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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庄子啊、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煎盐、打铁、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第20章 借书

到了大房的宅院门前,仆人进去传话,不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迎了出来,满脸带笑:“四老爷,五小姐,这边请。”

进大门,过正院,向南三间大厅是正堂,傅云章的外书房在西边。从角门进去,过抄手游廊,一路上静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墙黑瓦,曲径幽深,斑斑翠竹,浓荫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起点、终点、转道、 分合、行程、里途、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几本书都是明朝中晚期到末期出版的商书,专门介绍各地路程,物价,商业活动,有的还会讲经商之道、商业道德,传授经商的经验。简单来说就是商人们的行商指南书。

第21章 拜师

傅云英最终没能从傅云章那里借走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打首饰、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卢氏、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