑一声:“尽糟蹋这好茶。”

上身已经前倾过去,吻上了她嘴边那抹水痕。

唇齿之间的茶香香气正浓,混杂在缠绵夜色之中,连鸣禅都不敢叫的那么大声了。

白素贞的手心悄没声息的搓了两下,突然十分庆幸,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被她开的窍。不然肯定是比青宴还要祸害人的东西。

她怎么觉得裴文德这么好看呢?

两人的性子是不同的,便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白娘娘自那天以后也开始尝试老老实实的陪着裴公子.....发呆。裴公子也真如答应的一样,开始尝试在人群中生活。

老白的麻将桌又支起来了,不让他进屋躲清闲的时候,他便一声不吭的坐在她旁边帮忙数钱。有时也会跟着打上两圈,奈何赌运不济,总是输个底掉以后不让打了。

裴公子偶尔也会去菜市买菜,菜场的贩子同他说话他也开始应了。

小商贩们都知道前段时间白素贞回了趟娘家,心里其实都揣着许多疑问。又眼见着裴公子人变随和了,不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前些天,您跟府里那位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吧,应该是我把她气到了。”

小商贩又问:“那现下是哄回来了?”

“哄回来了。”

“那脾气可是够大的,我瞧着一连走了好些天呢。说到这个,其实小的们都想知道,府里到底是谁当家啊?”

而脾气够大的白娘娘也恰在此时袅袅婷婷的出来接他,她不知道小商贩们问了什么,只看到他突然对着她笑了,一面拉过她的手自人群中走出来一面笑答。

“听她的。”

她迷迷糊糊的问他:“什么听她的?”

他慢条斯理的回:“什么都听啊。”

第六十二章 我若成了仙呢?

法海禅师大愈以后就跟白素贞说了要带她回裴府的想法。

对于这份感情,从萌生之初他便抱着极认真的态度。因此,不论他还能在人间存留多久,都想给她一个名分,一场婚礼,一份他能交付的最完整的一个他。有些事情,他需要跟父亲禀明。

白素贞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但是裴文德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坚决到她眼眶都忍不住濡湿了一片。

小灰问她是不是哭了的时候,被她一巴掌扇飞了。她不想在小妖们面前显得太没出息,待到将它们都扔到了别处,才又眨巴着眼睛抱着膝盖坐在房檐上独自含泪偷笑。

她觉得自己快要幸福死了。

没有女人会对身披嫁衣没有幻想,她活了一千七百多岁,居然还能嫁掉,真好啊。

她问过他:“我是妖。你真的不担心世人得知真相后会留下诟病吗?”

他的回答是:“我只担心活不过你,陪不久你。.....我身上的仙骨虽未完全剔除,但天上仙籍已去。我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再转一世不知会是什么。”

她突然托腮笑了,说。

“在没有跟你在一起之前,我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你拒绝我时我会说的话。这些话有的很有骨气,有的很没有骨气,唯有一句我改来改去都没更换过。”

白素贞将手中宽袖抬起,单手拢上另一边的袖口,站起身清了两下嗓子与他道。

“我为你拼命,是因为我喜欢你。为你改恶从善,也是因为我喜欢你。姑奶奶就是喜欢和尚,你若成佛,我便陪着你敲钟。你若成妖,我便帮你遍寻不老之法。你若因背离佛门被除半仙之籍做了人,我便伴着你鸡皮鹤发,再渡千千万万次轮回。我活得久,也等得起。这话今后再说万次,也还是这个话。”

她说完,眼圈又有些泛红,却不愿在他面前哭。挥手一擦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清清脆脆的说:“现在也还是这个话。你是人,我陪着你老,是妖,我等着你幻化人形。如果天劫真的来了,我陪着你死。”

他温润的看着她问:“我要是成了仙呢?”

她笑答:“你成不了仙,仙人心无杂念,我就是你心中的杂念。”

他将她紧紧拥进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便随你成妖入魔又如何?

只是他一向不善言语,最终也没说出那句情话。

一个男人寡言如他,木纳如他,真挚如他。一旦爱了,亦是倾尽所有。

我的一生孤勇都用在了你的身上,我又何尝舍得离你而去?

次日清晨,两人便踏上了通往裴府的官道。

裴文德的父亲裴休是京官,长居都城长安繁华地,先后历任过节度使,礼部尚书,太子少师,现任正一品宰相。裴家也是世代书香,官宦门第。裴府在长安城亦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牌匾之上的烫金题字都是宣宗亲笔御批。

裴文德是裴休次子,自幼便比长子裴文覃于读书一事更有悟性,十四岁中状元,十五岁被唐宣帝封为翰林学士,是为翰林院最年轻的一任从三品官员。内命处理皇帝直接发出的各种机要,许多官员私下都尊称其一声“内相”。

白素贞知道的这些信息,都是在到了长安街以后在一处名为风画的首饰铺听来的。

首饰铺的掌柜的姓柳,据说跟裴府还有些关系,是里面一个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的远方表姐的娘的亲妹妹。

她时常以自己的这层关系对往来的客人炫耀,有的时候还要夸赞一下夫人和善,大公子的倜傥。说到小公子的时候,话匣子便合不上了。白素贞拿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端详的时候,便听她提了无数次裴小公子了。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是咱们长安城面貌最出色好看的相公?”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中状元的那日,跨马回府当日迷晕了多少姑娘?”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十五岁便为当朝三品,一袭深紫朝服加身,出门便是两队亲卫开道,官道上比他年纪大的官儿都要躬身尊称一声裴大人,那是何其少年风光,气派无限?只可惜了咱们宰相爷,不知怎么就舍了这位去出了家,你说这事儿惋惜不惋惜。”

她看白素贞一直默默看着手中步摇,不由凑了几步到近前来说。

“这位大姑娘生的真格是水灵,只可惜没赶在裴小公子出家之前让他看上一眼。不然这等模样气质,没准还能让他舍了手里那劳什子的珠串呢。”

柳掌柜的仗着年纪大了,便时常要开一些小姑娘的玩笑。白娘娘听后也只是笑笑,买了手中的步摇便走人了。

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常人只看到表面未看到内里的,裴文德十五岁弃官从佛,哪里会是裴宰相一人之念这般简单。只怕,这事的因由,跟上面那位也有着必然的关系。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