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是五姑娘想得明白,想不到咱有一日也听得懂诗了。”

田鼠也喃喃念:退后原来是向前,是向前……

告别农人,二人无话。

路过田野,拐过两个不陡的坡,这时候的路两旁便是岭地,也有人劳作种瓜种豆,远一些是岭头,再过去一些,就是苍翠青山。

满意再也没有停下来。

或许接近了石坝村,有人认出田鼠,不像别的地方那样避恐不及,还有心思开玩笑,“田鼠,这大包小包的还跟着个姑娘,是带媳妇回来了?”

“甭瞎说,这是我妹子,身子骨好了,也能出来了,回来看老头的!”

“哟,是满意啊,一转眼这般大了,都认不出咯。”

也有田鼠的熟人,屁颠屁颠跑过来,“头儿,累了吧,我给你搭把手。”

“去去,我还拎不动这点东西,还不给你爹犁地,他抽掉你一身皮。”

就这样一路行来,在一个矮坡上,已经能够看到袅袅炊烟。

田鼠指着其中一家茅草屋,说道:“还认得出咱家吗?”

满意随着他的手,从这里望下去,略过蜿蜒的小溪,略过两棵巨大的樟树,看向那低矮的茅草屋顶,突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这才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吗?

不对,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也不是,爹娘在外头生了她,然后回来糖坊干活,她在这生活的年头很短,就关进了屋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

“走吧,老头子脾气怪得很,你别害怕。”田鼠见她那样,预先说道。

满意脑中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只笑了笑,步伐更快了些。

打开竹片编的院门,终于走进了这个院落。

院子正中是泥垒的茅草屋,还刷了泥,院子一边是几间更加低矮的屋子,估摸是灶房一类。

跟这里居住的人家,没有太大分别。

“小崽子舍得回来了?整日在外头浪荡……”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消瘦干瘪,双眼浑浊,手里拿着一小把柴火,念叨田鼠。

见站一旁的满意,嘎嘎笑了两声,“小子不错,终于有姑娘瞎了眼肯跟你回来了,咱爷俩总算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我说什么来着,过了二十五,衣破无人补……”

“丫头瘦了些……”满爷爷瞧着满意这小身板有些嫌弃。

田鼠再次翻了个白眼,咳咳道:“老头,说你眼睛不好使你还不承认,连自个孙女都认不出了吧?”

满意瞧着这老者面容,眼泪就要掉下来,这跟带大自己的外公,除了身上这不算补丁绑在一处歪七扭八的补丁,除了这太过干瘦的样子,这面容神态何其相似。

她就叫了一声,“爷爷——”

满爷爷不再说刚才那些话,走近两步,盯着满意瞧,“今年怎么也过了十岁了吧,怎么这样小?”

“爷爷,我十二了。”满意答道。

“十二了?不像啊,你属啥来着了?”满爷爷看着满意的眼神,很是不确定。

“属猴……”满意突然有些理解田鼠为何会说那些话了。

“这左耳垂有一颗痣,眼睛像你爸爸,鼻子像你妈妈……你真的是满意?”满爷爷又确认道。

满意强自镇定点点头,“是我呀,爷爷!”

但很快,她再也镇定不了了。

终于确认了是自己亲孙女的满爷爷,突然把手上原来抱着的那柴火往地上一扔,嘶哑的声音叫了出来,“满意啊,爷爷要死了!”

啊咧?

满意傻在当场。

☆、第33章 嫁妆

满意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

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吗?还是日子过得太不好,要支撑不下去了?她甚至还想到,难道爷爷也是大夫?听外公说过有些厉害一些的大夫,是能够知道自己的大限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看着虽然干瘦但精神头尚好的爷爷,满意都觉得无法接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就要离开自己了吗?

满意心里浓重的不安,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而落。

“爷爷,你到底怎么了,得病了咱们治。”思来想去,还是得病的几率比较大。

满爷爷脸上十分委屈,“我这日日想着,怕是在闭眼之前就看不见你了,没想到天可怜见的,你还算有良心,知道回来看我。”

田鼠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老头,我都说了不是她不回来,是被关住了!”

“关住?又不是什么养鸡养鸭晚上要关住?”满爷爷不解。

“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忘记了?不是你答应的让满意跟那家人定亲的?”田鼠提醒道。

满爷爷点点头,哦哦两声。

看来也不像记得的样子。

“我记起来了,满意啊,上回还有人带话说,你就要不行了,院子没进来我就给他赶跑了,哪个龟孙敢这么说,我打断他的腿!”满爷爷眨眨眼,透出一种狡黠。

满意看了看田鼠,这才知道为何当初不是爷爷亲自去,而是田鼠去了。

也终于明白当时她自认为的,田鼠是怕老人家知道受打击承受不住才代替去的时候,田鼠的面色也是如此古怪。

自家这爷爷,心够大啊。

说好的和蔼可亲慈爱怜惜呢?!

田鼠指指满爷爷,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摇摇头。

满意心里就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爷爷,地上凉,您起来,咱们做午饭吃。”满意哄着道。

“哼!我都要死了,还吃什么东西,我听人说死的时候不能吃太饱,不然到时候会太臭了,下辈子投不到一个好胎!”满爷爷反驳道。

满意见他中气十足的样子,心又回到原位。

满爷爷却没完了,“满意啊,都是这小子,我一天能被他气死八十次,上回让他上山给我摘一个野柿子,他居然摘的是桃金娘,看我要死了也不知道孝敬一些。”

“你看,他那么笨,连补衣裳都学不会,说了好几个姑娘也成不了亲,这以后也是打光棍的,什么都不会怎么成……”

“还有,他做饭的时候,可坏了,总是给我做哪些烂乎乎的,连锅巴都不知道给我留一块……”

满意苦笑不得,突然有些同情起田鼠来了。

然而她还等她劝说。

满爷爷突然拉起满意的手,有些神神秘秘地往外走。

“爷爷,咱还没有吃饭呢。”

出了院门,不过几步,打开一个同样的竹片门,原来是一个菜园子,园子一侧是溪流,另两边,一边是自己家灶房的墙,一侧是别人的屋子后面。

里面倒是种了好些菜蔬,角落种了几株甘蔗、月季。

满爷爷松了一口气,“满意啊,我就要死了,我给你留了嫁妆。”

满意心里酸酸涩涩的,看田鼠那意思,他都老糊涂了,却还想着给自己留嫁妆,是心里记挂自己这个不孝的孙女吧。

“满意啊,那小子一直要认我做爷爷,我才不认呢,他一定是看我要死了,以后认了,这些东西就是他的了……”

满爷爷又露出狡黠的笑,仿佛自己这个决定英明无比。

满意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爷爷你真厉害。”

你开心就好。

满爷爷这才说道:“你看见了吧,这整个院子,还有这菜地,这里头种着的甘蔗,甘蔗可甜,还有之前种的樟树,想着砍下来给你打床打箱子,看着这树也这么老了,我就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咱就不砍。”

“恩。”满爷爷说着,脸色突然变得特别慎重,“还有最好的东西留给你。”

满意跟着他走过几畦菜地,到了墙一侧,就是灶房的墙啊,有什么特别的?一旁有些藤蔓挂着,还有什么吗?

“你看见这两个大坛子了吗?这用了好多年了,留给你,等你成亲的时候,一并拿过去,可风光……”

满意似乎能够想象当时的画面,不敢嫁了怎么办?

于是开玩笑说道:“爷爷,这不是普通的菜坛子吧?”

“自然不是!”满爷爷说道,“这是我留给你当做嫁妆的!”

满意走过去,用手敲了敲,还拎下来瞧了个遍,这外观跟重量,怎么也不太可能是里面包着金还是别的什么的样子。

她彻底死心。

满爷爷似乎要把说的话说完了,“我想着饿死也挺难受的,做个饱死鬼比较好。”

满意这才跟着他回到院子里。

就着拿回来的东西,好生做了几个菜,都炖得烂烂的。

三人便坐下吃饭。

“满意,你手艺挺好的,就是不够嚼劲,太烂了。”

七老八十的老人了,要嚼头算什么回事?

满意点点头应下,抱着跟田鼠一样的马上承认坚决不改态度。

“爷爷,你觉得我手艺好,要不然你把我接回来,我每天给你做饭好不好?”满意问道。

满爷爷却摇头,“你回来做啥?这里头哪有你住的地方,难不成我都要死了,你还要我养你不成?”

“爷爷,我能自己干活养着你。”

“不行!嫁妆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想如何?”满爷爷犯犟。

话题说死了,看他那样坚决。

满意也只好不说什么,默默吃饭,心知不能急于一时。

这样行不通,如果不接自己回来,那么也要问清楚爷爷究竟怎么想的。

“爷爷,你是想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吗?”满意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满爷爷很是不满,“你这是啥意思,我都要死了,还能去哪里?我哪都不去,你别想把我接去你那什么村,也没有孙女出嫁带着爷爷的,别的地方什么镇上我更加不去!”

“你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样,年纪轻轻的四处去,还不是回来了,我是哪都不去了。”

“你爹你娘你奶奶,他们都在这,我……我哪里都不去。”满爷爷很是委屈。

落叶归根,满意十分理解他这样的想法,见满爷爷伤怀,赶紧打住话头。

经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感,她更加怕的是他日日悲伤,爷爷这样时而糊涂时而明白的,倒是还好。

“哪也不去!”满意对满爷爷说道,也对自己说。

那个逃跑什么的计划,在心里彻底死了。

为了让爷爷开心,在饭后,满意把托付赵老憨做的模具拿出来,做了鸡蛋糕。

自然也就拿出了冬瓜糖。

满爷爷一看,又有些急眼,“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给我拿来!我这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连这个色儿都没有见过!”

田鼠看着这个糖也道,“确实没有,虽然糖坊出来的都是红糖,冰桔帮做的蜜饯也会特意作出别的颜色,但你这个糖上挂着的糖霜,颜色如此浅,估摸别的地方也没有的。”

满爷爷不服气了,“什么叫估摸!我大半辈子什么没有见过!想当年,朱家不就是靠比别人家的糖色深一些,就得了个啥?还有秦家,他们家的赤霞是这几年最好的糖!”

满意震惊,“这吃的都是红糖啊?有……白色的糖吗?”

“可不是!”

“笑话,老子活了这几十年,从没听说糖还能是白色的!”

满意心急电转,有什么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

☆、第34章 恍然大悟

满意压下心头的震惊,也害怕那念头转瞬即逝。

她直觉,原来一点点的事情,终于能够串在一处了。

于是,她顾不得说话,用眼神示意一下田鼠跟爷爷继续。

自己则独自跑到院子里,整理那烦乱的思绪。

听爷爷跟田鼠的话,这南陵整个地方,白糖根本就还没有出现,他们熬出来的糖,他们平日吃的糖,都是红糖!

这个认知让满意心里很多疑问,都揭开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根本制不出白糖,最大的原因,估计是他们根本就还不懂得使用任何脱色剂。

想想也有可能,因为陈家糖坊,是这个行业的翘楚,是开创者一样的存在,其余的糖坊熬糖,几乎都是跟陈家学的,这发展又才多少年?

她终于明白刚才的念头有什么不对了。

是的,这朱财家,为什么一定一定要秋娘去他们家做这个冬瓜糖,这是不是表示,他们打上了这个方子的主意。

也难怪,一向抠门的朱大贵,舍得出五十两银子。

还咒上了自己老娘的身子。

五十两几乎都够普通农户人家生活半辈子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拿出来,但照着爷爷跟田鼠说的,这糖只要能够拿下,但如果五十两是糖坊出的呢?

就是不知道,朱大贵一家,背后站着的是谁,是朱家吗?

满意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心里并未好受一点。

春丫一家是不是被自己连累了?

还有,照他们行事的手段,如果在自己没有任何自保的法子之前,为了这个糖,他们又会作出什么别的?

一个胡不寿什么的已经够讨厌了,他那老爹回来只会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