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些时候,事情办的再漂亮,也做不到人人满意,更遑论保安堂一连半月的免费赠药已经影响到几家商户的利益了。

呆在钱塘县资历最老的六和斋的掌柜的说:“白大仙好大的气魄,保安堂才开了没几日便在县里传了个有口皆碑。只可惜了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再如是折腾几天,只怕就要揭不开锅了。”

*斋的掌柜方耀祖在县里也是有些威望的,药铺祖上几代传下来,也有百来年的年头了。旁的药铺掌柜路上见到了,都要点头哈腰的给些面子,更何况,方家今次还是带着人来的。

那都是手上拎着家伙的仆役,摆明了是要先礼后兵,让白素贞给个说法。

然而白娘娘步子都没停一下,眼尾淡淡一扫方耀祖。

“吃这么胖还揭不开锅,你们家的锅是澡盆做的?”

那都算给了你老人家面子了。

方老爷子被她一句话噎得不轻,待要伸手拉她吧,这么大年纪了又失了体统。扶着心口狠瞪了两眼以后,干脆手掌一挥,示意仆从上前拦住白素贞的去路。连带保安堂几个准备施药的伙计也一并拦下了。

方耀祖说:“老朽叫你一声大仙那是给你这个后生几分薄面,你莫要蹬鼻子上脸。今日过来也无意同你扯皮,只让保安堂给个赠药的时限,再这么没日没夜的送下去,全城的药铺岂不都要喝西北风?!”

周遭的人群开始逐渐骚动了起来,混在人群中等待送药的老者暗叫一声:“这可坏了。”

衣着考究的老夫人也跟着一惊,一面翘脚静观,一面皱眉同老者道。

“什么坏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还敢动手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不成?”

临近她的众人在听见那句弱质女流之后,纷纷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便是老者,也没忍住眼中的惊诧,指着看似人多气盛的方耀祖说:“我说的是,他要坏了。”

至于是怎么坏的。

方耀祖的阵仗摆开以后,白素贞就在店铺门前坐下了,卷着鬓间的一缕长发道:“砸?我还没被人砸过场子,你不若试试?”

于是,两方开打,保安堂的几个伙计呼呼啦啦从二楼下来了一群,拎着六和斋的仆从衣领子就是一通胖揍。

药房门前一片狼藉,人声鼎沸。那是让你连还手的招架机会也没有。

白娘娘就翘着只二两腿作壁上观,她也不让人动那些老东西,只睁着一双半睡半醒的眼睨着一众闹事的掌柜,正准备说。

“我还想多留几日好名声,非要上赶着来触老娘的眉头?”

结果眼风忽而一转,瞥到了人群中一名衣着考究的妇人怔楞僵直的脸。

白素贞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妇人在看着她。

再死命揉两下,妇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

妇人说:“素贞,你........”

老白在炎夏酷暑的天里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素贞在裴府的那段时间,一直都装的挺贤良淑德。

步子,能走好的时候坚决不用拧的。说话,能慢声细语绝对不吐脏子字儿。

那装的也着实挺累的,好不容易回了自己地盘,自然是要怎么舒坦怎么来。她哪能想的到,裴文德的娘会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赶到钱塘县来呢。

裴常氏说:“你公公已经将上次的事上书给皇上了,现下还在等圣上的意思。”

这是第一句。

“钱塘县虽说是小了点,但是八方通路,你帮钱塘和仁和两县捉妖救下稚儿的事情也传的有口皆碑。只是,人自来难免毁誉参半。传到京里,难免又挂了层别的意思。”

这是第二句。

裴老夫人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当朝为官者官头越大,嫉妒的人也越多。他这一封折子上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在算计呢。更有甚者,还传出了我儿被妖孽所惑,毁了清修的说法,他们都说你是千年的蛇精。”

裴老夫人这一趟来得不容易,在家里还跟裴宰相大吵了一架,因为裴宰相虽是上了折子,也还是见天摆弄着屋里那些收妖的东西。

他跟裴常氏说:“你见过几个长成那样的女子,会做耍把式的营生的?见过几个山野孩子,进了官员府邸还没有一丝怯场的?她的那个姓白的爹我虽着人查到了,到底也无法完全信她。”

裴氏说他是中邪了,当天就收拾了包裹来钱塘县找儿子儿媳来了。

说到这里,裴常氏猛地把茶碗子一撂,对白素贞说:“我倒是不信你是妖,只说你这性子,那也太不像个姑娘家了啊。哪有当街打老头骂脏话的?哪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我还听说你抢过小孩儿糖葫芦?你这腿是不是又不好了?坐相站相全都没有,#¥%…&*#”

白素贞从没有在那一刻,觉得自己那么眼瞎过。

为什么就没在撒泼之前看一眼人群呢,为什么就没感觉到话唠登场时强大的气场呢?

她以为,只要她端正的站着,就可以搪塞过这个头疼的下午。并没有想到,白府的其他东西,也没能让她省心。

小灰是第一个跳进来触霉头的。

她刚去外头给青爷买了老君眉。那东西放在钱塘县里是罕物,以至于她上上下下跑了好些家才弄来几两。她累的懒得走路了,进门了以后就化回了原形。

裴常氏眼见着一个凳子腿那么高的东西,抱着一包茶叶吧嗒吧嗒的蹦进来说:“就这点玩应差点没跑死人,您回头可该跟那位好好说说,别见天挑三拣四的。再这么折腾下去,谁还伺候的动他!”

说完以后爪子一擦额头,跟椅子上坐得端正的夫人对视了一眼。

“我靠.......是我累蒙了不成,这人好像是你婆婆啊。”

裴常氏没说话,但是整张脸都惊得惨白。灰毛松鼠本就圆咕隆咚的眼睛也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发现这是个真人以后,吓得茶叶也不要了,丢下东西撒腿就跑。

裴常氏问白素贞:“你方才......看见那个东西了没有?”

会说话,的那个。

白素贞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说:“看见......什么了啊?没,看见啊。”

白福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他白天的时候精神总是萎靡,泥捏的身子太重了便喜欢脚尖离了地面飘着走。

这会子赶上他想洗洗头发,就把脑袋在院子里摘下来了,一面扔在水盆里涮了两下,一面又安回脖子上,飘飘忽忽的“走”了。

裴常氏便又问白素贞:“这次看到了吗?”

老白睁着挺大的眼珠子说:“没看见啊。”

偏生那当口又赶上饭点,大病初愈的柴火火兴奋的从外头跑进来说:“娘娘晚上咱们杀头猪吧,烤猪腿肉吃怎么样?保证能吃到一嘴的外焦里嫩,满口肉香。”

按说,柴火火这个话吧,没什么毛病。

模样生的尖嘴猴腮呢,也不算什么大事。

最关键的是,他那布裤底下的两根柴火腿,是真柴火堆起来的。天热起来他又爱卷裤管,所以...

裴常氏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柴火火的裤管说。

“白素贞,跟我进内房说话!”

第八十章 奶奶,你不喜欢蛇吗?

那个“可怕”的下午一直延续到傍晚法海禅师回家。

变回人形的小灰说:“老爷,不得了了,你娘来了。”

恢复了精神头的白福说:“老爷,完蛋了,老夫人好像是看见我洗脑袋了。”

做好饭菜的柴火火说:“老爷,饿了吧?素菜已经做好了。”

法海禅师说:“先吃饭吧。”

对于法海禅师来讲,世间之事皆不过对错二字。有错,便改,无错,便可不用理会。他向来处事便是这般,因此遇上了不知道要不要认错解释的事,就有些犯难了。

打比方说,他此时去解救白素贞,就要跟裴常氏说,娘,我喜欢的这个就是妖精,但是是个好妖精,我们两个过的挺好。

那就很有可能会吓晕裴常氏。

若说,白素贞不是妖,你在府里看到的那些都是幻觉。

那就是诳语,他虽已不算佛门弟子,轻易也不想说出这等不着调的言辞。

裴公子的这顿晚饭吃的一点也不省心,是个垂头丧气了无食欲的模样。小灰还在那儿跳脚跟他说呢:“老爷,其实撒谎这种事儿,两眼一闭豁出脸皮也就成了。你看我们娘娘,一天十二个时辰,间或有八个时辰都在胡说八道,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法海禅师没吭声,法海禅师觉得跟在白素贞身边的“人”都有点病。

然而虽说这一府都没正常东西吧,眼见着自己媳妇儿被拎进去教育,不管不顾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

于是,用过了斋饭以后,法海禅师便默不作声的溜达到裴氏和白素贞“畅聊”的那处屋外。

两人谈话的房间,是待客用的厢房,厢房的窗户此时半开着,房内的话便也没辙没档的传了出来。

法海禅师的娘,嘴上依旧跟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许多问题,其主要意思就是。

“你是不是当我瞎?当我聋?当我缺心眼儿?我分明都看见松鼠会说话,管家掉了头,柴火妖精要烤猪大腿。”

裴常氏的嗓门挺高,严厉起来的时候也有几分骇人。屋里的白娘娘在外头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都觉没有此等气势。

但是老白不要脸,老白敢打了脸以后继续信口雌黄,老白说:“婆婆,这事儿确实是我不该欺瞒于您。您下午看到的那些东西,确实确有其事。之前没跟您说过,我在峨眉山下来以后,是跟着青木观的玉衡真人修过一段时间道法的。因此,堪堪有些神鬼一道的本事。”

“我自幼有些天赋异禀,可以听懂鸟兽之言,能观人眼所不见之物,也就是老话常说的阴眼。您也知道,外界常道女子开阴眼是为不详,我生怕这本事让人知道了去,会避我,嫌我,厌我,我跟旁人都不敢提及的事儿,又怎敢拿到您的面前来讲。但凡要嫁过去的闺女儿,哪个不是想在未过门之间给婆婆留个好印象的。”

白素贞说完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娇弱抬袖擦了两下眼角说:“再说您今日看到的那些,都是跟着我一同参悟过心法道同的,虽说生而为妖,心地却十分善良。便是那成精的柴火妖,也是个一心喜欢做饭的。他做出来的猪腿肉,能抵得过县城里最好的云集馆的大厨。”

法海禅师微微侧了脑袋,沿着半开的窗户缝打量白素贞。一番胡诌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还顺带加了情真意切。

裴常氏听后果然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冲了,只是心中还尚存疑惑。

白素贞见裴常氏似有松口的意思,便再接再厉的说:“素贞是个乡野丫头,在外厉害也是怕被人欺负。便说今日的事儿,也是因着前些时日县民们着了蜈蚣精的道,灌了一肚子的毒水,这才每日赠药布施的。”

白素贞有意将话头往旁的地方引,裴常氏听的认真,竟也忘了两人说得不是这件事儿了,也跟着她的话往下说。

“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我看今日那些也不是好相与的人,教训一番也是对的。赠药布施本是大善,我不觉得你错了。”

白娘娘狠狠松了口气儿,结果刚将这口气儿顺出去,在外头跟媳妇儿逛了一天大街的青爷就进来了。仔细一看,好像还吃了酒,正一面走一面跟胳膊上盘着的顾灵书聊天呢。

敞开的衣领子可能是上了酒气,被他扯的大开,忒是一副散漫风流做派。

他是进来讨茶喝的,喝得微醺之下就没看清这里是正厅还是厢房,将门打的大开以后,抬手就拎了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

他平日里,是显少跟白素贞说话的,这会子正面遇见了,就随口招呼了一声:“还没睡呢?”

白素贞的脸色却有些僵硬,那是生怕青宴这儿再出什么岔子,正待出声说“我一会儿就睡,你赶紧走”时便见他桃花眼一挑,跟上座主位的裴常氏打了个照面。

“这位妇女倒是面生的紧啊,哪个山头的,怎么没见你提......”

“青宴!”

白素贞生无可恋的打断他的话。

“这是裴文德的娘。”

上一刻还斜眯着眼睛,一脸调侃的小爷立时站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将茶壶放下,道了一声:“老夫人安好。”

看着也算像那么回事儿了,结果盘在青宴胳膊上的灵书姑娘也是个“知礼”的,一看这边打过招呼了,下意识的将蛇头一点,也说了一声:“老夫人好。”

说完以后,整个厢房都安静了。

小青蛇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蛇眼瞪得挺大,刺溜一声就钻进青宴的袖子里去了。

青宴一看气氛不对,也不多呆了,拱手再拜一次,也大步流星的走了。

白素贞就开始万念俱灰的解释。

“方才那个,是我的......师弟。我师弟......也是个有阴眼有道行的人,因着这个阴眼吧,不好为外人道,因此一直藏着掖着,生怕世人避他,嫌他,厌他#%^&*%^”

这话之后,自然又少不了裴常氏的又一通盘问。法海禅师眼见着白素贞回得双眼发直,几欲痛哭流涕,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但是他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这茬到底要怎么帮她撑下去,窗户推开以后又傻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才说。

“娘来了啊。”

裴常氏一看是儿子,本来是欣喜的,奈何有些事情还没唠明白,笑脸打过一声招呼以后又继续说道:“那青蛇也是个悟道的?为何我认识的道士高僧里都没见过带着会说话的妖精出门的?”

老白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说:“可能他们没愿意带出来吧。这都是不好让旁人知晓的事儿,哪里会人手一个的带出来遛......裴文德,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肯定有事儿是吧?!”

裴公子知道白素贞这是在让他解围呢,便将思索了很久的借口说了出来。

他问白素贞。

“你去看树叶吗?”

一句话说得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无语了。白素贞和裴常氏统一的望了一下外头乌漆墨黑的天色,异口同声的问。

“现在?”

裴公子腰板站得笔直,轻咳了一声说。

“明儿......也行。那现下时辰就不早了,要不要去睡?我们,去看清早的树叶。”

此时,饶是再傻的人也都能看得出来裴公子在为白素贞开脱了。更何况,裴老夫人本就没有看上去那般痴傻。

但是她难得看儿子这副样子,心头一软便也挥手让他们自去了。

白府里的妖,在那天夜里就被白素贞全部捞过来开了会,会上很严肃的提出了三点内容。

一,不能现了原形满院子乱跑。

二,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能露馅。

三,严令白福和其余四鬼洗头!

白府自打许仙和玲花以后,便没再在妖精堆里住过人了。许仙玲花是孩子,好糊弄,也跟着它们的时间久了,因此许多事情妖精们都不避让什么。

这次来的裴老夫人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人堆里活了五十多年的,还是“白祖宗”的婆婆,对待起来自然就要跟旁的不同。

妖精们一时之间都觉得压力很大,每日进出也都挂了些郁郁寡欢。

与此同时,裴老夫人的心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是相信神鬼的人,但不代表她事事都信,有些事情随着疑点的增多,不难让她发现,这个长相妖娆机灵的儿媳,却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裴常氏来到钱塘县的第二天就见到了白素贞和裴文德的一对“私生子”许仙和玲花。

两个孩子都脆生生的管她叫着奶奶,都是嫩生生的可爱模样。

他们跟裴常氏说,白府的人都是特别好的,奶奶若是觉得喜欢,可以一直住下。

裴常氏对这两个孩子都喜欢的紧,一面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一面道:“确实都很好的,只是有时又觉它们有些怪异。”

许仙和玲花是孩子,说话也不经细想,听了这话以后都双双笑了,说:“奶奶,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白叔叔的脑袋总在脖子上长不严实,都是泥捏的,有的时候睡着觉都要掉下来。偏生他还是很爱干净,隔三差五就要洗头洗脸,有时候洗的次数多了,脑袋跟身子看着就不一边大了,您说是不是很好玩儿?”

“小灰姐姐到现在也不会走路,白娘娘总说要教她,她每次都说不跟娘娘学。本来也是嘛,我们娘亲是蛇,蛇走路本就没比松鼠好看许多。”

裴常氏的手不自觉的一紧,扯痛了玲花的头皮才连忙收手说:“疼了吧?奶奶给揉揉。......你们方才说,白素贞是...什么?”

“是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