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菲笑道:“你什么没有?合她们几个净身出户的人争什么?”

姚滴珠看了王慕菲一眼。取了一本帐放到他跟前,笑道:“她们原是花银子买来的。这是这大半年的帐,你瞧瞧。”

王慕菲摊开帐本来看,却是从松江搬家那日记起的,第一页就写着收了苏家合张家一共一千二百两银,就道:“不是还有二百多两黄金?”

姚滴珠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笑道:“你说我姚家瞧不起你,不要地。所以那个只好算我的私房。”

王举人气结,再翻到第二页,却是核桃大字写着为假银子事花去姚滴珠一万五千两。就有前边二百多两黄金在里头,哪项值得多少,哪几样变卖多少,写了几大张纸。王慕菲翻了几页,看姚滴珠,姚滴珠摊手道:“我的私房尽数花用了。这个醉娘却是你招惹来的,我可怪过你半句?你再翻呀。”

王慕菲再翻,家常流水帐之外,又是核桃大的字记着五百两并值三千两宅院一座。事由写着王举人偷情被捉。王慕菲看到这一行,面红耳赤,快快的翻了过去,却是替他纳了三个妾一共花费九百两,最后一页是今日取了四百两。王慕菲心里粗略一估,这半年花了也有两万两!他不相信,从头再数一回,却是一万九千六百二十七两整!忍不住惊道:“怎么会花了这许多?”

姚滴珠偏着头冷笑道:“如今我的嫁妆并私房银子都添在里头用尽。你问我讨银子,却是没有。你欠的债,你自去还罢。”

王慕菲看她平常放银子的箱子盖却是掩着地,忙过去拉起,里头却只得一包小碎银子,不够打发外头几个债主。他转头看姚滴珠笑嘻嘻的看着他,突然醒悟这个贱人替他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却是嫌他钱花地不够快,所以寻了几个人来帮他花。怒道:“姚滴珠,你安的什么

姚滴珠笑道:“我嫁过来也有一年了,并不曾与你生孩子,所以多多地替你纳妾,我能存什么心?如今你没有钱用,能怪我么?难道这世上不是男人挣钱地?难道是该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妇人去挣钱养活举人老爷地?”站起来拍拍手,笑道:“王慕菲,你别忘了,你还要进京赶考呢,没有银子可怎么处?还要打点关节呢,没有银子谁理你?”看着脸色铁青的王举人,心中一阵快意,笑嘻嘻取了茶吃了几口,又道:“你姐姐发了一注大财,不知她会不会助你呀?”

王慕菲想到姐姐最后手头很松,却是捞到救命稻草,哼了一声出门。前门有几个债主不敢走,却是从后门一溜烟寻到素娥家,开门见山问姐姐借银子。

素娥道:“你娘子揣着三万两的私房,你来问我借银子,使不得,使不得的。”

王慕菲急道:“姐姐借我二百两周转几日,她合我赌气呢,待我哄转了她自然还你。”

素娥看苏公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只得称了二百两与他,打发兄弟走了,问苏公子道:“他哪里短钱使?才纳的两个妾呢。”

苏公子道:“我瞧他也不像是个短钱使的,姚家极是有钱的主儿,不像是亏待女儿女婿的。如今都晓得我发了财,堂兄弟们还不曾开口,你兄弟先来借钱,虽然一二百不多,架不住人多呢,下回还是一个都不要借罢。”

素娥原也是打的这个算盘,听得苏公子说不借,乐得不借。果然隔不得几日苏氏族里就有上门借钱的,从一千两到几十两都有,苏夫人因到手的钱被媳妇生生分走一半,但有跟她开口的,都推到媳妇那里去。王氏却是朝婆婆那里推,推来推去,不只苏家人,就是王慕菲再借钱,都没得把他,反吃素娥说了他一大通不事生产不上进等语。

王慕菲借不来银子,房里又有四五个填不满的坑,偏姚滴珠那里箱柜都是开着的,并无多少值钱的东西——姚滴珠趁前几日举人老爷顾不上她,把钱物都叫奶娘搬到罗老板店里藏起,铺子的契纸又是贴身藏在镯子里,王举人哪里翻得着。

他翻得几件不值钱的衣裳去了,滴珠也不拦。王慕菲胆气越壮,渐渐家用不够,随手就搬姚滴珠的箱柜去卖。姚滴珠也不做声。这一日姚滴珠看看自家房里搬的差不多了,就写了个书信叫管家捎回松江。

姚员外跟马三娘却是才从江西买地回来,接了女儿的书信瞧了,老员外大怒道:“他养了四五个妾,搜刮得我女儿房里空空,这样日子怎么过得?”就要马三娘点兵去苏州教训女婿。

马三娘微笑道:“这事我却不好管。上一回打断他家老太爷的腿,幸好人家没有告我们,这是王家人宽宏大量了。我再去,是与他家老太爷赔礼去呢,还是索性打死了他跟他对了?”

姚员外看娘子不肯动,再三的说,马三娘才道:“你家女儿接回来,还要嫁人否?”

姚员外替马三娘捏肩,笑道:“滴珠这个孩子虽然糊涂了些,总是你的女儿不是?正房不得,与小雷做个二房不是正好,一来还在我们身边,二来…”

“你想的实是周全。”马三娘不怒反笑,抢着说道:“只是做二房有失体面,做大房才好呢。”

第十三章 人比人总是气死人(下)

姚员外只说娘子为儿子计,当真要把小雷配滴珠,正要笑说多谢,孰料马三娘用力一拍,一张楠木八仙桌就叫娘子大人的手刀切去巴掌大的一个角。马三娘跟姚滴外结亲这几年,却是头一回发作。唬得姚员外不敢做声。

马三娘看着在床边玩耍的两个孩子,长叹一声,道:“滴珠与小雷做妾,我两个儿子岂不成了小雷的奴仆辈,有这样自贱身份的的娘亲否?”

姚员外大喜过望,笑道:“娘子说的是!”

马三娘镇静下来,也笑道:“只是小雷年纪也大了,不见得肯呢,且等他回来,我们劝劝他罢,若是他肯不好?若是不肯,再替滴珠另觅良人,我们姚家的女儿,岂是可以给人做妾的!”抱着肚子微微皱眉道:“你真是糊涂,下回休要说做妾的话。”

姚员外道:“那…小雷几时回来?”

马三娘想了想道:“就在这几日罢,且等等,王家上上下下使唤的都是我们姚家人,想必滴珠也不会吃多少苦头的。”

姚员外想着把滴珠嫁小雷,只得按着性子忍耐。他这里还可以捱日子,滴珠那里却极是难过,她苦等爹爹不来,不免有些心急。连日阴雨要取炭烤湿衣,苏州地方本是没有炭的,都是外地运来,价钱有多贵可想而知。王举人穿了两日湿衣忍耐不得,使个管家到市上去买炭,管家去了半日回来道:“今年的炭格外的贵,下用的炭一百斤都要二十文钱呢!”

王慕菲听见这个价钱也吓了一跳,他管了几日柴米油盐。才晓得苏州居住极是不易,没有哪一样是便宜的,偏银子又不经花。当个箱柜三四两银子还不够一日地吃用。然炭是不得不买的,他到姚滴珠住的三间正房去转了一圈。打开妆盒翻出七八根金簪子,掂一掂也有三四两重,就取了个纸包起来,拨腿要出去。姚滴珠坐在一边做针线,抬着头看他一声不响要出门。心中恨极,冷笑道:“相公,我这里还有块玉,你索性一起拿去了罢。”从腰间解下她家常系地一块白玉雕玉兰花的坠子,叫明月递过去。

王慕菲接过坠子,笑了一笑出来,打东厢房窗下经过,正好瞧见他四个爱妾占了张方桌地四面打牌耍子。看见老爷的头在窗外边闪了一下,翠袖就喊道:“老爷。你来,我让你打!”

王慕菲走过了几步,又回头站在门槛上。笑道:“难得你们和气,今日赌什么?”

几个粉头都抿着嘴笑。小怜最老实。道:“赌老爷你呢,今日谁赢的多。谁合老爷睡。”玉香拍她一下,嗔道:“哎呀,你跟老爷说了,看他得意的。”四个妾笑得花枝招展。

王举人就觉得自己从滴珠房里出来到这里,好像从冬天到了春天一样,无比快意,笑道:“你们四个调皮的,且等我买了炭回来再收拾你们。”

翠袖听说王举人要出门,忙道:“老爷,奴地胭脂没有了,与奴捎一盒回来。”

绣月心里冷笑一声,也笑道:“老爷,沾翠袖的光,与奴也捎几粒翠螺来。”

王慕菲连声应道:“好好好,每人都有。”看翠袖有要跟来的样子,抬起腿就走了。出来先到一个银楼,把簪子换了二十来两银子揣在怀里,又握着玉佩走到一个相识的当铺去当。

那朝奉因王举人常来,就不大把这个举人放在眼里,道:“王举人今日可是来赎当?”

王慕菲把玉递到高高的柜上,那个朝奉接在手里细瞧,又取西洋放大镜看了又看,道:“十两银子。”

王举人惊诧道:“这是我娘子贴身的爱物,不是那等便宜货色,怎么只值十两?”

朝奉把玉丢出来,道:“我这里就是十两,不然你到对面新开的鸿升当去。”

王慕菲扭头去看,果然对面一个五开间的新楼,挂着串琉璃灯,上书鸿升楼三个大字,极是气派。左边三间只有中间开门,门边挂着“当”字。他想着这块玉极少也能当四五十两,真个走到新当铺里。这个铺子的朝奉与他二十两,却是比方才那家多着一倍。王举人就当把他家,捧着四锭小元宝走到一边地圆桌边坐下,自怀里取出那二十多两银子要包在一处。

只听得楼梯响。头一个就是李青书,第二个却是那位相公子。他两个看见王举人点银子,都愣了一下。李青书合王举人没什么可说的,也就妆做没有看见。相公子正迟疑间。环佩丁当,尚氏姐妹两个下来。

尚真真看见王举人穿的不如从前,弯着背在那里包银子,心中先是一跳,又有些心酸。脚步就有些不稳。

相公子生怕真真跌倒,就忘了王举人在一边,忙迎上前扶她,道:“慢些慢些。”

真真当着姐姐姐夫,却是有些害羞,笑道:“相大哥,叫小梅扶我罢。”

王慕菲听见真真说话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尚真真笑吟吟对着相公子,那相公子地一双眼睛盯着尚真真,好不柔情蜜意!

尚真真还是少女妆束,举手投足极是俏丽,遥遥看去还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王慕菲恍惚间好像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