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家是苏州人。见到松江这般凋蔽也自嗟叹,将船泊到岸边。往日早有脚夫涌上来。今日却冷冷清清只有两只赖皮狗在浮排上打转。船家道:“举人老爷。还当去寻两个脚夫,雇个车来。”

王慕菲道:“你搭上跳板。自然有脚夫来。”

那船家依他搭上跳板,果然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七八个脚夫来,奔到船边,都瞪圆了眼看着王举人。王举人要到妹夫家去,穿的却是举人本等地服色,甚有官威,看见人家看他,得意洋洋指着一个脚夫道:“你,去雇两辆车来。”

那脚夫不理会,几个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都出舱来,见儿子发愣,老太爷就道:“咦?怎么才过得三四个月功夫,脚夫就少了许多!”他学不来儿子说官话,在松江住了也有年头,说的一口夹生的松江话,一开口就听得出在松江住了有年头。

那几个人听见,都哄笑起来,一个大胆的操着官话问:“敢问老爷要到哪里去?”

王老太爷咳了几声,抹着胡子威严的说:“枫泾镇上苏家是我女婿家,你们晓得勿?”

那人连连点头,笑道:“晓得来,做过一任知府的苏家,泥格人家有福气,少爷足足有八房美妾。”一路小跑,喊来两辆马车。

王慕菲先扶爹娘坐了一辆车,自叫白菊扶小桃红坐另一辆,自家看着两抬礼物并衣箱包袱等物都搬到车上,合船家结算船钱,打发搬东西的脚夫脚钱,乱了足有三盏茶功夫才消停。他坐到小桃红身边抹汗,叹道:“滴珠也太省了些,家里一个管家不用,出门都是举人老爷我张罗,甚是叫人苦恼呢。”

小桃红打发白菊到老夫人车上去服侍,笑道:“老爷,松江的工人市里极多雇工,正好趁着小姐不在家,你雇几个听你话的带回家去不好?”

王慕菲笑道:“此计大妙。小桃,你果然是我地福星呀,雇的还不大放心,索性买几房罢,有契纸在身,就是不听我的话也不成。”摸摸腰里那一二百地银子,还有脚上一对沉重的金镯子,就算起来,先买两个家人,一个守门,一个跟他出门,再买几个小厮,都要十岁上下地,只要与他们好衣穿,再把几句好话哄着,将来必是极忠心地,过得七八年再与他们娶亲,自然就是心腹,再买二三个使女,一共也花不到一二百银,家里他的人占了一大半,那姚滴珠怎么能翻起大风浪,正好她退一步我就进一步,回家去就能收拾她。

素娥正是要生产,家里两三个稳婆候着,她还有些儿害怕,正是想娘家人地时候。听说爹娘跟兄弟都来看她,又打听得姚氏没有跟来,不会露馅,她一叠声叫苏公子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偏院里住着。

王老婆子听得女儿要生,把滴珠与她的小金镯子自包袱里掏出来揣在怀里,跟着小丫头脚不沾灰到女儿房里去了。王慕菲到后边见过板着脸的三姑太太,出来在苏公子书房里坐着闲话。那苏公子因为他一个人来的,笑道:“舅嫂不曾来。想必舅哥寂寞,叫个人陪你罢。”

王慕菲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带着小桃红来的。她也有三四个月身孕。原是要叫素娥见见,好抬举她做妾。这个时候再揽一个回去岂不吵闹。”因想要着去买小厮跟丫头,略坐了一坐就出门去,

苏公子不以为意,他房里多地是收用过的使女,挑了一个生的还过得去地。又不大碍事的名唤小怜,亲自带着送到客院去。

送妾把儿子那是多子多孙地好事,王老太爷呵呵代收下,唤小桃红来领。

小桃红扶着半大的肚子,看见苏公子,想到那一夜合他滚床单,面上红了一红,想到这个孩子有五成要姓苏,心里发虚。不免多看了苏公子两眼。

那苏公子平常最爱在女人身上留心的。回看两眼,倒觉得这个小桃红越看越像是他睡过的。陪着泰山说了几句闲话,出来走到王举人的厢房门口。那小桃红正拉着小怜地手说话儿,因觉得肚子痛。轻轻嗯了几声。这声音又软又。苏公子听见软了半边,分明是那日书房里吃他睡过的。他搬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这个肚子只怕有八成是他的。

苏公子不觉额上冷汗滴到脖子里,他纳了足有八个妾,却只有素娥一个有孕。那几个但是谁有了,必要吃别人或是失足拌倒,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八个妾有四个都是怀了三四个月流产的。这一个若是问妻舅讨来,只怕也不长久。再者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他的,讨什么?不如含糊养在王家,就是他亲生的,将来长大了,若是自家无儿子,再认他也不迟。不然就罢了。他算计妥当,一言不发出来,到素娥房里转了一圈,到一个爱妾房里歇午觉,转眼就把此事忘了。

且说王举人到了松江,无娘子管他,腰里又有银子,好似小蛟龙游进东海里,极是快活。在苏公歇了一日,清早出来寻了个车马行雇了个车,先到一个素来合他相投的朋友家去坐了半个时辰,就到板桥的人市上去挑人。

满松江都不如前几个月繁华,只有人市里比往年多着一倍的人。王慕菲一路行来,就挑中了四个十一二岁地小厮,还有两个甚是美貌的小丫头,叫他们到人市边写契的茶馆等着,又看中两个二十来岁地管家,问得肯写死契,一并带去。茶馆里有现成的人牙子做中人,交割了银子带着到县里上档子,到晚王举人就带着八个家人到妹夫家去。

王老太爷看见儿子买人,心痛道:“你哪里来地银子!”

王慕菲笑道:“我自有银子,滴珠手里只得一个奶娘还叫我降伏了,休小看这几个人,带了家去,我自说一不二。”吃过了饭,自去调教家人合小厮,那两个小丫头交给小桃红。晚上睡时看见还有一个小怜,却是妹夫送他地,自然笑纳。三个一床睡了,不知他何样乐法,按下不表。

且说他们住了几日,素娥产下一个男孩儿来,王老夫人自有那金镯子金锁片拿出来做外婆的脸,王慕菲怀里还有数十两银子,买摇车,办粥米鸡蛋,甚是给素娥张脸。苏公子合素娥极是感激,苏家上下待他们都极是客气。

因孩儿洗三,要请娘家人。王慕菲晓得青娥势不能来,就先将着礼物去看青娥。张家妹夫接着他到内宅,青娥也有孕四五个月了,请哥哥吃了中饭,私自送了哥哥一张三百两银银票。又打点了些送小外甥地礼物,叫张秀才合哥哥去苏家,只说她要养胎。

素娥心领神会,两下里都有默契,只是礼物上来往,各自约束两个连襟也不叫他们来往。苏公子自然明白。那青娥自有了孕,就把她是青娥,姐姐素娥偷上苏公子,所以成全姐姐嫁过去,自家更名青凤的缘故说了。张秀才甚爱青娥,不计较那些,不过瞒着爹娘罢了,送了礼自家去忙生意不提。

王老夫人看见粉团团的小外孙,哪里舍得暂离,倒不理论小女儿不来。唯有王老太爷,白费了礼物去没有捞着小女儿的好处。不免抱怨则个。王慕菲是收了妹子三百两的厚礼的,不能叫爹爹去青娥家添麻烦,再者他家十来个人都在苏家吃住。虽然苏公子无所谓,却挡不住管家使女们闲话。所以素娥示意他们吃了满月酒就家去。

吃过满月酒却是六月中。正是一年最热地时候,王老夫人舍不得外孙,偏要住下。王慕菲收拾行李翻出一个包袱并滴珠的信来,才想起来了松江个把月都忘记去姚家了。素娥又替他添上几样,王举人忙忙的将着礼物到姚家。

姚员外听说女儿没有来。又早听说王举人来了松江一个来月,心中不快,推身上不好不肯见了。姚员外不见,马三娘乐得置身事外,收了礼物,打点回礼,自使人将去苏州。王慕菲两手空空回去,惹得王老太爷好一顿说。

王慕菲道:“爹爹,你还不明白么。这是姓姚地老家伙不要管她了,等我回去收拾她就是。”

回去却是苏家与他写的一只大船,不过一二日驶到家门口。只有奶娘接着。原来滴珠自那一日到梅家去过,回来就病着了。姚家管家送回礼来。听说她病着。劝了几句,也不说老爷夫人要来瞧她。滴珠着了些气恼,就添上些病症,在床上睡了个把月,将养地才好些儿。

小桃红得意洋洋的牵着小怜的手到卧房里拜见主母。

那姚滴珠看看小桃红,挺着半装的肚子,再看那个小怜,生得甚是妖媚,正是一刺未除,又添一刺,心中恨的要死。再看王慕菲买了许多仆人回来,这是要架空她地意思了,她心里添了主意,一力抬举那小怜,叫收拾东厢房三间与她住,自家只妆病,要看小怜合小桃红相斗

王慕菲极是得意,虽然丢了一大注银子,却添了一个妾,又添了许多人使唤,家业甚有个兴旺的气向,就忘了他并无半点产业,这十几二十个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滴珠妆病,所有值钱之物都收起上锁,也不肯问家事。奶娘问举人要家用。

王举人道:“你为何不问你家小姐要!”

奶娘道:“姑爷,都说你在松江发了财呢,又是妾,又是七八个管家使女,没的还好叫小姐将出那点子压箱底的银子替你养活。自然我们全家上下都是你老养。”

王慕菲要面子的人,只得取了二两银与她买菜买米。没两日,小怜看见清风明月两个都有顾绣衫裙,她自不伏,问举人老爷要新衣裳,要举人老爷带她出去买绸缎。滴珠在后墙根听见,就叫人透信把小桃红。小桃红不肯示弱,也要举人老爷与她添妆。两个当着举人老爷的面就争起来。

王慕菲躲到滴珠房里,长吁短叹。滴珠只是不理他,只说自己病着,叫他到小怜房里睡。没奈何,与两个妾各买了几个绸缎。世上没有只给妾做衣裳不给正头大娘子做的,还要添上些,又与滴珠买了几个。转眼就花了他七八十两银子,银子如流水般花去,却没有一个铜板进袋,愁得王举人日日在二楼都看不进去圣贤书,镇日只想着要到哪里去发一笔大财。

偏尚家的厨子买菜遇到王家地奶娘,打听得举人又纳了妾,举人娘子病着。使女们听说,都笑的要死,故意在小姐经过时妆说闲话说把她听。

真真听见,只当听不见。唯有小雷是个好事的,听说他家两个妾闹地极是热闹,就收拾了几样礼物,请小梅提着,两个到王家去耍。

滴珠正是要娘家人来撑场面的时候,忙叫把小雷让到内室里来说话。

进得门来,小梅站在小雷少爷身后,合抱着肚子地小桃红,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桃红想到那梅小姐必是尚真真扮地,忍不住道:“这位小梅姐姐,不是从前我们举人家的使女么,跟着那没家法地尚氏逃走,怎么还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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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王举人降伏姚夫人(上)

小桃红这句话一出,除去在姚氏跟前献殷勤的小怜不知就里依旧笑嘻嘻的,人人都变了脸色。

小梅自回到梅宅极是小心,王举人夫妇通不晓得。小雷问滴珠要契纸,也不曾说这个小梅是他问梅小姐要的。滴珠只当尚家过不得了,使女们都送人,小雷偶然得一两个也不稀奇。一来要在这个后母的心肝尖尖前示好,二来小梅是尚真真的使女,就是讨要回来,全身上下尚氏的气味,正是要扫地出门的,所以小雷问她要,一丝儿不做难双手奉送。

然小桃红一句私逃,这是把尚氏跟小梅都做逃奴了。她送出去的人,偏说是逃奴,这却是合她姚滴珠为难,所以滴珠的脸拉得老长。

小雷公子就住在隔壁,又带着小梅过来,不必说,小梅也是住在隔壁的。王慕菲叫小桃红那句话提醒——梅小姐分明是尚真真扮的!想到隔壁的富贵排场,再想到真真温克的性儿。王慕菲心痒难忍,恨不得插上双翅飞过高墙去问一声儿,真真为何要合他紧邻,不就是放不下他么。他一副忍不住大乐的样子落在三个妻妾眼里,个个都取了坛陈醋出来。

姚滴珠主仆两个,小雷从来都看不上眼。尚真真给他的感受有五分像马三娘,又行事大方体贴,所以他一直把真真当姐姐敬爱的。这句话隐隐刺尚氏合他有私,他如何忍耐得。只是要出手打一个大肚子女人他又不好下手,略侧一步看小梅。

小梅早恼了,得小雷示意,上前一步冷笑道:“小桃红。谁是私逃了?我的卖身契是你收起的?”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道:“这一巴掌是替你家主人教训你出言不逊。”正待打第二下,看她肚子不少。不忍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