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应下,回房和王婶子说了钟家上门送礼的事。

王婶子高兴得直念佛,立刻丢下手头忙的差事,进内院转述给傅月、傅桂几人听。

傅云启和傅云泰是听到消息后反应最大的。两人一个是嗣子,一个是独苗,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连油皮都没擦破过一块,突然碰到一个更无法无天的钟家大公子,二话不说把他们扔进牢里关了一夜,不说吓破胆子,也差不离了。

钟大郎成了比傅四老爷更让他们畏惧的人。二哥和钟大郎成了朋友,他们以后再不会被钟大郎随便欺负了,兄弟俩都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嘴上不肯承认。

傅云英大概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意外的人。

莫欺少年穷。地方士绅一般不会得罪读书人,尤其是取得功名的读书人,谁知道哪个不起眼的书生突然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钟大郎毕竟是官宦之后,醉酒之下伤了傅家的仆人,酒醒之后听说傅云章是少年举人,说不定有几分后悔,这时候中间人代为说和,置办酒席请他吃酒,傅家又送了丰厚的礼物,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如果还抓着傅家不放,实在愚蠢至极。

第39章 图志

傅云章这晚果然没有归家。回家报信的仆人说他们一行人从黄鹤楼下来,又去了其他地方吃酒。

这个其他地方仆人没有明说,傅云英猜得到。

文人们聚会的场所无非是那么几种,风景名胜,寺庙道观,再就是烟花之地。

钟家送来的礼物比傅家送给钟家的还要丰厚两分,傅四老爷有些意外,吃晚饭的时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备一份厚礼送到钟家去。

傅云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风后面吃饭,听到这里,筷子在一碗油盐炒藕芽上方停顿了一下。

吃过饭,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寝。

傅云英在房廊前和姐妹俩辞别,走过长廊的时候,看到傅四老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想了想,拐了个弯往书房走去。

天气热,槅扇取下来通风,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间,傅四老爷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摊开的账本。

小方桌上摆得满满的,账册摞了好几层。

夏夜蚊虫多,仆人蹲在墙角烧烟草薰蚊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刺鼻而又馥郁的香气。

傅四老爷抬头拿算盘的时候看到几个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细看,发现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跨进书房,缓步走到罗汉床前,“四叔,我们家还给钟家送礼吗?”

“都准备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爷给一旁的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把隔间的鼓凳搬过来给傅云英坐。

“四叔,钟家大公子那样的人好面子,他送礼给我们,我们再送回去,他未必高兴,闹个不好还会得罪人。”

傅云英缓缓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脚尖刚好着地,不用悬着。

钟大郎这样的人她上辈子见过很多,他们结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时,不看才学,只看眼缘,太讲究礼数反而会让他们厌烦。

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沉吟片刻,放下账本,“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什么都不送,那又太老实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莲蓬。我听月姐和桂姐说,武昌府卖的莲蓬不新鲜,咱们送这个,比送绫罗绸缎好,怎么说都是黄州县的土产,礼轻情意重。”

傅云英认真道。

傅四老爷摇头失笑,虽然早已习惯和侄女像平辈一样商量家里的事情,但看着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头看自己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头吩咐仆人,“明天一早你去铺子里和掌柜说,让他去渡口等着,看到黄州县来的船,别管是谁家的,有好的土产,全都买了,让他仔细挑,我要送人的。”

仆人答应下来。

傅四老爷转过脸来,笑道,“二少爷能结识钟家大公子,咱们这趟没白来!我昨天带着启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签,原来应在这里!”

传说三国时期,关羽曾在武昌驻扎兵马,路遇一白虎精拦路,于是关羽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喷出一泉,后人遂称他驻扎的地方为伏虎山,此泉为卓刀泉。另外还有关公曾经清洗爱驹之地,取名洗马长街,还有传说关公拴马的拴马石。

后人敬爱关公,专门建寺供奉他的宝刀,是为卓刀泉寺。

寺庙是为纪念关公而建的,和归元寺、宝通禅寺比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但世人敬重关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傅四老爷去没去过卓刀泉寺,傅云英不知道,但那支签肯定是假的。

这次傅云章来武昌府是为了她,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她们是过来玩的,缫丝工匠的事只是个借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钟家人,她肯定会因此自责。

傅四老爷怕家里人因为钟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轻描淡写此事。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傅四老爷回家的时候那么镇定从容,绝不是因为他不怕钟家人,而是不想让她愧疚。

“四叔抽的签,怎么会应到二哥身上?”傅云英笑问。

傅四老爷看她能和自己开玩笑,抚掌轻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结识贵公子,我能跟着沾光啊,说到底还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渐渐暗下来,长廊外临着水和花池子,蚊虫声响如雷,王叔带着人上门板,房里愈发昏暗。

仆人进房点亮灯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罗汉床前一小块地方。

“对了,上次你给我画的图”

傅四老爷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没找到那本图志,下了罗汉床,端着油灯奔到窗前的书桌上胡乱翻了一通,终于找到傅云英给他画的图志,回到外间,拍拍图志,“上次在外面翻开它,好几个人看到,非要找我讨呢!”

他手里拿的是傅云英为他画的图志。

她在傅云章那儿抄完《一统路程图记》、《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后就开始着手为傅四老爷画图志,时间仓促,她没有详细描绘所有水路驿站,只根据傅四老爷出行会经过的地方画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驿站客店,标明每一处市镇急需哪几种货物和对应的价钱,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盗贼之类的。傅四老爷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没有用文字描绘,而是画了些简单易懂的符号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长条形表示,茶叶是一片叶子,折扇是一个圆形下面加一条竖线。

这份图志仅此一份,傅四老爷很喜欢,管它叫引导图。

“我再画几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图当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们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图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详细描绘一遍,不需要亲自去过那些地方就能画出来。

傅四老爷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给别人做白工。县里的童生帮人写信念信,嘴巴张几下也是要钱钞的。我和他们说,想要图志也容易,一份十两银子。”

傅云英一笑。十两银子够她一年的花费了,四叔还真是敢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傅四老爷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书上有的,你都能画出来?他们不识字,那几本你说的什么五记六记的他们看不懂,他们就喜欢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图志,语气骄傲,“谁让他们没有我们英姐这么聪明懂事的侄女呢!没办法,只能来求我了。”

面对他的夸奖,傅云英面无表情,“要是照着这一份画,不出半个月我能画完。如果他们想要不一样的,还得看他们想要什么地方的图志,我才能去书里找。”

给傅四老爷的图志是她问过王叔他们之后画出来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爷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据实际需要很快画完。如果要把书上记载的路线全部详细复刻一份,一年都画不完。

傅四老爷噎了一下,挠挠脑袋,他不懂画图纸的事,还以为只要翻开书本,照着书描几笔就画好了呢!

“他们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尴尬之色,听英姐的意思,画图不是随便画几条线那么简单,“都怪四叔嘴快,没事,我留了个心眼,没答应他们。”

傅云英还在想十两银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长大,早日回报身边人的恩情,早日摆脱束缚,画图比编网巾挣钱要快多了。

“四叔,你应下也没什么。”她话锋一转,“不过价钱要提高一点,十两银子只是一模一样的图,如果他们出二十两,我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画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图志。”

绘制图志的时候,为防傅四老爷的图志被外人看到从而窥破傅家的商业机密,她在图上画的特殊标记只要傅四老爷看得懂。别人只能看得出路线,看不出其他东西。

相信傅四老爷的同行们明白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对他们有多重要。图画好后,就和她这个绘图人没关系了,他们能自己修改标记。

傅四老爷嘴巴微微张开,愣了好久,还以为侄女和读书人一样觉得谈钱太腌臜了,不愿理会这事,没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难以抑制激动兴奋,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来的账册啪嗒啪嗒往下掉。

傅四老爷做事雷厉风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绘图的事,第二天就让人去铺子里大肆采购,笔墨纸砚,胶、矾,各种工具,各色颜料,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着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读书,看到地下堆得乱七八糟的攒盒,摇摇头,让芳岁和朱炎把东西先分门别类收起来。

画图还早着呢,傅四老爷的朋友还没有提要求,而且书都在傅云章的书房里,就算现在她想画也画不出来。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书,走到支起的窗前,问丫鬟,“二少爷昨晚几时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爷还没回来呢。”

傅云英眉头轻蹙。

吃过早饭后,和傅四老爷相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问起钟家大公子撞伤傅家仆人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的人刚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安慰傅四老爷,帮他想办法。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过后听说钟家给傅家送礼,过来打听消息,想借机和钟家搭上关系。

傅四老爷应酬了一上午,脸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启和傅云泰不敢出门,傅云章又还没回来,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时分,门外响起马车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钟大郎亲自把傅云章送回来了。

仆人认出钟大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通报。

傅四老爷正坐在蔷薇花架下乘凉吃西瓜,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回房换了件最体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带着畏畏缩缩的傅云启和傅云泰迎出去。

钟家在武昌府说一不二,钟大郎的名声委实不怎么好听。

得知欺辱傅四老爷和两个弟弟的钟大郎上门来,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着帕子跟到垂花门前,躲在蓊郁的花丛后面往外张望。

傅云英叫来婆子,“准备醒酒酸汤和容易消化的汤羹。”

婆子问:“早上煮的菌菇野鸡汤还剩了半吊子,使得吗?”

“鸡汤太腻了,煮一锅鳝丝汤,两碗就够了,用小钵煮。”

婆子应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树荫下出了会儿神,照顾酒醉归家的人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官场上应酬极多,不论是魏选廉还是崔南轩,从外边赴酒局回来,多半是没吃饱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剑影,说的每个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纵然满眼皆是美味佳肴,谁能吃得下?

傅云章还没当官,但他也会和崔南轩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发认识到家世一般、没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艰难,渐渐能明白崔南轩当初的选择。

当然,只是理解而已。让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观。

“二哥哥回来了!”

傅桂的声音在傅云英耳畔响起。

抄手游廊那头脚步声杂乱。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爷和一个穿织金锦袍、眼圈微红的男子,仆人簇拥在两人后面,莲壳搀扶着傅云章走在最中间。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脚步虚浮,俊秀的脸布满红晕。钟大郎时不时回头和他说话,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傅云启、傅云泰显然还很惧怕钟大郎,神色惊恐,遥遥缀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云章,下次我们接着喝!”

钟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外走。

傅四老爷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一边示意仆人们赶紧过来扶,一边挽留,“大热天,难为大公子亲自送云章回来,吃杯茶再走不迟。”

钟大郎左摇右摆,站都站不稳了,却不让仆人扶他,摆摆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来!”

傅四老爷拿不住他的脾气,没有执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拥着他们二人出去,院内众人还能听见钟大郎爽朗的笑声。这时,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点倒地。

莲壳小声惊叫,旁边的仆人连忙几步冲上前,七手八脚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脸心疼,“钟家人真坏,让二哥哥吃这么多酒。”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乱间,仆人们准备香汤,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爷送走钟大郎回来,傅云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靠在床栏前喝鱼汤。

“云章,没事吧?”傅四老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钟家大公子有没有为难你?”

傅云章摇摇头,淡淡道:“无事,钟大郎不难相处。”

他无意多说钟大郎的事,“四叔,准备几样时鲜礼物,明天我带英姐去见一个人。”

“不是见过了吗?”傅四老爷一愣,他以为傅云章这次来武昌府就是为了带英姐拜见长春观的道人。

傅云章脸上浮出一丝笑,没说话,接着喝鱼汤。

第40章 故人

傅云英没有想到,这辈子头一个见到的旧相识,竟然会是姚文达。

站在一间深处陋巷的宅院面前,听到门扉后传来那道熟悉无比的痛骂世风、讽刺士林的大嗓门,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觉轻翘。

上一世作为崔南轩的妻子,她憎恶处处和丈夫为难的姚文达,觉得他小肚鸡肠,落于下乘。

此刻她只是黄州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达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就像故乡土物,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离家千里后才知其珍贵,倍觉怀念。在异地他乡辗转多年,偶尔听到一句乡音便能激动得鼻尖发酸、热泪盈眶。这个时候忽然碰到一个认识的故人,哪怕那个人自己曾十分厌恶,也会觉得对方亲切可爱。

姚文达依旧还是那个不擅理家、清贫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临着吊脚楼、窝棚街,用钟家大郎的话说,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这里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个丫鬟,两个老仆。一个老仆在书房伺候,一个老仆管姚文达出门的事,丫鬟打扫房屋,浆洗衣裳,缝补上灶,什么活都会干。

今天丫鬟烧饭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盹,把一锅饭烧得乌漆墨黑。最上面一层饭焦黄,勉强算是熟了,中间夹生,底下的锅巴则几乎成了黑炭,得用锅铲使劲铲才能铲出点黑漆漆的齑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达火冒三丈,叉腰站在书房里,隔着紧闭的槅窗痛骂丫鬟。

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莲壳上前几步准备叩门,傅云章叫住他,“等等。”

傅云英在一旁道:“去巷口买几笼馒头、炊饼,要滚热的面汤,若是有油条,多买些。”

傅云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仆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婆子装提盒,除了几条鲜鱼,都是些鲜藕、莲蓬、菱角、西瓜之类的时蔬,下酒菜只有腊鸭、花生米、酱菜和酿黄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过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纪又大了,口味会变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时候,那边的老人牙齿不好,不喜欢吃凉的卤菜,喜欢吃点热烘烘的面食。”

“你就这么肯定姚先生会留我们吃饭?”傅云章挑眉,笑问。

傅云英没说话,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达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敢当面指着首辅沈介溪的鼻子骂他是权臣。她此前从未和姚文达打过交道,以傅云章的细心体贴,一定早已经笃定姚文达不会给他们难堪,才会特地带她来姚家走这一趟。

而且他连下酒菜都预备好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傅云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轻敲傅云英的脑袋,笑而不语。

一开始只是因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后来查到傅四老爷反对立牌坊的事和她有关,他对这个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单影只久了,突然有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也依然让孤立无援的他受到鼓舞。

让她可以和族中男孩们一样读书,既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处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弥补自己以前的遗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仅要面对旁人的阻挠和讽刺,还要为叵测的将来忧虑,可她却能义无反顾地抛下种种顾虑,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比少时的他强多了。

不妨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走多远。

相识愈久,逐渐发现她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没有费心遮掩收敛自己的异常之处。

女子的身份既束缚她,也给她一种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洒脱。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众人,何不锋芒毕露。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举止沉静,古板严肃,没有表现出一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之态。

却不知在别人看来,她仿佛一轮初升的朝阳,生机勃勃,云霞喷涌,她随时将破云而出,罩下铺天盖地的万丈光芒。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感慨良多。

有为人师者的欣慰,有羡慕,有赞赏,还有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狭心思——他以为自己心沉如水,这种活泼鲜活的情绪早离自己远去了。

事实上,有个特立独行、总能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听懂自己说的话并且迅速做出回应,不吵不闹,听话懂事,偏偏又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难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没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亲从娘家抱过来养大的,母亲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个血缘亲近、方便拿捏的媳妇,她才能继续掌控内帷。他和以前一样,默许母亲的任何决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坚决反对两家联姻,傅容不会改姓成为他的妹妹。

从母亲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气。

母亲守寡多年,身边有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小女儿,傅云章乐见其成。傅容年纪小,又是娇宠长大的,并不知道长辈们的谋算。他曾试图把傅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他以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样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傅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说话时傲慢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找他讨要东西时那种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和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他依然还是没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应该和启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样,平时吵吵闹闹,抢这个争那个,一起闯祸,一起受罚,害怕的时候一起没志气地大哭。

县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实他只是在母亲的揠苗助长之下提早认清现实而已。早在十岁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不会像四五岁懵懂时那样羡慕同窗们父母双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须竭尽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母亲撑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阴可以虚度,他却只能一日日埋首书海,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傅云章有点明白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了。

他们站在姚家门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哒哒响,莲壳捧着竹丝攒盒回来,“五小姐,东西买齐了。”

傅云英翻开攒盒盖子扫几眼,点点头。

姚文达、浙江人周钰和崔南轩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免不了互相交际应酬。姚夫人还在世时,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错,每逢佳节,一定会互赠节礼。姚文达和崔南轩僵持期间,她和姚夫人虽然不再来往,但从没有撕破脸,偶尔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对方,还会微笑致意。

姚文达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蟾宫折桂,打马游街,固然是一鸣惊人,扬眉吐气,姚夫人却因为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没过两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时候,她头戴珠冠,身着礼服,坐在离门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间命妇们谈笑,说的都是姚文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