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子叫人把奶娘带回去梳洗,看着他在房里跳脚,慢悠悠笑道:“你送她家去,孤男寡女,你姑丈巴不得呢。”

小雷没有想到这一层,搔头道:“不会吧。”嘴上虽这样说,实是有些怕救下姚滴珠来,姚员外赖到他身上甩不脱,想了许久,摊手道:“那怎么处?”

相公子扬拳头道:“听那个妈妈说,王举人是因他全家都是他的人,所以敢对姚氏动手。你且忍一两日,捎个信把你姑姑,她若说救出来,我们抢个人出来容易,若是她也怕的跟你一样,家里传四五房管家来,你出头,去把王举人照着那样打几下儿,还有那几个管家,俱好好收拾一翻,挑一个打得半死。他两口儿还照旧是两口儿,不好?”

小雷听一句伏一句,笑道:“不必说,我姑姑也是不要叫她回去的,恁没规矩的一个人,怕她回娘家教坏我两个小兄弟呢。”旋取笔写了书信。请相家人快马去送信。

且说王举人提心吊胆在门口候到天黑,也不见梅家有动静。虽然有管家出出入入,却没有一个多看他王家一眼的。这更是梅小姐是真真假妆的明证了。必是真真合他同心。拘住了奶娘。王举人想到真真原是不肯做妾地。正好这一回滴珠无依无靠关在楼上,就是病不死她。不与她食水,也饿死她。待这个讨物死了,正好接真真回来。他想到这大半年白吃了许多的苦,到底还是真真做娘子的好,情不自禁回到房里。翻出合滴珠地婚书来,照着样儿写下与真真的婚书,取个大信封封住揣在怀里,想着待滴珠咽了气就亲手送到真真跟前。想必真真欣喜非常。必回头地。这般想着,不知不觉靠在床上睡着,睡梦里真真笑吟吟叫他相公。他惊醒,早已是日上三杆。因厨娘跑了无人做饭,小桃红跟小怜两个谁也不肯下厨,刘八嫂又在夜里带着儿子偷跑了。所以全家都饿着。却是小桃红耐不得饥来唤他。

王举人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数月来,只只一夜安眠。那个胖奶娘想必是叫真真关起来了。不必想她,走。我带你们两个出去吃馆子!”左揽右抱。又是春风春雨随侍,合他老子一路出门到城里逛去了。

他那里风流快活的紧。姚家却一夜无眠。马三娘取信把姚员外看了,怒道:“就是个举人,也是你女婿,要好好收拾他!”点齐了五房管家,又召集了四五十管家,家里的马不够,还问人借了二十匹,一夜疾奔,天明时在个小镇打尖歇马,到苏州王家还不到中饭时。姚员外第一个跳下马车,抢过马鞭子捶门。

新管家才开门,就被一个大胖壮汉一脚踢开。抢进去各处一搜,王家人一个都不在,清风明月两个被倒扣在一间耳房里,滴珠房里翻得乱糟糟的。明月指点寻到楼上,马三娘一脚就把门踢开。滴珠缩在床上哭泣,看见娘家人来了,扑倒爹爹怀里只是哭。

马三娘各处看了看,那王举人是打不来架的,滴珠脸上虽然肿地难看,其实没有伤动骨,也不顾她们父女伤怀。拉着明月把各房搜过一回,听说西院是王老太爷居住,把西院砸了个稀烂,若不是因为这房子是滴珠的,连他的房子都要拆掉。

王家两个没有跟前去的管家都吃马三娘带的人捆住。马三娘心里盘算,这个姚滴珠并不安份,就是真接回家去了,只怕老姚还要打小雷侄儿的主意,还是把那王举人打老实了,依旧叫他两个过日才好。她手下的人因天要过午,守门的守门,买米买菜的各行其事。依旧把大门关着,静悄悄要等王举人父子两个回来。

小雷听见隔壁动静,晓得是他家人来了,相京生替他打点了粥合药,叫奶娘提着。他两个回去,那奶娘见了自家老爷合小姐,痛哭不必说,马三娘拉着侄儿到后边园子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小雷苦笑道:“那姚氏因为假银子地官司丢了一万多的银子,王举人因她无钱,就硬气起来,一连纳了两个妾,还对梅家小姐想入非非。”

马三娘插嘴道:“梅家小姐?你就住在她家?”笑眯眯道:“臭小子,是不是你看上人家了,所以要给滴珠两口儿下套子,叫姑姑来揍他们?”

小雷摇手道:“没有的事,是那位相大哥对梅家姐姐一往情

马三娘听得相公子有意,那马家必无指望,就不作声。走到房里看看,虽然卧房叫使女们收拾过,却好像少了些什么。她原是干地搜人财物的营生,各房细翻一回,就把滴珠地妆盒并几箱衣服都找了出来。正在那里替她归置。

只听得外头嚷起来,原来王举人一家回来,叫马家军一个不少都捉住,使淋过水地麻绳捆手,又每个塞了两个大核桃在嘴里。

马三娘拦住小雷不叫他到前边去,叫在院中摆下四张椅子,她合姚员外坐中间,叫滴珠坐员外那边。小雷坐她手边。示意把这几个人都抬进来。

王举人起先以为是强盗,还心存侥幸,看见马三娘高高坐在椅子上。悔的去死地心都有了。若是早晓得姚家会管滴珠,他哪里会合滴珠吵嘴。

一个管家把从王举人怀里摸出来信封交到姚员外手里。

姚员外拆开来看进,却是王举人与尚小姐的婚书。恼得他一把扯个粉碎。指着王慕菲道:“原来你打着停妻再娶的心思,给我打死他!”

马三娘拦住他。笑道:“打不打,要听你家滴珠地。”笑眯眯转向滴珠,问她:“他是死是活,只看你一句话。”

滴珠到底年轻,这王举人是她贴心贴肺里爱慕的良人。好容易嫁了他,真叫打死却不舍得。她心思急转,再嫁不见得能嫁举人,不如还是他罢。娘家与她撑腰,那王慕菲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她想了想,走到姚员外跟前跪下,哭求道:“他打我虽然不对,可是他是女儿地丈夫,若是他死。女儿必不能独活。”

这是不想王举人死了。姚员外灰心,叹了一口气对马三娘道:“这个孩子果然叫你说中了,真真是对这个姓王的一片痴心。照你地主意办罢。”

马三娘扶起滴珠,揽她在怀里。劝她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二十板罢。”又指着两个妾道,主人两口儿争骂动手也是常事。你们两个狐媚子不拉架,反把夫人的衣箱拖到自家房里,也一人打二十板罢。小桃红含着泪咿咿呜呜。马三娘才看到她挺着大肚子。她自生了孩子就心软,就叫把她放过一边,发落她道:“我晓得你原是小姐的贴身使女,想是你有孕所以不曾拦,这一回我就不怪你,若是下一回姑爷跟小姐相争,小姐吃了亏,我就把你的孩儿当面摔死!”

小桃红逃得一命,惧怕马三娘如阎罗,以头叩地谢她。马三娘故意妆做不认得王老太爷,挥袖道:“这群人助着主人虐待主母,六个年轻的跟方才那两个管家,都与我敲死!那个年老地,敲断他一条腿!”

小雷清了两下嗓子,那意思是叫滴珠替公公求饶。谁知滴珠早看公公不顺眼,巴不得后母敲断他的腿。小雷觉得滴珠心地太狠,索性不管她。

马三娘却是明白滴珠的心意,老的敲断腿必不敢在儿子跟前出坏主意。示意打板子。

他们做是做惯了的,从前在海上抢了人家的船,都是这般做作好挤人家的钱。其实手下人心里都有数,马三娘不伤人命。所以先打的几个不相干的使女管家,春风春雨两个挨地两板了就晕过去了,再打得三板子,就把她两个丢开。这四个小厮年纪还小,也只打得十来板,都晕过去就算。两个管家却都是打断了手,叫他两个只能做些轻活,就轻轻放过了。老王老太爷头上,打板子的只一棍就敲断王老太爷的大腿,手下又使地是暗力气,叫老的痛晕过去就罢。

王慕菲跟小怜眼巴巴看着,唬得屎尿齐流,偏嘴里都塞了核桃说不出话来。两个齐齐被拖倒,结结实实一人打了二十板。这一回手下自有分寸,姑爷地屁股只叫他皮开肉绽,却不曾伤动骨。

马三娘看都打完了,笑道:“那几个小猴儿跟使女都打坏了,滴珠使不了,我们带回去罢,替孩子留几房管家如何?”

就把原来姚家几房老家人留下听老奶娘招呼,两口儿自回松江去。小雷看得这一场热闹,回到梅家,几个翠跟小梅都围住他问。他笑道:“没有什么,不过王举人挨了一顿板子,想来可以老实一二年。”却说姚员外在回去地路上,叹息道:“滴珠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还死心塌地要跟她过活。你为何不叫手下把他打死了帐!”

马三娘笑道:“原是问过滴珠的,她不肯,我若示意手下把姓王地打死,你女儿不是恨着我?这一回要不是小雷细心,你女儿就叫姓王的磨死了。原来是我们多事?从此以后我合小雷都不管你的心肝女儿滴珠!她有麻烦你自去,死活都与我们不相干!”呛得姚员外哑口无言。

梅宅,偏厅,李青书合尚莺莺打听得王举人挨了板子,滴珠还要合他过活,都笑起来,道:“狗改不了吃屎,且等他伤养好了咱们再看热闹。”

唯有真真低头无言,走到这一步,居然他王慕菲还不醒悟,当她尚真真是包子任他揉捏。她从前日思夜想的婚书,叫姚员外撕碎,她听说了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反而快意,还庆幸自己早早逃离了王家那个泥潭。原来,是真的不喜欢他了,原来,是真的当他合路人一般了,听说他挨打,也只觉得是闹剧。反是那姚氏似个瞎子般,甚像她从前看不清王举人的时候,转有几分怜她。

姚滴珠坐在花园里也伤神。马三娘虽替她收拾了王家,却忘了留银子把她。王家上上下下都安排的是她的心腹,可是,一个老太爷要替他治腿,一个王举人要替他上药,一个妾要照管,都是要花银子的,如今明面上只得一千多,要养活二十来个人,能过几时?想了又想,发狠道:“我又不是他王慕菲的娘,管他做什么?这一大家子人自要他养,他不养,叫他滚!”从妆盒里翻出尚真真那张祝她百年好合幸福美满的书信,不禁长叹:为何我就不如她,不能撒手就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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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情意

却说李青书一家在苏州住了些时日,打听得松江他们炼银母的那处小庄被李家献把一个内相居住,就是知府在王家抄的那只贾公鸡也移到那小庄里去,示为祥瑞。

正是风声最紧的时候,何况松江元气大伤,他们回去就有些扎眼。相京生也劝他们勿要回去,李青书就在虎丘不远处寻下一个小庄,花了一个来月收拾妥当,合莺莺带着两个孩儿搬去。因他们还要妆穷,房舍也不阔大,不过七八十间房罢了。莺莺约妹子去住,姐妹两个说说针指,看看孩子,甚是快活。

却说李百万家在松江是出了名有钱。当今到松江,他家接了一次驾花的银子不在少数,偏税监又要拿他家做筏,入不敷出。才两三个月功夫就显出败像来。李青书的父母为人又厚道了些,没有厉害媳妇镇压,就觉得在李家日子难过。李青书捎信说他们在苏州治宅,两位老人家指着看来孙子,就在苏州住下。

他们那个小小庄,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相公子跟小雷先辞了各自家去,真真多住了数日,觉得太挤,心里过意不去,对姐姐说:“我那个花园屋舍广阔,我合姐姐换着住罢。”

莺莺笑道:“傻孩子,那个是我们尚家的,住不得他李家人。我公公婆婆舍不得孙子孙女,必是要长住的了,就是真穷了去住草棚也不能叫他们住媳妇娘家。他家自是他家,我家自是我家,何须混为一谈?”

真真道:“实是住不下了,从权些又如何?”

“又不是真买不起,你姐夫是存心要买个小庄。省得将来分家那些旁枝来找他麻烦。”莺莺笑道:“你朝长远想想。”

真真叫姐姐点醒,再想想从前对王举人是要一奉十,也不见人承她情。苦笑道:“原是我迂了,只说要叫老人家住的安乐。就忘了要紧处。”

莺莺暗自皱眉,妹子是个实心人,吃过一回亏还是实诚待人,将来嫁了怕还是要吃亏,须要想个法子叫她晓得些世情才好。想了许久,才道:“真真,你在家无事也闷,不如学着做生意耍子,一来学些看人眉高眼低的本事,二来也好解闷。”

真真原也是闷,觉得此计甚好,只是做什么生意好还要细想。她姐们两个说几句闲话的功夫,已是有两三个管事来寻莺莺回话。

真真晓得姐姐事忙。不如辞了回家去慢慢想,就请辞去。莺莺虽然极舍得妹子独住,然从前就是因为自己护她太过。所以她处处吃亏,只得提着一颗舍不得妹子的心。由她回去。

苏州地方行船比坐车方便。何况又是暑天,坐船又不晒。十来里路也要不得几个时辰。真真坐着船一路慢行,在镇上码头下船。因天近傍晚,真真有兴要闲走几步,就不肯坐轿子,扶着小梅过了桥,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