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不跟吴冯氏多说了,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窗外已是天边泛白,鸡都快叫了。

第二天吴冯氏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婆子叫来商量着捐钱做善事,昨天夜里吴老爷的一番话让她格外不安起来,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她偶尔的恶念会不会报应到儿子身上?虽然吴冯氏自嫁进来后没做过什么伤人害命的事,可是被吴老太太薄待时也曾在深夜中诅咒过老东西不得好死!在老太太归天时也曾经开心的几乎要笑出声来。在吴老爷去那些妾们通房的屋子里时也曾经恨不能把她们推到井中去,在她们生下孩子时也曾经咒她们一尸两命。她不是坏人,她也害怕报应,她活到现在除了一个最恨的敬齐的姨娘也不曾真的存心害过什么人。可是那些恶念会不会上天菩萨都记在心中?会不会日后报应到她的儿子身上去?

跟婆子一番商量后,她决定先去给附近所有的庙宇庵堂都捐上一笔钱,然后在村口外舍三天善棚,给过路的舍粥舍馒头。

她站在观音像前诚心祝祷,她愿意从此茹素不再杀生,日日念经,望菩萨慈悲为怀,不要报应在她的儿子们身上。

吴冯氏在这边忙,吴老爷则在早饭后把吴二姐叫到前院去。

吴二姐昨天夜里乱梦三千,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投入油锅赶上刀山,在地狱中受尽苦难酷刑,一会儿又梦见回到了现代,在这里的几年清闲生活不过是黄粱一梦,她攒下的金豆子玉佩都没带走,吓得她一下子坐起来,一屋子提心吊胆一夜不敢睡沉的丫头婆子一窝蜂涌进来连天喊:“二姑娘!你可不能有事啊!”

吴二姐这天早上昏昏沉沉,一时恨不能干脆逃回现代去,不受这份罪,做个小孩子事事要受人辖制,可没有她当大人的时候自在,要是真被当成妖魔鬼怪绑去泼狗血喂符水,她宁愿回去朝九晚五辛苦一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甘心,这辈子她好不容易不必再为吃喝房子发愁,攒金揽银呼奴婢喝婢,不管是在吴家屯当地主老财家的姑娘还是日后嫁到段家当少奶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要让她说她一点都不想过这样的生活,那就是大瞎话。

红花和张妈比往常细心一百倍的侍候吴二姐梳洗用饭,这边早饭桌子刚撤下去,吴二姐正想回床上再眯一会儿,吴老爷那边叫人来传了,车都停在大门外头了。

吴老爷不想让吴冯氏知道他找吴二姐问什么事,昨天夜里吴老爸试探过后知道,吴冯氏还想不到那么深,妇道人家除了信鬼信神也不明白这世间道理。他今天刚好要到外头去看看,干脆带着吴二姐一起去,对吴冯氏只说是带她出去玩,在路上他自可细细问吴二姐是怎么想的。

打定主意后,他就掐着时辰站在了吴二姐的院子前,吴冯氏此时正跟婆子商量事,倒没注意他又绕回来。吴二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吴老爷进屋来,吓得整个人都傻了也僵了,这边吴老爷让张妈给她换了双能走的鞋又带了件厚外套,然后抱起二姐就出来了。

二姐觉得自己竟是像让土匪给挟出了门,出了大门见外头停了架驴车。旁边一个赶车的一个看门的,见吴老爷抱着个红衣女娃娃出来,被他一瞪都吓得赶紧低下头。

二姐也唬了一跳,吴冯氏连她多打听两句吴敬齐的事都不乐意,这让不认识的男人看见了只怕也不应该!从昨晚到现在她本来就提着心,见了这两人立刻把头缩到吴老爷的怀里了。

吴老爷虎虎生风的大步过去,一人给了一脚踢开,捂着二姐的头小心翼翼的把她放进车里。

看门的赶车的都让他给踢得趴到地上啃了一嘴的土,一个骨碌爬起来不敢打不敢拍。看门的溜回去关上门,赶车的扯着驴甩了个响鞭吆喝着走。驴慢悠悠迈开步子,一溜小跑出了院,往村口去。

吴二姐在车里小小惊叫一声,吴老爷心下暗笑,把赶车的鞭子递给一旁的把式,钻进去一瞧就看到吴二姐跟只受惊的猫似的紧紧巴在垫子上,车里只铺了几层厚垫子,吴老爷因今天吴二姐要坐,特地拿了张狐狸皮铺上去,这会瞧见小女儿一副吓白了脸的模样,吴老爷钻进去把她拖进怀里抱住吓唬道:“莫叫!带你去卖掉!”

吴二姐的眼泪当时就吓出来了!

吴老爷哈哈大笑,从旁边的小暗格子里掏半天掏出两块半干的柿子饼塞到吴二姐手里,见她仍一副吓呆的模样不敢动,再拿过来撕开一小块一小块喂到她嘴里。

干甜的柿饼进嘴,吴二姐愣愣回神,抬眼瞧吴老爷一脸疼爱好笑的看着她。

吴老爷见吴二姐终于回神,脸上还带着泪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真是鼠大的胆子,吓一吓都能吓死。

他知道二姐怕他,在吴冯氏的院子里时还敢凑到他跟前说两句话,没有吴冯氏在跟前时那头都不抬。其实几个大了点的孩子都跟他不怎么亲。大姐就不提了,因为是头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吴老爷从小就没看过她几眼,轮到她时又是个女孩自然更是陌生。六岁前他就没抱过她。

倒是敬泰,自生下来见是个男孩,他反倒更疼爱些。跟着先生之后更是天天跟着他,有时他没事就到他跟先生念书的屋子里坐着。吴老爷一直觉得比起吴冯氏来,敬泰更亲近他些。

看着吓得跟只小兔子似的二姐,吴老爷叹气。女儿本就比儿子弱些,他不多疼着点,等回头出了门吃得苦就更多了。

吴老爷的粗糙大手用力给吴二姐擦泪,搓得她脸生疼,可疼归疼,吴二姐终于发现吴老爷仍是那个疼她的爹而不是凶神恶煞要将她扔出去的模样。

自己吓自己能吓死,二姐猜自己可能想得太严重了。对嘛,她一个小孩子说的话谁会当真?当初她十八九了跟杜家父母一本正经的说话时还没让人当回事呢,何况现在?

驴车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掀帘子瞧外头是一片新绿的荒地,吴老爷抱着吴二姐探头向外望说:“这外头的地都是咱家的。”

吴二姐这回可惊讶了,她张口结舌的指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地说:“都是?”

吴老爷得意的瞧着吴二姐说:“都是!回头二丫头你出嫁,爹送一半给你!”

嚯!吴二姐吓得缩回了手,吴老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说:“这值什么?我吴大山的女儿出嫁,只陪嫁这些地都是丢人!”他不顾吴二姐吓呆的模样,蹭着她的脸说:“回头爹给你更好更肥的地!”

驴车晃悠着向前走,半个时辰后就有人迎了上来,隔老远那几个人就满脸是笑一路小跑的奔着驴车过来,吴二姐放下帘子就听到前头赶车的把式喝斥道:“闪远点!叫人都闪远点!”

吴老爷仍是将吴二姐抱在怀里,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把式将人斥退有什么不对,他抓着把炒黄豆哄吴二姐吃,一边说:“这几个都是咱家外头的管事,回头你隔着帘子瞧,没发话他们不敢过来。”

再向前走,吴老爷再次掀开车窗的小帘子叫吴二姐看:“这都是咱家的地。”

吴二姐这回再看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吴老爷不把刚才那片荒地当一回事了,她指着外头已经插了秧的地说:“这才是地?”

吴老爷笑道:“这才是出庄稼的地,刚才不过是瞎长草的荒地,你说,爹能给你那种地当陪嫁?”他指着外头一片绿油油的田说:“要给,就给你这种的!”

驴车停下后,吴老爷跳下车再把吴二姐抱下来,踩在软绵的泥地上,一落地就沾了一脚泥。

吴老爷挥手让驴车先走,弯腰抱起吴二姐慢悠悠向前面稀稀拉拉的草房子走去,边走边指着这些地说:“这边的地大约有个八十多亩,都是良田,种的都是要卖给官家的稻米,管着这些田的人共有四十六个人,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壮劳力,其他的都是他们的家人媳妇老娘孩子。孩子满十岁就要下地干活,算劳力,不干活咱们这里可不管他们汤饭。”

吴二姐认真听着,吴老爷最后说:“这些人,都是咱家的人,生死都归咱家。”

吴二姐不解的看着吴老爷,这些话跟她说干什么?

第 24 章

进了那里一套最大最宽敞的房子,吴老爷抱着她进里间,可能刚才把式说过不让有人,结果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瞧见。里间拢着火盆,吴二姐把脚伸过去烤,吴老爷给她倒了杯热水后伸手把她的鞋脱下来让她坐到炕里头去,提着她的鞋出了门。

吴二姐发现这炕上铺的是新被子,厚厚的铺了两三层,坐在炕上完全没有冷硬的感觉。

吴老爷出去让人把吴二姐的鞋拿去烘干,又吩咐送点零食过来,然后拿着帐册进了里屋,当着吴二姐的面看起帐来,他一边看还一边叫吴二姐过来,解释给她听。

吴二姐茫茫然听着,她知道了现在仍然有蓄奴的风气,这里的四十几个人其实都算是他们吴家的奴隶,但说出去是雇农,可他们的名单在县官的名册上只有五六个,很多人根本没记在县里的户籍册上。

吴二姐看在眼里嘴上不问,这就像公司里雇的实习生,工资少却要多干活。她以为是这样,可转念一想倒觉得不大对。这些人都是签了身契的,有没有记名都有身契在啊。为什么要这样?

瞧见她脸上露出不解,吴老爷抱着她像哄孩子玩似的说着:“二丫头这你不懂了吧?爹给你说啊。这样少交税啊,要是按人头算税,咱们家的税怎么着也要翻这个数。”他比出一只手掌,翻了两翻。

十倍!吴二姐眼珠子就瞪大了,她看着吴老爷倒是露出个‘啊,我知道了!你这么坏啊!’的笑来。

吴老爷这样瞒报,想必早就打通关节了,所以才这样不闪不避的,还当成笑话讲给她听。

吴老爷也是一个人精,见二姐露出笑来就品出她的意思了,他盯着二姐的装出一副挺胸抬头哄孩子的模样说:“爹再告诉你,这事不独咱们一家是这样。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家里有点人的都这么干!往外走,就是官家的也是心知肚明!要真是实打实的交税,单咱们这县里每年的税都要翻上几倍!”

二姐一怔,不过她倒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朝廷是按人头算税的,每个县镇报上去的人口是多少,那按律应纳的钱粮就会摊派下来,逢到抽丁,那县里要交出去的壮丁也会多。

所以,就是县官老爷也愿意‘装穷’,也愿意自己下面的这些有钱人‘装穷’。横竖有钱没钱他心里有数就是。

吴老爷仔细盯着吴二姐,不动声色的说:“再者说,这人口上去了,税上去了,咱这片的县官老爷能不能再坐在这里当县太爷就难说了,保不齐上头派下更能干的大人来顶了他的位子。”这种大胆的话说出来,要是个胆小的能立刻晕过去,差一点的也要装听不懂或听不见,可吴老爷仔细看,都没看出吴二姐有一丝一毫的不明白或不懂装懂的假模样,倒是那副鬼精鬼精的笑一直挂在嘴角。

她听懂了!吴老爷这下可是真后悔吴二姐怎么不是一个儿子了!

吴二姐当然听懂了。

吴老爷的意思就是说,县官老爷瞒报的原因一是为了少交税,二是为了避免被人从这个位子上赶下来,若是人口多税交得多,那可能这个小县回头就会变成大县,那县官老爷就算仍然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也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舒坦,最少他能拿到的钱一定比现在少的多,税报若能瞒下十倍,那他最少也能占个五成多!

越是小地方越能出贪官,吴二姐自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这也绝不是独这一个县这样做,只怕全国都是一样的,天高皇帝远的好处啊。

吴二姐自己想得热闹,吴老爷在一旁又是疼爱又是可惜的看着她。帘子外一个妇人小声说:“……打扰贵人了,家里没什么东西,做了点丸子给贵人尝尝鲜。”

吴老爷下炕掀帘子出去,回来端了一大粗瓷碗,里面是冒尖一碗红薯丸子,洒了点白糖。

吴老爷也知道这里变不出什么好东西,放到炕桌上说:“尝个味吧,一会儿午饭时菜还不差。”

吴二姐捻了一个扔嘴里,可能是用荤油炸的,破坏了红薯本身的清甜味,她吃了一个就不再碰了。

吴老爷也不愿意吴二姐多吃这里的东西,他嫌不够精细干净。拿过账册继续教她,这下讲得更是仔细,吴二姐有不明白的,他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午饭炖了只小母鸡,肥嫩嫩的还算香,鸡汤下的面条,切了细细的葱花洒下去,打了三四个鸡蛋,吴二姐倒吃着一道腌的咸菜好,吃了小半碟子下去,拌了香油更下饭。

吴老爷见她喜欢,叫人装了一罐子放到车上,又叫了腌这道咸菜的那家的妇人过来见见,吴二姐知道这是吴老爷给她立威,配合着吴老爷说了两句话。这个被叫进来的妇人看着在这里也是个体面人,至少她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补丁也少,手脚都不脏,头发上还用了头油簪了朵绒线花。

这妇人偷眼瞧吴二姐,吴二姐就端着架子让她看,结果倒把这妇人给吓得低头垂眼瑟缩了下。

吴老爷有心给吴二姐耍威风,摆足了谱才带着吴二姐离开,两父女坐在回家的驴车上,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

吴老爷抱着吴二姐,一天下来两人亲近了不少,二姐是个一熟就管不住自己嘴的性子,现在就是没有吴冯氏在也敢赖在他的怀里撒娇了,更何况吴老爷还刻意哄她捧她?

吴老爷正逗得她笑,气氛正好时,吴老爷抱着她叹气道:“宝丫儿啊,你要是个儿子你爹我就不愁了。”

吴二姐立刻笑着提起了自己的两个亲兄弟:“不是有敬泰和敬贤吗?爹的儿子够多了。”

吴老爷叹气说:“敬泰才多大?站直了还没有柜子高,敬贤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等到他成才我都进棺材了。”

吴二姐唬了一跳,怒道:“爹这是说的什么话!!”心中却想难不成他是想提敬齐?要她在吴冯氏面前说说敬齐的好话吗?

吴老爷拍着她哄她消气,半晌又说:“我和你娘就你们这几个孩子。你和菱珍都大了,她一嫁就嫁到西镇去了,去一回路上都要两三个月,等她嫁了,咱家就剩下你一个大点的孩子了。”

吴二姐猜着吴老爷的意思,说:“不是还有敬齐吗?”

吴老爷眯着眼睛笑,看了她一眼,佯怒道:“爹跟你说正经的,你在这里哄爹玩!要是敬齐顶用,爹还跟你提这个干什么?”

吴二姐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怕,吴老爷就凑到她耳朵边说:“爹心里清楚,敬齐爹也没把他算进来,爹的孩子只有你们四个。”

吴二姐看着吴老爷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圈,这话一听就是哄她的,吴家谁都可以不把敬齐当回事,偏她不行。为着他,她可是长到八岁才有名字的。可是为什么要哄她这个小丫头呢?

莫非是想让她把这话透给吴冯氏?

吴老爷说:“你的弟弟们还小,我是想着,在你嫁出去前,先帮着你的弟弟们守着家业吧。”

这正是吴老爷的想法,已经快长成的几个孩子中,敬齐跟吴冯氏不一心,要真是把家业交到他手中,日后想他会乖乖还给敬泰敬贤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大女儿吴菱珍一是嫁得远,二是吴老爷看得出她也就是个后宅能干的妇人,就是比起吴冯氏也少一份果决和胆气,或许日后能有出息,不过吴老爷等不了那么久。

这下吴二姐就显出来了。一是她还有三五年才出嫁,这也能给敬泰多争取三五年,二是她就是嫁也嫁得近,就在离吴家屯二十多里的城里,赶个一天半天的路就到了。三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吴二姐的见识并不限于闺阁之内!

吴老爷今天试了她一天,越试是越后悔她怎么就不是一个儿子!真是老天不开眼!

他已经三十岁了,他的吴家太老爷就是三十六岁去世的,这让吴老爷觉得自己说不准哪天早上就爬不起来了。可他死了没事,他挣下的这么大的家业可怎么办?吴冯氏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守得住?管账算账她行,可见人见事却不及二姐通透。真有那时族里那么多眼红的人都在死盯着他们家,敬泰敬贤还小,这个家要怎么办?谁能帮他在敬泰长成前守住家业?

吴老爷抱着吴二姐叹气:“宝丫儿,爹就指望你了。”

吴老爷带着吴二姐出门转了一天,天将擦黑才回来,吴冯氏担心着急又奇怪,可又不敢直接问,见吴老爷带着吴二姐回来,连忙问吃了晚饭没?得知还没吃赶紧一边催着厨房备饭,一边催着吴二姐回房换衣服洗漱。

“今天累着了,晚上别玩了,早点睡啊!”吴冯氏交待着把吴二姐送回屋,又提点着丫头婆子小心侍候,这才回到吴老爷这边,一面侍候他换衣脱鞋,一面小心翼翼的问:“今天都带二丫头去哪里了?怎么连个婆子都不带着?”

吴老爷今天虽然累了一天,可心情很好,闻言道:“我自己的闺女,还能丢了不成?”

第 25 章

吴冯氏没好气的说:“谁这么说了?我只是奇怪你怎么想到要带她一个女儿家下地去!”

吴老爷嘿嘿笑,半晌才叹气道:“……宝丫儿要是个儿子该多好!”边说边拍大腿,一副深以为憾的模样。

吴冯氏这是第二回听他这么说了,不由得上了心,把丫头婆子都赶到外屋才偏身坐在炕头说:“这是怎么话说的?敬泰敬贤哪点不好了?”

吴老爷不想她日后猜忌吴二姐,也不想让她心中把孩子排出个三六九等来,于是舒过一口气,把吴冯氏拉过来搂在怀里,小声的把他打算让吴二姐管家的事说给吴冯氏听。

吴冯氏一听就懵了,这是从哪算起的?她不解的问:“……这是怎么论的?往前头数还有大姐,就是没有大姐还有我呢,什么时候轮上了二丫头?你是怎么算的?”吴冯氏这话倒不是不喜吴二姐了,她只是不明白,按年龄算有个吴大姑娘,按辈分算有个她,吴二姐算哪棵葱?吴老爷怎么隔了她和吴大姐单看上她了?

吴老爷糊涂了?

吴老爷笑笑,女人的脑袋里除了那点鸡毛蒜皮是不装东西的,他只好把在车上对吴二姐说的话再给吴冯氏学一遍,吴冯氏听过后仍是半信半疑,拧着吴老爷的耳朵说:“我呢?你把我搁哪了?合着我就是一摆设啊!我不算你吴家人?”说着吴冯氏这泪意就上来了,她嫁到吴家十几年了,每天盘算来盘算去,虽说有时不顺吴老爷的心意,可她却是一门心思为吴家着想的,怎么吴老爷要寻人替儿子管家业,居然隔过她去找吴二姐?

吴老爷赶快连天的哄她,哄得吴冯氏把泪收回去才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要是我还在,你自然是吴冯氏,要是我不在了呢?你可……”

“不许胡说!”吴冯氏让他这话吓得心肝颤!赶快上前捂住他的嘴,生怕哪位过路神仙不长眼应了去!她的身家性命一世安稳都系在吴老爷身上呢!不管恨他的时候咒得多狠,可心里仍是明白的,只有吴老爷好,才有她的好日子过,就是儿子也未必指望的上,日后儿子大了有了媳妇和自己的小家,他能还记得孝顺她这个娘就不错了,要想让儿子管她的后半辈子,那可真有点悬。

吴老爷心中不是不感动的,抱着吴冯氏又软语温存的哄了阵,继续说:“……这话不好听,可咱要明白道理。”

吴冯氏急喊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我就不明白了!我不乐意明白!”

吴老爷一叠声的哄道:“行!行!行!你不用明白,我明白就行!”他生怕吴冯氏再打断,连珠炮般说:“宝丫头许给段二爷了,不管日后怎么说,她是段家人没错。段二家和整个段家就是她的靠山!到时咱家有点什么事,段家一是赶得及,二是说得上话!”

吴冯氏听到这里才明白,比如她,如果吴老爷死了,她要么听叔伯兄弟的,要么听儿子的,可是敬泰敬贤都小,她保不齐就要听叔伯兄弟的了,可那些叔伯兄弟到时就是她吴家的敌人!是来夺她吴家家产的!这时吴冯氏觉得吴老太太和吴老太爷死得太早了,要是这两位老人还在,哪会有这种隐忧?可是她又想,若是二老还在,吴老爷再死了,她一定会被送回娘家去!二老可不愿意让她带着孩子和吴家的钱改嫁。这样一想,吴家二老死得早才好。她又想,要是吴老爷有兄弟呢?可是族中的叔伯兄弟和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要是真有兄弟,此时应该也有妻小了,吴老爷一死,他会不想来分杯羹?往前算往后算,吴冯氏发现她还只能像吴老爷说的那样依靠吴二姐,可她仍是不服,挑刺道:“……那你就知道她一准向着吴家?她就不会向着那段家?”

吴老爷嘿嘿一笑,拧着吴冯氏的下巴说:“你说呢?你们女人是向着娘家?还是向着婆家?”

吴冯氏扑哧一声笑了,顿时满室的紧张气氛就给笑散了,两夫妻真真假假的闹着闹着就倒到床上去了。

这个话不能往深了说,往深了说伤感情。

吴冯氏本来也想争一争的,可是吴老爷那话怎么听着都是意有所指,说女人向着娘家还是婆家,这句话问一百个女人也只有一个答案啊,女人当然是向着娘家的,出嫁的女人更是这样。吴老爷只怕也是担心,要是真把吴家交到吴冯氏手中,她会不会悄悄给他都搬到冯家去。要说吴冯氏会不会,不能说一定会,不过她也要掂量掂量这里头自己能站在哪一头,她虽然疼敬泰,可是如果她有办法控制这个吴家,那敬泰最后当不当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已经当家了。

半真半假,吴冯氏这一晚上对吴老爷可是凶狠多了,上牙时都下了死劲,啃得吴老爷肩膀上一块块青紫,可吴老爷却正好这一口,压着吴冯氏折腾起来更有味了。

要说吴老爷信不信吴冯氏,他信,两夫妻快过半辈子了,日后埋也要埋在一起的,他怎么会不信她?可要说把这家的钱都交到吴冯氏手中他敢不敢?那他是绝对不敢的。

在吴老爷看来,吴冯氏是娶进门的女人,是外人,而吴二姐是他的女儿,是亲生的孩子,自然是比吴冯氏更近些,所以他宁愿把家业交给吴二姐替他看着,也从来没考虑过吴冯氏,以前他想过敬齐,后来发现不成又为难了一阵,最后选了吴二姐。吴老爷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让吴冯氏帮敬泰守家业,他不放心。

吴二姐一觉醒来这天就变了,她去跟吴冯氏请安,觉得今天吴冯氏这话里话外怎么就透出一股子怪味来,倒也不是冲她,就是怎么听着怎么像意有所指,一会儿叹自己操心劳力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人吃喝拉撒,一会儿又摸着二姐的头说姑娘长大了,日后等她老了可就是指着他们这些孩子过了。

“到时你会不会孝顺娘啊?”

二姐点头说她孝顺娘,一定孝顺娘。

等闲下来自己再把这话和吴冯氏当时的样子一回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经历过办公室战争,有时这人的态度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吴二姐自然明白是自己挡了吴冯氏的财路,可她不能把已经到手的馅饼再扔出去,就是她想扔,吴老爷就能一准把这块馅饼再扔到吴冯氏手中吗?要是没扔到吴冯氏手中呢?要是给了敬齐呢?回头吴老爷再疑心吴冯氏跟她说了什么,这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到那会儿她可就得罪了这吴家的两个大头了。

吴老爷会觉得她不晓事,吴冯氏会觉得她愚蠢到把到手的好处又扔出去。

一年比一年大了,二姐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小心谨慎。以前她是小孩子,自然可以口无遮拦。如今不行了,她开始学女红学管家,别人看她都说她是大姑娘了。她也知道就是在这边,也不能躲在屋子里过自己的小日子。看敬齐和他的姨娘就知道了,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认为自己一味退让就能海阔天空,有时别人是狠不能把人打死才能安心的。

吴二姐思量了一下,日后更是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来,任由吴冯氏旁敲侧击的试探,扯着她撒娇装傻。

吴冯氏见吴二姐仍是那副小丫头的样子,想想她的年纪不大,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女儿是自己的,吴老爷给她不就是给自己吗?这念头一转,她开始哄着吴二姐了。

吴老爷开始教二姐看账,两父女在屋子里,旁边一个丫头婆子都不要,后来更是把二姐带到前院去。吴冯氏心里头就开始发闷,针线也不做了,账也不看了,倒在炕上皱着眉头养神。她心里还是不痛快,虽说吴老爷给吴二姐了就跟给她这个当娘的一个样,可正因为是一个样,吴老爷为什么不给她?

还是因为不信她!

吴冯氏长叹一口气,往深里说,吴老爷不信她,她也明白。要是吴老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吴冯氏还真没想过要不要改嫁,要是吴老爷真把家业都交到她手里,到时冯家一定会过来跟吴家扯皮,一边是自己的亲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娘家,她站哪边都不合适。

给吴二姐吧,给她也好。有她这个当娘的在这里看着,总不至于让吴二姐被段家哄了去。

吴冯氏不得不承认的是,吴老爷真是把方方面面都算到了。给吴二姐是最合适的。

吴二姐之前跟着吴冯氏学过管家里的账,一通百通,虽然这下管得多了,管得大了,可使使劲也不算多难的事,只是每天起早贪黑的累。

吴冯氏不到几天就心疼起来,天天的给她送吃送喝,还盯着人给她添衣。当娘的都是心疼孩子的,就是别扭也别扭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后来这别扭就全移到吴老爷身上去了,吴冯氏觉得这都是因为吴老爷不肯信她才会这样。

第 26 章

逢到年关了,吴冯氏才想起来过了年吴二姐就十二了,可她的女红还没有长进呢!吴大姑娘这会都会自己做衣裳了,吴二姐还是只会做鞋,还有她还没学厨艺呢!哪有做人媳妇不会下厨的?可这会儿她想跟吴老爷抢吴二姐是不可能了,吴老爷听她说要让吴二姐先停下手去学做衣裳做饭,直摇头说:“我的乖乖啊!咱家丫头是干那个的料吗?给她买丫头!买婆子!我吴大山的女儿哪用亲手去做那些事!”把吴冯氏给哄走了,吴冯氏急得转圈却毫无办法。

等到吴二姐空下时间来已经是第二年的春三月了,吴冯氏只能叹着气说:“二丫头啊,娘叫人来给你挑丫头吧,还有灶下也要挑几个人,这日后都是你要用的,你也来跟着看看吧。”

吴二姐不解,但仍是听吴冯氏的话,到人牙子把人带来后她才知道原来真正要挑人的是吴大姑娘,她过了年就十四了,该挑陪嫁了。

又是一年春天,吴二姐满十二了,她的大姐满十四,吴冯氏已经从外地买回来上好的木料要开始给她打家具了,吴家大姑娘正式开始备嫁。

吴二姐有段日子没见过吴大姑娘了,只是两人偶尔会在吴冯氏的屋子里遇上说上两句话。

两人各忙各的,她跟着吴老爷学看账,大姐跟着吴冯氏学管家。

这日她在屋子里用过早饭过来吴冯氏的屋子,正看到吴大姑娘正坐在吴冯氏的炕头两人一边抽绣线一边凑在一块小声说话,她放重脚步端着笑进去扬声道:“给大姐姐请安问好!”

吴冯氏隔老远就听到她走过来,见她进来早早的就笑开了脸,听她开口更是扔了手中的线团招手叫她:“还不快过来!在那里磨什么!”

吴二姐笑嘻嘻的走过去,吴冯氏一把将她拽到身旁搂在怀里一箩筐的问从哪里过来,可用过早饭?亲热的让人侧目。吴大姑娘只端着笑在一旁看,不出一声。倒是吴二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挣开吴冯氏坐到吴大姑娘身旁,两姐妹相视一笑,倒好像心有灵犀般显得更加亲近。

二姐明白自己心里仍是没把这些人当成亲人看。她喜欢大姐,喜欢吴冯氏,喜欢敬泰和敬贤,也喜欢吴老爷。因为他们都对她好,都疼她。可是就像刚才,她明明知道大姐绝不会因为吴冯氏对她亲热而不痛快,自己却偏偏觉得别扭不好意思。她知道这是自己想得太多,顾忌太多。以前在杜家时,大姐跟小弟跟杜妈妈撒娇时,她在一旁挤不进去只会笑着看,心里却总是一次比一次苦。

所以有时她会觉得当着别人的面跟人亲热会对不起旁边的人,仿佛冷落别人是一种罪过。连那些亲近都显得罪过起来。

吴冯氏见吴二姐来了,从炕头翻出本册子递给吴大姑娘说:“这是你出去后应该带的人、钱、物,你瞧一瞧心中有数,等明、后天人牙子带了人过来,你可要好好挑几个。最多再两年就要出门了,也该好好挑几个合心意的人,有这个时间也可看看是不是合用。”又转头看二姐,“你也跟着大姐学学,要不了一年就轮到你了。”说到这个,吴冯氏心里就发酸,勉强笑笑就把俩姐妹推出去了。

出了门,吴大姑娘拉着吴二姐到她的屋子里去。一进门就有两个丫头蹲身行礼,一个丫头掀帘子,一个丫头引人进屋。

吴二姐心下惊讶,口中赞道:“还是大姐姐这里有规矩!哪像我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是一窝蜂。”

刚坐下,一个婆子笑眯眯的凑上来先蹲了个礼,又问二姑娘可有什么爱吃的,她自去厨下吩咐。

吴大姑娘有心要奉承妹妹,对婆子说:“那些小丫头懂什么?自然是妈妈去忙。我们姐妹好长时间不见,今天我就留她在我屋里吃顿饭。”

吴二姐虽然不知吴大姑娘打得什么盘算,但也愿意给她这个面子,当下便笑道:“可真是!早听说姐姐这里娘给造了个小厨房,好吃的东西都堆到你这里来了,我今天可要好好尝尝!”

为了让吴大姑娘练厨艺,吴冯氏早先就把一处本来给妾准备的屋子重新整理后给她,为的就是这里原本就有个小厨房。后来妾不知到哪里去了,后头新进的丫头婆子竟不知道这里原本住过人。

吴大姑娘只听过点皮毛,听吴二姐的话先是心中一跳,后仔细瞧她脸色分毫未变松了口气,笑着斥退婆子后,吩咐人掩了帘子拿出吴冯氏给的册子跟吴二姐一起看。

吴二姐多少也有些好奇,凑过去瞧,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这女儿出嫁带出去的人可真是不少。

旁的不论,首先这丫头就分好几种。亲信丫头里有房中侍候的,这自然是给姑爷预备下的通房,这个首重貌美;另有管着新嫁娘衣裳首饰贵重之物的,这个要忠心。次一等的专管在外头跟婆子传话的,这也要口甜乖巧的。

再然后是婆子,婆子里竟也有好几种。奶妈子首先是一定要跟着去的,然后灶下也要备上一个,另外若是奶妈子不好使唤了,不能到那时再临时找人,屋子里总要再备上一个。

另有男仆管事七八个,这个自然不用她们姐妹操心,按旧例应该是婆子的家人儿子等。

粗粗一算,吴大姑娘嫁人光带过去的这些侍候的人就要十几二十个。

吴二姐心中乍舌,面上不显,反而说:“我瞧着到时只多不少。”

吴大姑娘也是这个意思,合上账册婆子正好把做好的小点头送上来,两姐妹一时无话,只捡那闲事说两句凑趣,等到一碗米酒团子下肚,搁了碗后,那婆子一边收碗一边对吴大姑娘说:“大姐有什么心事不妨跟二姐说说。”又转头对吴二姐说,“大姐这几日睡不好吃不香,人都瘦了几分,二姑娘瞧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