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扑到病榻前,泪流满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爷都这么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雨还在下,溅起的水雾打湿衣衫,院子里雾茫茫一片。

傅云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凝望瓢泼大雨中的庭院。

养娘端着空碗出来,走到她身后,“九少爷用过汤药了。”

她嗯一声,回到里间。

丫头们围在床榻边劝傅云启吃饭。

他不肯起身,面向里躺着,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半边脸,只露出鼻子透气。

“九哥,起来吃饭。”

傅云英道。

傅云启以为她已经走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翻开薄被,翻身坐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明明比她年长,却得由她来哄不知道傅四老爷当初怎么就挑中了一个娇气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处,那就对我客气一点。”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刚才说了,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想要一个体贴的关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个有担当的好哥哥。”

傅云启怔了怔,嗫嚅道:“我怎么没担当了”

傅云英仰头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云启心里发虚,嘿嘿讪笑。

“先把饭吃了,一个有担当的哥哥不会拿这种事赌气。”

傅云英指指丫头捧在手里的盛满精细饭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云启一抹脸,鼻涕眼泪糊得满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头递来的碗筷,“那你以后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会顺杆爬。

像六月的天,刚刚还雷电交加雨势滂沱,一会儿就云收雨霁,天光放晴了。

有点像傅云英上辈子认识的一个人。

明明害怕极了,却硬要绷着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下一刻看到树丛里钻出一只野狗,尖叫着扑到她身边,吓得抱着她瑟瑟发抖。

她出了会儿神,那边傅云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进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应该更喜欢我才对,你说是不是?”

傅云英瞥他一眼。

他脸上的疹子还没有完全好,眼圈肿得烂桃一样,偏偏还硬撑着想撩闲。

贱兮兮的。

又有点可怜。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后真的能和韩氏和睦相处,傅四老爷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饭。”

傅云英道,这回真的转身走了。

丫头们长吁一口气。

傅云启眼里闪着泪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浓肉汁的热米饭塞进嘴里,对着傅云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说好了啊,我做有担当的好哥哥,你得当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来看我!”

嘴里塞满饭菜,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一股阴谋得逞的欢快劲儿。

傅云英没回头,养娘和芳岁撑伞迎上前,她拢好衣袖,踏进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凭傅云启今天这么一哭二闹三耍赖,等他真的学着有担当起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第34章 出行

两天后,照计划启程。

傅月按着傅桂教她的法子找傅四老爷撒娇。

长女向来不言不语的,难得主动开口求自己,傅四老爷自然不会扫她的兴,大手一挥,不止傅月、傅桂跟着一起去武昌府,因为闯了祸而被罚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获准随行。

两个皮小子欣喜若狂,听到消息后立刻催促丫头收拾行李包裹。

傅云启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即刻痊愈。

大吴氏和卢氏猜出他故意装病,没有戳破,只吩咐养娘记得多带些止痒祛毒的药膏。

出发那日天气晴朗,吃过饭,辞别家人,傅四老爷领着儿女和侄女们一起上船。

傅云章早就到了,坐在船舱内伏案翻阅墨卷,听到说笑声,登上甲板和傅四老爷寒暄。

彼此见礼,问过安好。傅云章示意仆从出发。

傅家一条大船,三条中船,四条小船,顺风架帆,八条船一同开出大江,往北行去。

正值季夏,大江两岸大片芦苇荡绵延,船行数十里不绝。远处青山起伏,绚烂金光下黛色深浅浓淡,犹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万丈晴空只是其中一小块留白。

山明水秀,湖光醉人。

傅月和傅桂到底年纪小,第一次在没有卢氏的陪伴下远行,激动万分,看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跟在傅四老爷身后问东问西。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耐心向儿女们介绍一路所见所闻,指着岸边背靠群山、面临绿水的幽静山谷,告诉她们这些州县村庄和山丘野寺的名字由来。偶尔讲几个不俗不雅的俏皮故事,傅月、傅桂和傅云启、傅云泰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一阵哄笑。

傅云英刚刚病愈,傅四老爷怕她受不了旅途辛苦,不许她在外面待太久,催她回去休息。

她嗯一声,转身回船舱。从甘州回湖广的路上走了几个月,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不管是乘车还是坐船对她来说都不算新鲜。

芳岁和朱炎头一次坐大船,频频回头眺望岸边景致,恋恋不舍,不过看她走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她步下船舱。

路过傅云章的船舱时,傅云英停下脚步,叩响门扉:“二哥?”

里头响起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莲壳拉开门,笑嘻嘻请她们主仆几个进去。

“怎么下来了?”

傅云章手执竹管笔,在墨卷边上留下注解,头也不抬,含笑问。

“四叔说我刚好,不能在日头底下晒太久。”

傅云英走到书桌边,扒着桌沿踮起脚看墨卷上的字,末尾标注了名字籍贯,原来傅云章在看提督学政姚文达当年考中状元的文章。

题目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这一句语出《大学》,全句是:《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八股文的题目必须从四书五经中摘取。

相应的,学子们制艺八股时,阐释题目只能依据朱熹或其他理学派学者的传注,不能自己随意发挥。而且得模拟圣人的口气下笔,用第一人称。

八股文要严格遵照格式,首先是冒子,即破题,承题,起讲。

开篇是破题,用两三句话揭示题旨,把题目的意义破开。

然后是承题,在三句话之内将破出的题目意义加以引申说明和补充。

原题,阐明题目意义。

接着是起讲,深入阐发对题目的理解,生出自己的建立在前人注疏之上的新的角度,拟下大致的纲要。

接下来是论述观点的正文。正文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这四个段落分别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一比分为出股和对股,整齐对偶,起承转合,像对对子一样,平仄和词性都要对偶,一共有八股,这是八股文得名的由来。

最后是小结。总结概括上文,重申或引申全篇主旨。

八股文每一部分单独为段落,结构清晰明了:

破题。解题义,说明主题,三四句。

承题。引申补充题义,承上启下,三四句。

原题。点明圣人写此题文的原因,五六句。

起讲。以圣人口气起讲,说明意义所在,七八句。

提比出股。六句左右。

提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中比出股。全文议论中心,七八句左右,最多可有二十多句。

中比对股。和前一段排偶对仗。

后比出股。中比长,则后比短。中比短,则后比长。总结全题。

后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后二小比出股。回应中比,补充后比,五句左右,八句之内。

后二小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小结。

“君子贤其贤”这一句全句的意思解释就是:周文王真让人不能忘怀,君子尊敬并任用有德才的贤人,并且关怀所有周边的人,老百姓都能各得其乐,各享其利,这就是周文王让人永世不忘的原因。

《四书集注》中有对这句话的注解: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没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

姚文达的墨卷,就用了注疏中的“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字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来破题,一语道破原题题旨,确定以“至善”为核心来抒发理解。

简明扼要,破题精准。

八股中引用大量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里的话,排列铺成,论证观点,最后以“愈久而不能忘也”呼应破题,总结全文。

总的来说,姚文达的八股文虽然大量采用原句,但是完全没有生搬硬造故意拼凑的感觉,古朴淡雅,文字简练,多引用经语注疏,熟练将前人经籍融会贯通,

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当时他的文章得到几位主考官的一致推崇,后来殿试问策,他对答如流,成功摘取魁首之名。

可惜他年老貌丑,被探花崔南轩抢去风头,此后仕途也不大顺。

“你觉得这篇时文写得如何?”

傅云章余光看见傅云英站在自己身侧,目光落在墨卷上,眉头轻蹙,似在认真思考,忽然问道。

“状元爷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傅云英随口答道。

“我听孔四哥说过,姚学台是状元爷。”

她反应过来,面色不改,补充一句。

傅云章挑眉,没有多问。

“二哥,这次去武昌府,你是不是要去拜访姚学台?”

“嗯。”

傅云章颔首,片刻后,一笑,“我以前见过姚学台。”

傅云英眼帘微抬,仔细打量傅云章几眼,心中了然。

难怪姚文达几次三番为难讥讽他,原来如此。姚文达生平最恨之人,当属崔南轩无疑。傅云章年轻俊秀,小小年纪考中举人,姚文达老态龙钟,走路几乎要拄拐,看到他不及弱冠之年便名声远扬,气度优雅从容,说的也是湖广官话,难免会触动心事,想到崔南轩。

不是傅云章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平白受池鱼之殃。

她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二哥,孔四哥说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势如水火,你当着姚学台的面和崔大人撇清干系,姚学台说不定就不针对你了。”

说出崔大人几个字时,她没有停顿,那几个字就像露水滚过草叶,飞快从她舌尖吐出,无比顺畅。

傅云章抬手揉揉她的发髻,“孔四都教你什么了?”

孔秀才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学,多参加几次乡试,说不定哪一次运气好能考个名次,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他家中不大富裕,无力供奉他走其他门路,索性绝了当官的念头,专心研究官场交际之事。

傅云英猜测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成为傅云章将来的门客。

进士选官有严格的户籍限制,不能担任家乡地方的官职,只能去外地赴任。强龙不压地头蛇,地方官赴任时,多半会带上自己信任的幕僚门客,这些人中同乡和上官的关系更紧密,无疑更受上官倚重。

孔秀才常常帮傅云章打理交际往来的事,忙前忙后,任劳任怨,打听消息、上下联络,交好学官、教授,基本上已经是傅云章的门客之一了。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官,干脆放浪形骸,从不拿异样眼光看待傅云英的种种异常之处。

有几次他到琳琅山房借书,莲壳他们不识字,不知道他要借的书在哪儿,找寻半天没有头绪。傅云英帮傅云章整理过书房,随手一指就能指出正确的方位。

孔秀才觉得好玩,抽背她四书中的内容,发现她都能背诵出来,惊诧不已,此后不再用哄孩子的口气和她说话。

她从孔秀才那儿听来一大堆官场八卦故事。

什么沈阁老的亲戚胡作非为,地方官员为了巴结沈阁老代为包庇,被言官参了一本,结果沈阁老的亲戚没事,那个言官被罢免了。

什么姚学台心胸狭窄,爱记仇。几十年前他们乡里的一位乡老得罪他,他考中状元以后,回乡祭祖,当地知县老爷、乡里的族老们、姚家子孙后辈几百人眼巴巴守在官道前,烈日下晒得头晕眼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状元爷。找人一打听,喝!状元爷为了出气,硬是让小卒改道,非要到那位已经作古二十多年的乡老坟前敲锣打鼓大摇大摆转几圈,好教乡老知道,他姚文达考中状元了!

诸如此类的,傅云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不管是谁教的,管用就行。”

看傅云章停下笔,傅云英走到窗边斟了杯胡桃茶送到他手上,慢慢道。其实只要傅云章在姚文达面前骂崔南轩几句,事情就解决了。不过以傅云章的品性,做不出背后诋毁别人的事。

尤其他还挺欣赏崔南轩的。她收拾书房的时候看到一本崔南轩的文集。

“姚学台此人虽然不坏,但是过于偏执。他怎么看我,是他的事,不必强求。”

傅云章喝口茶,唇边浮起一抹笑,“随他去。”

傅云英猜到他会这么回答,他这人看似温和,其实内藏机锋。

她眼珠一转,问:“二哥,姚学台是南直隶人,他是不是姚广孝的后人?”

姚广孝,年少出家为僧,法名道衍,成祖赐名广孝,辅佐成祖以“靖难”为名夺得皇位,深得成祖信任。有《逃虚子集》传世。

“姚广孝?”傅云章一愣,耐心和她解释:“姚广孝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姚学台的家乡虽然也在南直隶,但和苏州府相距几百里,不是同族。”

傅云英噢一声,“可是我听孔四哥说,姚学台常常以姚广孝族人自居。”

“姚家是郡望,所以姚学台才会这么说,不一定非要是苏州府姚家同支。比如姓王的人说自己乃太原王氏,是为了表明姓氏,不一定非要是太原人。”傅云章放下茶杯,道。

傅云英默默听他说完,漫不经心道:“姚学台崇拜姚广孝,二哥你为什么不试试姚广孝的文风?”

不要再研究姚文达的墨卷了,他本人喜欢激情充沛的文章。

“怎么想到这个了?”

傅云章早已经习惯她口中时不时蹦出惊人之语,没因为她转换话题太快而反应不过来,顺着她的话道,“姚广孝通阴阳之术,胸中有雄豪之气,文风亦霸道,旁人只能模仿他的句式,学不来风骨。”

这倒也是,傅云章自有他遣词用句的习惯,姚文达的文章他可以模仿,但姚广孝和他文风相差太大,突然去模仿,不一定能讨好姚文达,要是学了个四不像,那就不美了。

傅云英怔怔想了半晌,眼前豁然开朗,走捷径固然可以投机取巧,但是不能因此钻进牛角尖里去。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二哥,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傅云章并不问她明白了什么,含笑点点头,笑容温和。

她学习的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快多了,如同埋下一颗种子,眼看它发芽生根冒出柔嫩的叶片。现在的她需要更多阳光,同时也要经受雨水摧打,风霜磨砺,根须才能扎得更深。

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甲板上其乐融融,不多时,王婶子上前,请众人去船舱吃饭。

傅云启和傅云泰玩兴正浓,找厨娘讨来几只青鱼和烧得透红的炭炉,要在船上烤鱼吃。傅桂、傅月围在一边看他们往呲好打过鳞的鱼身上抹盐粒子。

傅四老爷惯孩子,也不管。走下舷梯找到傅云章,邀他吃酒。

一进门,看到傅云章坐在书桌旁用功,傅云英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手里也捧了一本书在看,一大一小都很专注。

丫头、小厮们席地而坐,做针线的做针线,编草帽的编草帽,各司其职,没人说话,房里静悄悄的。

他摸摸鼻尖,又退了出来。

回到甲板,再看把袍角塞到裤腰里,趴在炉子旁鼓着嘴巴对里头吹气的傅云启和傅云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傅四老爷终于明白为什么自从傅云英上学以后,孙先生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以前没有对比,不觉得什么,傅云章太优秀了,不敢比,而且毕竟年长几岁。

可英姐比两个哥哥都小呐!

英姐早慧,不能拿她和两个皮小子比那苏桐呢?苏桐和启哥、泰哥差不多大

傅四老爷吹胡子瞪眼,自己生了会儿闷气。

那边傅云启和傅云泰被炭火燎着了,吓得哇哇大叫,叫声回荡在江面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傅四老爷哼一声,转身回舱。

眼不见为净。

这晚他们的船泊在一处渡口。江上风平浪静,夜里也可以航行,天亮前就能到达武昌府,不过因为有几个孩子在,又是出门玩,不必赶时间,傅四老爷便决定歇一夜再走。

渡口不止他们几条船,好几家的大船并泊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