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摸手腕上两只金镯子,两边各有一张二千两地折子,这却是那知县夫人因她银子送的爽快,教她的,说男人一当了官,八成都要纳妾,正房娘子若是差一点点,就叫汉子当了泥菩萨供起来,必要有个退路。所以滴珠把剩下的四千两换了两个折子藏起,打定主意这个钱贴肉藏着谁也不告诉,要合王慕菲说都打点花费了。横竖家里还藏有王家亲戚送的金银,取出来使就是。

她却不晓得王举人另有心思,等她穷已是眼中滴血,要趁她穷了收拾她。奶娘捧出饭来与小姐吃了。滴珠走到水缸边,用力把眼柔红,使袖子挡着脸,却是没有眼泪出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从前以为嫁把王举人,做当家夫人风光无比,谁料王举人是个不事生产地肉头,嫁过去半点都不省心。这般想着,心里就有些酸痛,然泪珠不听使唤,依旧不肯出来。滴珠再想到她攒的五万多两银子吃那姓贾的骗去,连个响也没得,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下来,原是为着要哭的要看才哭的,岂料哭过几声,是实打实的伤心,越哭越不是滋味。待她走进卧房,已是哭的合泪人一般。

王慕菲站在窗边,看着她扑到床上去,心中甚是快活,笑道:“滴珠,官司可了?”

滴珠自怀里取出出首的那张状纸,丢在床上,哭道:“你结识地好人,害我足足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打点,如今我是精穷了。”

王举人听说花了一万五两出去,心痛的心比幸灾乐祸的心更甚,结结巴巴道:“不是说好一万两么?”姚滴珠含着泪道:“昨日半夜到地圣旨,说是吴县接驾有功,转升了青州府同知。所以吴县尊改了主意,但有到他手的,莫不扒个干净。”

王举人小时候就在山东长大,那青州是个有名薄淡地方,若是迁那里地同知,连小菜都不得到手。升到那里却是时运不济了,难怪县尊要大捞一笔。他从前几十万地银子也丢过,虽然有些心痛,倒没得把这一万多两放在心上。姚滴珠的钱,他花一钱都难,比不得真真地银子丢了叫人睡梦里都痛。

他想到那小雷,有些不放心,诱滴珠道:“你表弟小雷呢,怎么没合你同去?”

滴珠摇头道:“这个小雷甚是孩子气,昨日说话你也听见了。再者说他自家也不认得几个人,都是那相公子的人情份上。此事已了,我们明日备个酒请他们罢。”

王慕菲回想昨日小雷说话,哪里是孩子气,分明是不把滴珠看在眼里,想来为她官司奔走,却是怕牵连到姚家,连累他姑姑吃亏,并不是对滴珠有意。再想那马三娘,世上后母哪有好的?又是自家有儿子的,前头娘子生的面子情罢了。若不是嫁把举人了,想必都不会正眼瞧她。这般剖析明白,心里大乐,只要再忍几日,等圣上移驾,就可以好好收拾滴珠,也不怕她闹上天去。一个从前名声就不大好的妇人,一个是举人,就是有口舌,人也是偏着他这边的。他越想越美,极得意睡到床上,翻了个身,屁股有些吃痛,还是趴着。

滴珠却是正的悔了,将来娘家虽然不会亏待她,可是她在苏州吃官司,娘家自束手,可见有了后母,待她不过如此了,将来还要看后母眼色行事。从前她仗着钱财,不拿王慕菲当相公,左一巴掌左一巴掌,虽然抽的痛快,却把男人抽到小桃红的床上。还好老天开眼,小桃红还偷过王家姑爷,此事若是办得好,就可以将桃红除去。只是叫她低声下气去哄相公回转,却是有些难法。想到还有个生的甚像尚氏的梅小姐住在隔壁,她咬了咬牙,走到王慕菲身边,笑道:“阿菲哥哥,你脱了裤与我瞧瞧,家里那瓶止血散可用上了?”

王慕菲因她这般温柔说话,越发觉得自家方才的打算对头,也笑道:“用上了,已是结了痂。滴珠,方才梅家又送了两瓶来,你取来瞧瞧,可惜先送来的两瓶跌碎了。”

桌上摆着一个三层食盒,清漆无花,不比苏州的器物样样都要黑漆镶螺钿来得精致好看。滴珠觉得无趣,揭开盒盖,第一层是四样苏式糕团点心,第二层却是蒸饺,烧卖,三角形的小烙饼,并杂粮面的窝窝。王慕菲远远看着甚是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第三层摆着两只五彩小瓷瓶,比她失手跌碎的那两个素瓶子要精致得多。使红布包着木塞塞在瓶口,滴珠拨开一个看时,气味颜色差不多,也不理论,取出来摆在妆台上,一不小心碰到盒盖,盒盖跌到地下翻了两下,滴珠正好看到里边有一圈字,她疑心这是梅小姐私相授受,忙不动声色拾起来。把食盒细心理好,道:“阿菲哥哥,我把盒子拿到去妆些什么,也好与人回礼。”

走到西里间,取了盒盖在窗边细看,这一圈却是小篆,她不大认得,一个一个猜过,依稀认出一个尚字。滴珠心惊,梅小姐生得合尚氏有七八分像的脸在她眼前打转,耳畔雷鸣,一道道响雷都劈在她的头上…那尚真真,居然没有死?!

姚滴珠觉得再丢十万两银子也不似这般叫她没有力气,扶着桌子软软靠在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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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尚真真初会姚滴珠(上)

姚滴珠家的酒坊生意不大好,虽然他家的酒还能入口,人人都晓得他家因为花假银子才打过官司的,无人肯合他家打交道。苏州的好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是非姚家美酒不可。一连半个多月酒坊的大门前门可罗雀,姚滴珠急得两眼通红,口中生泡,也无技可施,她自娘家要来的几个管家,没有什么出息,又听说姚员外要去江西买田置庄,在苏州哪里呆得住。姚滴珠看他们几个做事没精打采,又气又恼,索性打发他们回去,把酒坊出租,自取纸笔写了招租贴在门板上。

苏州本是繁华地方,姚滴珠买时又会挑,这个铺子本来市口就好,一连二三日都有人来问,只是价钱都不高适,滴珠不肯将就。这一日从早饭起就下雨,连鬼都没得上门。滴珠自在后边帐房里补眠,清风跟明月两个坐在店堂里打苍蝇耍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进来,看见两个使女,愣了一会,退出门去。明月看见,晓得他是来问租的,忙喊道:“你是来租房的不是?”

那人红着脸进来,道:“是,我看见外头写着租,请问店主人在不在?”

明月道:“客人这里坐,我去喊小姐出来。”

那人寻了张条凳小心坐在一边,因清风合明月都是女子,不好意思合清风搭话,甚是不安,不是扭头看看清风,再看看大门,门外的雨下得正大。清风想到还有两盆衣裳没有洗,走过一边看雨,嘟喃道:“这个鬼天气。样样都长了霉,偏还要在这个铺子候着,一样事都做不成。”

那人就晓得这家主人急着脱手了。心中一笑,脸上露出笑来。过得一会。方才那个使女扶着一个年少妇人出来,却是出乎此人意料之外。他结结巴巴道:“小娘子,请店主出来。”

姚滴珠看他木木的甚是好耍,笑道:“小妇人就是店主。”

若是死了丈夫,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有的。那人想通了,倒恭敬起来,施了礼道:“小人姓罗,想问这个店租金几何?”

姚滴珠笑道:“罗老板,此处原是我亲手布置,样样都是新添就的,价钱上却要比平常地略贵些儿,一年收三百两租金,这里的家什就半卖半送。只要二十两。”

这个价钱实有些贵。罗老板是个心软的,猜她是个寡妇,没了男人过活过可怜。何况此处甚好,就一口应承下来。

其实此处出到二百两一年就是上上签。实是滴珠看他说话带着川陕口音。欺他是个外地人,所以开出高价。等他还价地意思。因他一丝儿不做难就应了,滴珠极是喜欢。然想到这个价钱若是一锤子买卖倒不妨。要长久租把他,却怕他在此处日久,晓得行情弃了此处另找,反而不美。因红着脸道:“奴出价三百两原是等罗老板还价的,若是真按这个价钱,却是有些贵了,奴减三十两罢,那些家俱都送把罗老板。只是不晓得罗老板要租几年?”

三十两银不是少数,这个妇人甚是有良心,罗老板在心里又把她高看了一层,笑道:“感小娘子大情,先租一年试试,还请小娘子请个写契纸地中人来。”

滴珠笑道:“奴自会写字,清风,你去请左边帽子店的万老爹来做中人罢。”走到一边的桌子上,磨黑墨,悬素腕,写下一式两张契纸来,送到罗老板跟前。

罗老板接在手里,就爱这字写的好,心中赞叹道:“果然苏州是我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就是寻常一个妇人,也写得这样一笔好字,比我们男人还强些。”待万老爹来做了证见,签名画押,各取了一纸收起。

罗老板就道:“还请万老爹暂候,我去下处把银子搬来,就请万老爹做个证见,还有两杯酒请。”

万老爹因和他紧邻,又是个爱吃酒地,真个候着。不过一会,罗老板带着两个管家来,一个管家看看门回头又走了。另一个背着个包袱,罗老板解开,取出一个沉重的小箱子,里头却是黄澄澄的三块金子,并几块碎金。铺子里见成的等子取来,称了三十五两整,请万老爹看过又验过成色,推到滴珠跟前,道:“姚大嫂,还请收好,明年小人还是这个时候与你租钱,还请这位万老爹做证见。”

滴珠取帕子把起,觉得他做事一板一眼有些迂,笑道:“那是自然。这个铺子奴就交把罗老板了。”福了一福,又取一坛卖不掉的酒谢了万老爹,带着两个使女就要家去。

那罗老板只说姚氏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请她暂坐,自家顶着雨,到半条街远的车马行雇了车来与滴珠主仆三个坐,趁着清风合车夫说位子的时候,就把车钱给了。

青年男人对她小意儿殷勤,滴珠心里多少有些得意,握着那沉甸甸的金子,谢了自上车去。那罗老板站在门口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去收拾铺子,打点买粮食酿酒不提。

却说滴珠久不曾受人这样爱敬,虽然那姓罗的小商人她自看不上眼,却也有几分得意。她嫌车里气闷,拉过窗帘看街景,正好这一截路一边是石板路,一边是河道,河里泊着许多花船,都开着窗,能看得见里头有艳妆地妇人,或是与客相饮,或是凭栏看景,个个珠翠满头,人人艳若桃李。滴珠爱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式样时新,正看得有趣。

突然一个声音笑道:“那不是花假银子吃了官司的王举人娘子?”

滴珠看是,却是醉娘,穿着红绡衫儿,倚在一条大花船二楼上地窗边,居高临下冲她挥帕子。笑容极是可恶。姚滴珠瞪着她,正想开口骂她,冷不防那醉娘身后伸出一个男子的脸来。生就就合团子似地,看着她笑道:“醉娘?这个妇人相貌生得甚美。若是她到你醉月楼来肯张帜接客,我第一个捧场。”

这却是把姚氏滴珠比做娼优之流了,滴珠一张俏脸紫涨,忙把帘子拉下来,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王慕菲。你做下地好事,叫我丢脸丢银子,还叫我受这粉头地奚落。”

车外传来醉娘咯咯地娇笑,姚滴珠到底是良家妇人,不肯出头合娼妓相争,一连声叫车夫快些儿,一直走到自家门口,明月先跳下车去取伞,看到河边停了许多船。咦了一声。滴珠对隔壁最是留心,忙探头出来看,却是四五只大船停下。几十个管家在小码头处站成一排搬运东西。那位梅小姐披着绿雨绸的斗篷站在一边,合一双怀里各抱一个孩儿地男女有说有笑。

听说尚家大小姐莺莺生的就是一对双生子。姚滴珠想到初自己藏起来地食盒上那个尚字。心里揪成一团。紧紧握着金子跳下车,推开接过来的明月合奶娘。顶着雨小跑进内院。

楼梯处的门大开,小桃红合王慕菲的说笑声好似片片飞刀。姚滴珠走到床边,只觉得心都碎了。她咬着牙把金子收起,就着铜盆里的水先过脸,擦了些粉,笑着上楼道:“阿菲哥哥,你们说什么笑话儿?”

小桃红原是偎在王举人怀里,看见小姐回来,极是尴尬,就要站起来。王慕菲手下手力搂着小桃红,笑道:“在说生了孩子取什么名字,滴珠,你觉得是王凤如何?若是女孩儿,就叫王凰。”

姚滴珠心里冷笑:姓苏地孩子自然要叫姓苏的抱回去养,故意叹口气道:“小桃红的肚子也显了,这几日为着孩子为妻日思夜想,到底要替她过个明路,不如你带她回松江去,到青娥妹子合青凤妹子处住几日,再使个人去我娘家捎个信儿,先透些消息才好,不然我爹娘晓得,必然不快活。”

王慕菲在苏州住着极是闷气,又没得同年,又没得朋友来往,听得滴珠这样说,他心里盘算了片刻,笑道:“我带着小桃红去,却不大好,不如全家同去罢。”

滴珠只要他不在跟前才好行事,要王老太爷两口儿同去正好,笑道:“总要留个人看家呀,爹娘要去那是最好不过,想来爹娘也想念女孩儿呢,咱们搬来也有数月,原是极该去看看的。我就去打点礼物去。小桃红,你来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