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宴其实直至那时也未想通,为何会带顾灵书来了这里。

他跟她谈不上交情,也论不上喜欢。他待女人虽好,却也从未对谁花过什么心思。他侧头又看了一眼顾灵书,还是那副脏兮兮的面貌,迎着周遭一众女子奇怪的注视却依旧处之泰然。

她在看河中的花灯,看得很用心,也很新鲜。一双张扬上挑的眉眼,亮得如灯芯红烛般耀眼。

她问青宴:“这些灯真好看,她们为什么要放走?”

青宴说:“乞巧节都是要放花灯的,灯中卷着纸条,写着女子这一刻的愿望。有的是乞巧织女能赐一双巧手,有的是祈愿姻缘美满。还有的......”

他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靠近她耳边道。

“还有的,写着心仪男子的名字,期待与君长共,百年好合。”

顾灵书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说:“我不能嫁人的,这灯我不能放。......我也没有想要一双巧手,巧手便要多做事。我情缘做个懒一点的人。”

青宴好笑的睨着她道:“赵财神也用不着你手巧吧。”

善财童女会扔金元宝不就行了。

说完以后,目光又扫过她泡的发白的手,不自觉又加了一句:“你的碗洗的倒是挺好。”

灵书听了以后倒似很开心,翻转着两只手掌说:“对啊,我会刷碗。但是文庆山的人都不吃饭,我回去以后这个本事就用不上了。”

最后一句话,她又说得有些沮丧。沮丧了一会儿后,复又抬头对着他笑说:“我们来放花灯吧?”

青宴找了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蹲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漫不经心的扬了扬下巴。

“就在这儿放吧。......你才刚不是说没什么愿望的?”

灵书姑娘抿唇一笑,月牙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孩子样的慧黠。

“是没有啊。没有,就不能放了吗?”

她问近旁的姑娘借了笔墨,背过身去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写了一会儿。青宴凑过来看的时候,她又一个转身绕了过去,迅速卷成一个小卷塞进花灯里说:“看了就不灵了,你不能看我的愿望。”

青公子挑了半边眉毛,若无其事的说:“点灯吧。”

八宝莲花灯被两只不同的手一左一右的握住,随着徐徐荡起的河风飘远。莲花灯很美,又美得几分羞涩。像一只初涉尘世的迷途小鹿,逐渐踏进一片灯火繁华。河畔边上脏兮兮的小小女子托腮静望河面,很小声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啊,青宴。”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花灯,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还有这种美好。

那一日放完花灯以后,灵书姑娘便要回去了。她告诉青宴,自己还有两个木桶的衣服没有洗。掌柜的告诉她,如果今晚可以洗完,就可多拿五枚铜钱的奖励。

青宴想说你别洗了,我不用你还我的银子。最终思及她执拗的性子,又改成了:“我们初见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要请你吃酒?我欠你一次,你还我一回,早就两清了。”

顾灵书姑娘刚迈出去的步子果真停了下来。

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真有过这个话。小手在袖筒里反复搓了几下,还有些傻呆呆的。

“之前你怎么不提?”

之前?他哪里想得起这许多。

灵书姑娘又开始搓手了,搓了一会儿,好像有些福至心灵,颇有些为难的道。

“那你.......是不是要把上次我付给你的零头和工钱还给我?”

两清的话,她是不需要付他的酒钱的。零头加上她近些时日赚的铜子儿,可以换身很漂亮的长裙了。而且,她最近也确实很没有钱。

青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不断上扬,大笑出声。

“对,我是要还你的银子。那你现下回去洗个脸,我带你市集上逛逛去?”

灵书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总觉得自己是比他年长的,原该在这个小男人面前多些持重。但是青宴的笑又让她总是无法跟他有距离感。

灵书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青爷很不地道的捞起了她放走的花灯。

浓墨在白宣上清晰的印下一行娟秀小字:愿青宴公子可以早日觅得如意娇娘。另,希望他少喝些花酒,那酒真的挺贵的。

青宴又忍不住笑了,眼前好似能浮现出那个有些憨傻的姑娘,写下这行字时晶亮晶亮的眼。

他将花灯放回了河里,悄悄留下了那卷白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只知道,白宣揣在怀里,扰得他的心口也跟着扑通扑通的在跳。

“顾灵书。”

他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对吧?

青宴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男人,懂得如何撩拨女人,知晓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钗环。但是这些“本事”他一样也没有用在顾灵书身上过。

他不会给她买胭脂水粉,也不会领着她观星看月。

他发现他很喜欢跟她自自然然的相处,他会带她去听书,去赌馆,去街头巷尾听一些人的茶余饭后。

她总是对很多事情都觉得新鲜,诸如:张先生上次讲的风调河里的龙王,是条历尽千辛修道成仙的鲤鱼精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鲤鱼精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龙呢?

河里住的也不该是龙王,应该叫河神。

赌馆里的男人为什么输得房子都精光了,还要变卖家当去赌钱呢?

他的娘子都拖家带口去找他了,他还是一味的不听。

她偶尔也会老气横秋的念叨青宴。

“赵财神说赌钱是不对的,你要是想有银子花,应该跟我一样去做工。”

“赵财神说不义之财不当赚,你不该用法术操控骰子的点数。”

“赵财神说,挥霍和骄奢都是要不得,花多了,老了便会受穷的。”

灵书姑娘念叨人的时候就会很像一个小大人,念叨的声音又不大,她自觉不大的声音才会显得老成。

殊不知,这样看上去更像一个傻小孩儿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

青宴也只管由着她念,末了兜着一沓银票回去,搂着她的肩膀笑问。

“赵财神还说什么了?”

笑声呼出来的热气一股脑的拂过她的耳畔,她还没说话,耳朵根就红透了。

“赵财神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却又挨近了她几步,侧头蹭了两下她的脸蛋。水嫩嫩的,间或有些烫,淡淡的女人香萦绕在鼻尖,让他有点想顺着那抹娇嫩一路埋进她的颈窝里。

结果这个东西恼羞成怒了,咬牙跺脚的搬出年纪来教育他。

他也不反驳,只在她说完以后慢条斯理的问一句。

“赵财神说过男妖和女仙童不能亲近吗?......而且你的记性一直不好,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记错自己的年纪?”

顾灵书说:“我肯定是比你大的,我不会说谎。”

青宴笑答:“谎都不会说啊,我教教你吧。”

顾灵书在文庆山遇到的第一只妖精就是青宴。

在凡间遇见的第一个带她胡吃海喝的也是青宴。

在那之后,青宴教了她很多她没有见识过的事。

这些事,有的她会跟着学一学,有的还是顽固坚持着自己的习惯。

她有的时候还是会去做工,作为她在人间生存的来源。

她知道青宴有钱,却自来不肯花他的银子,就算他强行塞给了她,第二日也必要埋在他家的后院,用挺大的一只木板写着。

‘此处有白银三百两。’

青宴对此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戳着灵书姑娘的脑门质问:“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贼这个东西啊?”

她很虚心的问他:“贼是什么?”

他就很坏心眼儿的告诉她:“贼就是偷偷挖走了你埋在我院里三百两银子的人。”

她以为银子真被挖走了,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睁着圆咕隆咚的眼睛怒道。

“他怎么那么坏?!”

连句脏话都不会骂呢。

青宴也不解释,就靠在大树边儿上看着她像个小鸡仔一样炸毛跺脚。看一会儿,又笑拉着她的袖子说:“走吧,带我看看还有哪家的碗需要刷,不然,真要喝西北风了。”

但是青爷哪里会愿意碰那些油污,到了地方就直接用妖法将碗化了个干干净净。

灵书又想说他这么做是不对的,却思及刚刚让他“丢了银子”,不好意思再说。呆站在碗堆中的小背影,有些垂头丧气的无奈。

她跟他说:“要不......我们去抓贼吧?”

他随手在厨房拿了只酥果嚼着,吊儿郎当的道:“可以啊。抓贼之前也写个板子挂在身上,内容也不用多了。就书“抓贼”二字,也显得气派。”

灵书说:“好啊。”

转转悠悠开始找板子,找了一会儿发现青宴在笑,才后知后觉的觉察出他在逗她。涨红了一张俏脸指着他道。

“我又不是傻子!”

他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指,调侃道:“嗯,长得确实像个灵透姑娘嘛。”

气的灵书又追着他打了好一会儿。

第七十四章 以为我想女人了?

正月初五那一天,是青宴的生辰。他没去酒馆,也没上花楼,而是在西子城东买下的豪院里摆了一桌酒席。

席上的菜色很丰富,吃席的只有顾灵书姑娘一人。

她很实在的给他包了一个硕大的红包,包里装着百来个铜子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青宴说:“我不是很会送礼,生辰快乐。”

他笑着说:“确实送的不怎么样。”放置的时候却默不作声的揣在了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他为她斟满了一杯又一杯名为月下客的清酒,趁着明月清风,笑看美人花容绝色。

青宴那天很开心,拉着灵书说了很多的很多的话,只有两个人的宴席,竟然一直吃到了深夜。

灵书姑娘的酒量不好,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

灵书姑娘的酒品却比酒量好上许多,醉了酒就乖乖的坐着。她的坐姿也向来得体,会将腰杆挺的直直的,将广袖垂平在两侧。

她问他:“你家里有蒲团吗?我坐的有些累了,想将腿盘起来。”

他说:“我没有那劳什子,你若累了,只有房里嵌着软垫的床。”

灵书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很坦荡的回:“那就去你房里。”

青宴刚刚执起酒杯的手就这样顿住了,隔了一会儿方道。

“要是别人,我就会理解成另一个意思。”

灵书不懂。

“若换了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宴往后歪了歪身子,自下而上打量她的身段,似笑非笑的说。

“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醉了酒后进男人房里?”

“为什么?是担心我醉了酒以后会乱动东西吗?”

青宴举起酒杯一饮而进。冰凉的酒水划过他的喉咙,没有让人更清醒,反而在唇齿和周身荡漾起一抹异样的灼烫。

灵书的那双眼睛醉了酒后依旧亮得出奇,浓醇的酒香弥漫在夜色之中,不动声色的氤氲起一抹动人。

他对她说:“不是担心你乱动东西,而是担心我会乱动,你。”

面前的男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很勾魂的桃花眼。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语带温润的。

这次的这句也是。

顾灵书却很清醒的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危险。

她有些插科打诨的说:“你最近......好像都没去喝花酒了,要不要......”

他哼笑一声,泛凉的手指轻轻揉捻上她的耳垂:“以为我想女人了?”

顾灵书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骤然加速的心跳,让她的所有感官都不受控制的集中在那只揉捻在耳垂的手上。

她觉得手心有些发凉,身体又在发热,她搓着手心说:“我,我....”

“嫁我,或者现在就走出这个院子。”

他又说了一句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在顾灵书的印象中,青宴一直是一个有些不正经的公子做派。即便说了什么,脸上也从来挂着漫不经心。今日的这句话,他却说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青宴没有告诉过顾灵书,这句话已经在他心头百转千回过很多次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爱上的女子说的第一句情话,不是喜欢我,也不是爱我,而是,嫁我。

但是他好像吓到她了,以至于她的眼神一直躲闪着。

顾灵书的脑子是真的有些乱,她是没经历过情爱的女子,她不知道怎样的感觉才算是爱。如果,喜欢看一个人笑胜过了自己。如果,每天盼着跟那个人见面,胜过了她对尘世所有繁华的贪恋。

那么,是不是说明,她也是爱着他的?

嫁我,或是现在就走出这个院子。

她小心翼翼的问:“青宴,你是不是喝醉了啊?”

她有些怕他是一时兴起,又有些怕,他说得不是认真的。

青宴突然低声骂了句脏话,颇有些恼火的看着顾灵书说:“奇了怪了,怎么在你面前就说不出甜言蜜语?”

此时的青宴,很像一个在跟自己别扭的大男孩儿,反复思量了很久,也琢磨了很久,抬起头来说出来的还是:“顾灵书,我就想要你嫁给我。”

灵书姑娘愣住了,心口的位置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了一样。她发了很久的呆,久到青宴甚至以为她在思考着如何拒绝他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不会做饭,只会刷碗,你会不会休了我?我的衣服其实洗的也不好,当人媳妇的话......”

你有没有在爱你的人眼中看到过星光?那种坚定的可以点亮心房的温暖,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