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珠笑道:“这个车却要多少钱?”

“不多,一百多两,那马八十两。”罗老板笑呵呵道:“举人娘子,你不晓得呢,原来在苏州开酒坊极是好赚。”

姚滴珠叫醉鬼地几句话气得半死,她开酒坊却是赔了钱的,怎么到人家手里就是赚?姚滴珠眼珠转得几转,打定主意先收拾了王慕菲,再来套这个姓罗的生意经。

可笑相公子跟姚滴珠都张着罗网,要收拾王举人。那王举人偏一点都不晓得,趁着娘子不在家,翻出他压箱底地几件好衣裳,又是洗又是浆,到晚上还要水洗头洗澡,嘴里含着丁香睡到天明。起来梳了一个油光可鉴的头,用真真亲手替他织地带玉环地网巾罩了头,又扣上顶软唐巾。想着真真爱素净,挑了领玉色圆领穿,里头却是衬着紫红的中衣,取滴珠地明水玻璃镜看,好一个翩翩小秀才!他把帽子正了正,夹着几卷书对守后门的管家说,我要在园里读书,你们锁了门吃草饭去罢。”

那几个管家却是得了滴珠吩咐的,闻言走了个一干二净。王举人把书去在一边,取了藏起的竹梯架在后墙,嗖嗖两下过墙。墙那边正好有一棵柳枝,连梯子都不必搬过来,揪着枝条就从树上下来了。他怕人看见,一路小跑进城门,才雇了顶轿子坐着。

那八仙祠虽说是个好耍子的去处,这样热天哪有人去耍。相公子又是提前一日做了安排,喊了认得王举人的管家妆了香火道人,看见王举人来,领他各处随喜,指点他道:“此处常有贵人家的小姐来耍,公子若是要等人,不妨留着表记在这个桥上,指着那个院子,你自在院里等。”

王举人想了想,把网巾上一枚玉环取下,搁在桥柱子上。那道人却是热心,揪了根草替他指方向,又带着他到那边小院里去。小院里却是种着几本芭蕉,小小两间房舍,一间摆着数张竹椅,一间却是卧房,收拾的纤尘不至,牙床凉席玉枕,窗边还有一个妆台,边上半盆清水,浸着雪白的手巾。王慕菲虽是没有来过,也晓得这是大户人家小姐夫人合情人私会偷情的所在了,难怪方才那个道人会那般安排。

只是真真这般安排,她是从哪里晓得这些的?难道有人诱她?想到那个马惊雷合那位相公子,他恨不得一把把假妆梅小姐的尚真真揪过来责问。正恼怒间,突然听见一个妇人笑问:“这里可是王念真小舍人?”心求推荐票的分割线——

第二章 扇子记(中)

王慕菲听见,愣了一会才想起是喊他,忙应道:“就是在下,敢问…”

那妇人笑起来,道:“此处人来人往,不是说话处。”将手里握着的那枚玉环递给他,就拉他的手儿。

那玉环在妇人手里握的温温的,带着甜腻腻的脂粉香气,王慕菲接在手里,心神就有些荡漾。再得一双白白软软的手来牵他,这样久违的温存叫他想起真真来,晕晕乎乎的喊:“真真。”

那妇人听见,就似手触到烙铁一般,把手缩回去,嫣然一笑道:“王小舍人,你随我来。”娉婷在前引路。

王慕菲猜不出她是什么人,心里打鼓:这个妇人生得甚是貌美,又有些儿风流,看上不去像正经妇人,真真怎么会合她相与?虽则走了几步,站在门口不肯动。

那妇人走到院门处,回首看他不动,笑道:“小妇人原是此处掌院的家眷,小姐们来了,都是小妇人照管。”

原来是个马泊六,王慕菲落后几步跟着她,这个妇人前面看着三十来岁年纪,从后背看腰肢极细,行动处似弱柳扶风,风情极是动人。她又是那掌院的家眷,想来那位掌院的帽子就合那树叶子般绿油油。王慕菲又想到真真合她打交道,难保不会被她引诱,不禁把眉头皱的紧紧的。

那妇人引着他走后门出来,穿过一条窄巷,指着绿柳深处一扇红漆门道:“就是那里了,小舍人,若得闲。不忘常到八仙祠来耍。”抛给他一个眼风儿,甩着一块娇滴滴葡萄紫的手巾回头,还哼着戏文:“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王举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妇人,魂灵儿都差点随着那方帕子走了。还好世上的物事最重的就是金银,一文钱都压得倒英雄汉地,何况王举人这样的弱书生,所以他扭过头来。轻骂了声“淫妇荡娃”,也就做罢,正帽子理衣衫扣门,轻声道:“娘子,我回来了。”

“阿菲哥哥,门没有拴。你自进来。”虽然比着真真平常说话尖细些,确是真真无疑。王慕菲放下心来,门应他手推开。这个院收拾的实有几分像他松江府莫家巷地家。院子里一边是桂树,一边是梅树。难为真真怎么找来!王慕菲突然觉得心里头有些酸酸的。真真虽在妇德上有亏,也只私奔一条并青娥地亲事自作主张是为不贤良,别个都无话说。拿她合那姚氏比。十个姚氏捆起来都不如她一个手指头的。

这间院子却是三进,王举人生怕叫人看心。蹑手蹑脚进了门窗都下下帘子的正房。才晓得原来是一间雅致客厅,左边一间是书房。左边一间却是客座。当中一架大屏风,却是真真手书的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那仕女画儿,也像是真真地手笔,颇有几分吴道子的笔风,站在云头的那个仙女当风独立,衣袂飘飘。王慕菲站在屏风前赏玩一会,觉得比那松江第一画梅秀才还要好些,他越发觉得真真的好来,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叫姚氏那个泼妇迷住了心窍,忍不住狠狠捶头。

“姑爷来了,小梅快打水!”怪腔怪调不似人声,王慕菲唬了一跳,寻声转过画屏,后堂画梁上挂着一架鹦鹉,正扑扇着翅膀撞纱窗,学舌:“姑爷来了。”

王慕菲忍不住一笑,伸出指头轻轻弹了一下鸟头。那鸟甚不乐意,扭头骂道:“臭小厮!”

王慕菲也不恼,笑道:“傻鸟,你记好了,我是你姑爷,王举人王慕菲!”

湘竹帘里好像传来一声轻笑,急切间听不出是谁。王慕菲想到真真几次见着他都对他没有好脸,这一声笑却是把他满肚子的怨气笑得冰消雪高融,都化做冰冰凉的蜜水。他忍不住喊道:“真真。”

数片竹叶被风刮落,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竹帘轻轻的摇晃。一缕依兰香透出来。王慕菲久不曾享受这样的风情,直有误闯天宫之感。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明明是数年地旧人,偶然偷上这么一偷,极是有趣。

王慕菲拉起帘子进去,当中一张铺了翠地蓝花桌围的圆桌上,摆着一碟红滟滟的杨梅,上头还洒着细盐。又有一碗冒着冰块地桂花酸梅汤。王举人赶了一早晨的路,滴水未进,正是口渴地时候,见了这样两件东西岂有不爱地。他拈了一枚杨梅到嘴里含着,却是有些酸。忙取了那碗酸梅汤吃。

虽是隔了一年没有吃上,滋味还是旧日那般可口。王慕菲只觉得从心尖儿甜到脚后跟,忍不住唤:“真真,真真。”

窗外那只死鸟学他:“整整,整整。”又是一声轻笑。

王慕菲只觉得小腹处似有火在烧一般,那话儿蓦地硬了起来,他心里也像烧着一团火,急吼吼顺着笑声进里间。

里间重重红绡纱帐,床头一只玉香炉正燃着一炉好烟,隐约可见床上卧着一个佳人,舒着玉臂,展着玉足,却是连小衣都不曾穿,只得用一张红绸被缠在要紧处。

王慕菲只觉得喉头发干,暗道:真真这个小蹄子想是旷的久了,今日必要叫她不住口地叫我好哥哥!左手甩了帽子,右手扒掉长衫。两只脚交替着踩掉云履。再走一步,已是赤条条如赤子一般。

真真想是害臊,索性使被蒙面。谁知那张薄被挡住了上边却露了下边。玉雪可爱的两股交叠在一处,那王举人如何忍得住,就做了一个饿虎扑食的势子,扑在佳人的身上。

佳人扭得几扭,哼哼起来。王慕菲突然惊觉,真真在床上哪里有这样的花式,也无这等丰臾。难道是真真试他?他不自觉就想推开身下的妇人,只是手搭在妇人的肩上,虽是隔着绸被,也觉得如卧绵上,两只手不自觉就要去赏玩奇秀的双峰。

那妇人隔着被娇娇滴滴笑道:“傻子,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就不晓得贾后南风的故事么。”一双玉腿早缠住了王举人的腰。

王举人的头嗡的响了一声,喃喃道:“不对,我是来寻…”却觉得那处一热,耳畔又是嗡嗡一声。他就把真真随手抛到后墙去了。

这妇人以南风自比,果然是好手段。偏不肯把面上的绸被揭开。王慕菲猜她必是世家贵女,出来偷情又不想叫人晓得。虽然甚想揭开绸被瞧瞧,却是有心无力。耍了一会,正是得趣的时候,突然外头那只死鸟尖叫道:“老爷回来了!小梅,打水!”

第三章 扇子计(下)

王举人听得这句老爷来了,如遭雷击,一动都不敢动。那妇人笑道:“小伙儿,你怕什么,他虽是老爷,还要叫我一声老娘呢!”绸被顺声揭开,露出一张深妆艳抹的脸来。如何一个浓艳法?也不过一回就要擦半匣儿滴珠香粉,使一整张胭脂,红是红,白是白,若是在戏台上这样妆扮起来,极是惹人爱的。那妇人娇艳欲滴的红唇贴着王举人的脖子,轻轻擦来擦去,笑道:“好人,今日头一回相与,你还不晓得我的好处呢。”

王慕菲结结巴巴道:“大姐,原是我走错房门。”推开缠过来的一双玉手就要爬起。

那妇人恼道:“睡都睡过,你这般是为何?难道我张五娘是吃人白睡的不成?”一把拖住王举人的两条光腿,道:“你敢愉吃不认帐,休想!”扯开喉咙喊起来:“强奸呀,救命呀。儿子,你快来!”

王慕菲心里叫得一声苦也,尚真真,你为何将这七年的恩爱都付诸流水,我恋旧情约你一会,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居然这样陷这我!他用力挣扎,好不容易踢开那妇人爬到床下拾衣裳。冷不防四五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闯进来,手里提着绳索,七手八脚把王举人按住捆起,都笑道:“老五娘,这人滋味如何?”

张五娘呸了一声,恼道:“老娘本想合他结个朋友,偏他不识抬举,看他身上衣裳像是个有银子的主儿,告官去。你们去寻金捕头来。”缠着绸单过来,狠狠踢了王举人两脚,啐他道:“枉费我使了合欢散跟依兰依兰香。半点用处没有!小哥儿,要么送官,要么私了。你自挑一个。”

若是见官。这样一个风流罪过,他的举人必不保。王慕菲哪里肯,哼哼道:“私了,私了,吴县知县好不贪呢。”

张五娘合众后生都笑起来,道:“你倒不傻。晓得见官无好处,也罢,取你一件信物与你家做主的送个信儿去。”

王慕菲想到马三娘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忙道:“我家就我一个人,通是我自家做主。要多少银子你说!”心里隐隐生疑,难道真是真真主使地?才动得一动,那麻绳勒着他的肉,极是疼痛。

张五娘冷笑道:“你哄我们是三岁毛伢呢。谁不知你家有个厉害娘子,若是真是你当家做主,老娘缠这被子做甚。”把他全身衣裳卷起。挑了最不值钱的顶新帽子道:“取这个帽子与他娘子送去,得一万两赎他回去。不然咱们见官。这几件衣裳都是新地。你们几个拿去换钱买酒吃去!”

众人把王慕菲捆在厅当中一根柱子上。各自走散。只有张五娘搂着一个少年又回床上去睡,百般戏法。说书的都不好意思说。只说那王举人原是大意吃了春药地,见了那妇人如何忍得,所以此事却怪不得他。若是不曾吃药,想来他还有些定力,不会这样容易上当。王举人也只那一回吃马三娘捆起轻轻打了二十大板,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他想到滴珠去了灵隐寺没有四五日不得回家,何等一个伤心了得。偏他在这里吃苦头受捆绑,一肚皮火气。

王举人细细想来,必是尚真真害他,可是尚真真为何恨他?她这样私奔的妇人,到哪家都是不得做正房妻室的。自己宠着她原是宠错了,弃掉她另娶才是正理,偏她这样计较,先叫他受满松江人笑话,他软了性气要去寻她和好,又不肯见,难道有钱了不起么,就要人低声下气去求你么。哪此这般越想越气,重又恨真真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