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顿住了。

赵老憨犹豫着,这段往事她实在不愿意提起,却见满意这样认真。

这一件件事情的发生,让他又看到了希望,或者,还有别的办法也说不定呢?

于是道,“按说这事情我原不该多说,但满意你好了起来,如果以后真的知晓,也是好的。”

听他说得慎重,满意听得更是认真。

赵老憨便道:“说来跟他娘说的也差不离,这事情已经许多年了,自胡家接手之后,头几年还很是过得,毕竟咱们的糖放在那,后来渐渐出了秦家,朱家,刘家,还有一些别的公孙家,叶家,都冒头起来,咱们陈家糖坊,估摸都没有人记得了。”

“既原来那般,就没有想想法子吗?”满意有些疑惑。

赵老憨很是怅然,“一开始大家还多想想,后来糖业大会的时候,咱们的糖入比不过别人之后,胡老爷便说是咱们不用心,这工钱一年年地降下来,大家的心也就都死了。”

满意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这胡家哪里懂制糖,以为只要躺在陈家原来的基础上就可以高枕无忧,哪知道别人一日日强大,终究让这陈家糖坊没有竞争力,他不思进取,反而怪罪这些种蔗熬糖的人。

想来,陈家糖坊一步步没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也难怪别人心死,会有那么多人搬走。

“那这种甘蔗也都不管了吗?”

赵老憨说到此也很是难过,“这也不能,种了多少年甘蔗,不管心里也过意不去,就这么不好不坏管着,而后出了一次事情,辞了好些人,这才更是不太愿意管。”

胡家父子当真是!

“但不管也不行,你瞧村子里这些人,如果没有熬糖的工钱,又哪里能够熬得下去,八山一水一分田,簸箕大的水田都有人去种,能得一把米是一把。”

“这山里的东西也能有一些,寻摸些山货,要不然早就过不下去了。”

赵老憨又道:“跟现今一般,也到了施肥的时候,胡老爷出门了,胡少爷更是不管这个,说句不好听的,他不管他还过得下去,如果村子里的人全都不管,这甘蔗没了,也是大家没有活路,是以都早早沤肥去了,胡少爷……说,这不是他请来的,不能问他要工钱,还说……”

满意冷哼一声,“是不是他说这原本不需要沤肥,大家为了拿工钱,特意去找的活计?”

不用多想,满意就知道胡不寿的尿性。

这事情在心里太久,久到已经烂掉又发酵,被许家生孩子的事情一勾起,就再也忍不住了。

赵老憨不吐不快,“咱都是种甘蔗熬糖的老人了,当时甘蔗长得不好,大家的心一样焦急,何况都记得大爷说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糖坊好了大家才能好,大塘满了小沟才能喝饱水,这些年也的确是积攒了一些钱,见甘蔗不好,就四处去收了肥,还捞了河泥,忙碌了许久,甘蔗虽然有些长得不好,但总算是有起色。”

满意心里感慨,虽她没有见过秋娘他们口中的大爷跟二娘,甚至连自己的未婚夫君五爷唐颂,但听秋娘这些人说当年的事情,以及他们表现出来的一心一意为糖坊作出的事情,这该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心里有期待,才对这事情更加上心起来。

“后来呢?”

赵老憨嘴唇翕动,强忍泪意,“后来胡老爷硬是说,是因为许家他们做的那些事情,让甘蔗长不好,于是把咱们几家人都赶走了,还放出话头说咱们这样干活,是偷糖坊的东西,骗粪肥钱又骗工钱,甘蔗反而不好,也不想想,现在的甘蔗种成什么样了!”

又是这个姓胡的!

满意握着双拳,几能想象当年的情景。

暗想,胡家父子要的或许不是让糖坊更加好,他们这样的身份,要的更是到糖坊干活的人对他们服服帖帖,偏偏他们自己又没有什么本事,这才杀鸡儆猴。

依旧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沉思片刻,满意这才说道,“或许他是觉得许伯伯他们暗自行事,而不是照他的吩咐,也不是他打的家业,自然不心疼的。”

满意说完,眼神就有些凌厉。

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把这干活的人都弄走了,反而留下黄管事那些连自个儿甘蔗管得如何都不知道的人!

甘蔗这头是这样,糖坊那头岂不也是?

这两边都不好,还怎么跟别人竞争?也难怪会一年不如一年。

许家几父子,看着也都是有脾气的,这样相持不下,到头来反而辞退,还背了一个小偷的名声这么多年。

年头一久,除了赵老憨等这些老人,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当年的事情?只说人家一家不是好人。

舆论好可怕。

满意握握拳,“这都是胡家造的孽,咱们都要讨回来!”

赵老憨听得这话,突然激动得不能自持,“五姑娘,您说,只要有法子,不管让咱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第56章 还是缺银子啊

赵老憨的反应有些激烈。

之前他是见满意可怜,看在唐颂的份上挺身而出,而后在自家有鸡蛋糕营生之后,也没见如此激动。

就连秋娘一开始,也只是让他做到过得去就好,然后慢慢地,他们把满意爷爷当成自个亲人,还说要接过来养着,此时更觉得跟自家闺女一般。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转变?

是当初见满意自救吗?还是满意想出的鸡蛋糕法子帮了忙?是在家中遭遇退亲时候挺身而出?还是这一回护着石头春草甚至许家?

秋娘哽咽片刻,看着满意的小身板,抹了抹眼泪,“满意你别听他的,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的事情了。你一个姑娘家,好好过就行。”

满意知她是为自个打算,更知道赵老憨等人对熬糖这事的热爱,说到底,自己何尝不希望如此呢。

她就摇摇头,喃喃说道:“不能就当这样过去了。”

石头一家受怎样的对待她是看在眼里的,以后只会更变本加厉,这胡家,跟那些助纣为虐的人,还有自己受过的苦,新账老账,都要记在心里,不能轻易过去。

但这么多年,事情也并不是一天发生的,解决起来也不着急。

眼前,许家的处境,怕是才更关键,他们熬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还听任他们这样熬下去?

赵老憨因这一回满意的主意,让胡家处置黄管事,周稳婆也得到了惩罚,怕是多少年都无法安生了。

要不是他亲历,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姑娘的主意呢?

他激动片刻,又颓然坐到凳上,二娘那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了吧?满意再能干,主意再多?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难不成比得过熬糖的老师傅?

以前那样是盛况,或许只能在梦见得见了。

赵老憨有些颓然。

这颓然却很快就消散了,不管如何,他们总是能自己的双手过得好起来的。

满意问秋娘:“婶子,那他们现在靠什么过日子?”

这样一问,秋娘脸色又有些不好,“有一些坡地可以种些东西,兄弟几个,常进山打猎,也烧炭,去年还烧石灰,只烧得不太好……”

满意这才记起,在许家的时候似乎听他们提过,当初赵老憨决定留下鸡蛋糕的三成股,原来是打算救济许家跟吴家,也算个重情重义的汉子。

至此,情形大约都弄清楚了,比自己想象之中还要艰难一些。

满意沉吟片刻,笑了笑,既然有些事情无法准备,那便什么都不想,直面眼前才是。

她让赵老憨去把赵老抠两口子也请过来。

心头的主意,又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不会有什么遗漏,这才安然一些。

待赵老抠等人过来,满意道:“赵叔,最近鸡蛋糕卖得如何?”

赵老憨原就准备得好好的,“好着呢!这逢集的时候,一日好的时候,能卖近两百文,平日里,也是有几十文的,现今那些大糖坊都要雇人干活了,人家手头宽裕,这东西也不贵,是以还有得赚。”

“近来赚了一并二两银子,还多了三百一十六个铜板,这七成……”

秋娘噗嗤一笑,“满意你也别笑话咱们,他爹啊,是太久没有摸这么多铜板了,说是银子,其实都是铜板呢,也不懂如何算的,后来咱想了个土办法,我这头数出来三个铜板,另一边就放进去七个铜板,还是怕错,这最后数过了,这头有一千六百二十个铜板,正想着存够二千铜板,换成银子给你送去呢。”

果真的是笨办法啊。

赵老憨就嘿嘿笑了笑。

又开始计算,“我们这头拿的三成,就已经是好几百铜板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呢!我们打算以后就请自个儿人出工一般,出去卖一日得算六文还是八文的,剩下的铜板,先给许家吴家送些过去,然后我们还能剩一些……”

这么小的买卖,居然被他们算得如此精细起来。

满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着田鼠给自己的包袱之中,就有几粒碎银子,还让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等以后卖了米米分,咱们的日子就会好一些了。”秋娘很有信心。

满意想着也是好事,至少他们有自个儿的事情做。

此时她把那一千多个铜板放手里掂了掂,说道:“明日许家那头就是洗三宴了,现在怕还在愁如何请人呢?咱这银子赚来,就是拿来花的,虽然少了些,但我算了算,许二叔那样的情况,跟很多人也不怎么来往,顶多也就是十多桌,都是自己人不讲究那么多,一桌子如果两斤肉,就是三十文,他们自己有野物,加上菜蔬该是用不了多少,一并也就五十文,十几桌,有手头上这六百多文,怕也是够了……”

满意开始算的时候,大家脸上都还是笑意盈盈。

此时,听得她这般说,竟是要操办起那洗三宴的事情来,竟有些说不出话。

“他们怎么能用你的钱!”

“满意你听我的,你留着银子,胡家那头也不是好的,以后……你还要跟五爷好生过日子。”

满意笑笑,“你们看我是那等没成算的?我这铜板花出去,也不是白花的,我们准备要做买卖呢!”

“买卖?”

满意点点头,“我已经想过了,许叔他们那边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都想糖坊好,但事情不急一时,需要我们慢慢谋划。”

“这边事情不急,但我们,还有石头他们,至少在我们能好好熬糖之前,也要让日子过得好一些,是不是?再说,我也给你们交一句底,胡家在的时候是如何?我们管的时候又是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凭什么要过那样的苦日子?”

满意一席话说完,赵老憨兄弟二人沉默片刻。

最后,还是赵老憨说道:“没错,咱们不能再一直守着这甘蔗地了,要这边真的不用咱……是我想差了。”

满意见他似乎有一种不能熬糖的遗憾,就道:“我们不是不熬糖,等以后我们好过了,这些东西,都给自个儿改善日子,也不去做买卖了。何况……有了银子,才能做别的事。”

翠心有些迷惑,“满意,这银子银子的,究竟要做啥?”

满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把最重要的说出口,“也没啥,我就想着,多做几样买卖,这样大家的日子也过得,我们也积累些银子,以后做什么,都是用得上的。”

“这敢情好!”翠心十分激动。

满意见他们明白了自个的想法,又把打算说了一遍,“这晚上我回去再想想,咱先把洗三宴办好,免得娥婶月子里也跟着操心。”

赵老抠想了想,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照五姑娘这样说,人都不会嫌多的,要到各个地方或者村子里都去呢,要不……把咱老三也叫上?”

☆、第57章 贴身丫头

满意就有些疑惑起来,赵家还有赵三叔?

秋娘见她这般,就解释道:“孩子他三叔,也不晓得愿不愿意,一心一意地打铁呢,总在那琢磨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满意就想起来了,“上次鸡蛋糕的模具,就是赵三叔打的?”

“可不就是,一心一意地琢磨那个,家里只要能过得下去,他是何事都不操心的!”翠心也有些埋怨的语气。

满意点点头表示知晓,心里又想到一个主意,只要再去看看才知道,“那别急,这做东西去卖,叫谁都行,这打铁,可不是谁都能做的,赵三叔这手艺,可是能派上大用处的。”

赵老抠瓮声翁气说道:“他就是在那瞎弄,说也说不听的。”

满意见他们以为自己是劝慰,“这砍甘蔗,自然会用到刀,现在的我也看过了,到时候咱可要改改,这样干活可以快上许多。”

赵老憨等人,看满意的眼神立马就不对了。

秋娘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说这小脑瓜子,怎么什么都有呢!”

满意咧嘴哈哈笑了笑。

她可不好说,这个小身子里可是个老灵魂,何况经过无数的改良,她生活的地方,不仅从小长大,毕业之后更是好长时间呆在农场,这些东西简直不能再熟悉。

赵老憨见满意安排得妥帖,是以也不推辞满意递过来的铜板。

反正,钱以后都好好赚就是!

秋娘又劝满意去歇会,“这小孩子家家的,可要多睡一些,要不然这晕倒可不是闹着玩的。身子垮了要补可难。”

满意深以为然。

她打了个呵欠,却没有急着走。

想了又想,她用商量的语气,对赵老抠说道:“赵大叔,春草,在家可好?”

这话一问出来,赵老抠的手,就有些发抖,只极力压抑情绪,“好,好。”

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种年头,原本日子就很艰难,春草不过就是脸上长了疤,手上有肉瘤,就像不容于世一般。

满意还记得当时跟黄管事对垒的情形,明明她很害怕,很胆怯,却还能鼓气勇气帮石头说话,甚至明知打不过,却依然没有逃走。

眼神之中有惊恐,也有倔强,那倔强,让满意格外心疼。

翠心眼里含着泪,“五姑娘,那日多亏了你,我让她不要出门,免得出事,她还要出去摘艾叶,要不是遇见你……”

哽咽几下,似乎怕被嫌弃,赶紧止住了,“现今咱们好了,能够做鸡蛋糕卖钱,以后还有大买卖,春草家里的活计都能干,我就多出一些工,出去卖东西,这存几年,也能看到希望,让她去好生瞧瞧……”

说起以后的打算,翠心丝毫不隐瞒。

说着说着,眼里还有光彩。

可怜天下父母心。

满意斟酌又斟酌,觉得话很不好出口。

“那个……赵大叔,婶子,要不然,让春草跟着我,你们觉得,行不行?”

那日唐颂写信回来,说是要找一个丫头,跟着自己寸步不离的,乔婶苦于没有人选,而春草的性子满意很是喜欢,小姑娘活得很有劲,她不应该,只能日日蜷在家中。

何况还有一点好处,就是,跟着她,村子里的人,怕是再也不会嘲笑她了吧,至少,明面上不会。

但赵家是疼孩子的,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手心里捧大,却送去做丫头,或许不会愿意,是以,满意说的时候特别为难,但好歹还是开了口。

“五姑娘,您说什么!”赵老抠的声音十分刺耳。

果真还是唐突了……

满意有些结巴不知道如何。

翠心又开始捂着嘴哭,“春草,我的春草哟——”

满意见他们这样,心里也是不好受的,赶紧解释道:“这也是乔婶说是要给我找一个贴身的丫头,我想来想去的,原本觉得没有必要,但总比换成别的人好,我已经跟乔婶商议好了,不是卖身!但要签活契,十年,我想着春草比我还小一些,十年过后,也不到二十,到时候也不至于一直关着,多到外头看看,等到年纪了再说一门合适的亲事……”

满意解释得又急又快。

“而且我瞧着春草的脸都是伤疤,我想着或许敷药能有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