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你自己耗时耗力编的册子,为什么白送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不傻,傅云英知道杨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极有可能是超出寻常的富裕,所以刚刚坑了杨平衷一把,顺利拿到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那一百两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门巨贾中确实有好几家姓杨的,他们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银堆成山,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一百两银子于市井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在杨家人看来,不过是逛一趟花楼的打赏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华如水,月光漫进通往内院的抱厦,被明绿色窗纱细细筛过,罩下一片潺潺流动的斑驳光影。

傅云英接过丫鬟递到手边的竹丝葫芦灯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银子真的足够了。”

杨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却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报复一下他下人的失礼怠慢解气,再继续坑下去得不偿失。

傅四老爷低头,目光在傅云英脸上转了几转,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钱钞花,但可能是幼时吃过苦的缘故,她不愿太过依赖他这个叔叔的抚养,回来还没几天就想办法自己挣钱。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担忧,怕她小小年纪钻进钱眼里,失了秉性。

还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

中秋过后,卢氏并没清闲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卢氏不得闲,大吴氏、傅三婶也忙得团团转,连从来不管事的韩氏也被抓去帮着料理杂务。

这日,忽然有人登门,自称是武昌府钟家府上,要来傅家求亲。

卢氏听见下人禀报,惊多于喜,连忙着人去铺子里请傅四老爷回来,她是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第54章 写信(捉虫)

枣树的叶子渐渐落尽了,只剩盘曲如虬龙的枯瘦枝干,映着瓦蓝的晴空,灰白的院墙,乌黑的瓦檐,宛如一幅静静铺展开的画卷。

傅云英看完孔秀才亲自送来的信,凭窗眺望庭院景致,忽然听见几声水鸭嘎嘎叫。

芳岁和朱炎不知从哪里捉来几只鸭子放进院角新挖出来的池子里,绿水浮白鸭,冷清的院子顿时热闹不少。

“官人说这边太幽静了。”芳岁推门进房,给傅云英筛了杯热茶,笑嘻嘻道,“养几只鸭子给小姐解闷。”

傅云英淡淡嗯一声。

不是院子太安静了,而是她这个主人孤僻冷淡,镇日不出门,傅四老爷担心她寂寞,三天两头想办法哄她出去玩,时不时往丹映山馆塞些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逗她。会学人说话的鸟,乖巧柔顺能给人作揖的小猫小狗,憨态可掬的灰毛兔子她养不了半个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爷不折不挠,又给她送了几只水鸭来。

傅四老爷想得很周到,她实在忙,没有多余精力去陪小猫小狗玩,鸭子和猫狗不一样,只需要把它养在院子里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养大了,还能下鸭蛋,好做咸腌蛋吃!

芳岁把这话转述给傅云英听,她摇头失笑。慢慢喝完一盏桂花茶,听院子里的丫头们围着池子哄笑,心念一动,命芳岁取来纸笔,铺开一张毛边纸,拈笔蘸取浓墨,随意勾勒几笔,笔肚蘸些许淡墨,以侧锋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后再用重墨勾画鸭喙、脚掌,一只绒毛整齐、张开短翅欢快扑腾的鸭子渐渐浮现在淡黄色毛边纸上。

“小姐画得真好。”芳岁在一旁笑着赞道。

傅云英微微一笑:“为什么觉得好?”

芳岁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为小姐画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鸭子在纸上嘎嘎叫一样。”

傅云英垂目看着书桌上一沓泛黄的毛边纸,若有所思。

她每天画一张画,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躲在草丛里的虫蚁,庭前院后栽种的梅兰竹菊她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下笔随意,不管结构布局,不讲层次形态,眼前看到的是什么笔下就画什么。

文人的画笔笔寓情,不论山水还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坚贞,或潇洒豪放,或消极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画,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线条典雅,讲究抒情内蕴,不重形式。

傅云英恰恰相反,她并没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书法融入绘画之中,她下笔时没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于图。

如果赵师爷看到傅云英现在的画,一定要批评她太过散漫,走入歪门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头铺纸磨墨,坐在光线明亮的南窗下给傅云章写回信。

傅云章刚离了武昌府往北去,他虽常常离家,但从没有离开湖广境内,头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遥的北直隶,紧张忐忑之余,还有些压抑不住的雀跃。

很难把云淡风轻的傅云章和激动雀跃这种情绪联想在一块,但从他写的信看来,确实如此。他信上随意写了些路上的见闻,和朋友们游览名胜的趣事,夜宿驿站的窘迫,字里行间未加雕琢,满溢着一种轻快活泼的鲜活语气。

太不像傅云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笔迹和遣词习惯。

傅云英隐隐有种感觉,离陈老太太越远,傅云章似乎越放松自然。

其实他也只是个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傅云英怔怔出了会神,墨水顺着笔尖淌下,把雪白的纸张脏污。她重换一张干净的青纸,写下题头:“仲文吾兄”

傅云章临行前,赵师爷为他取字仲文。

“吾兄,见字如晤,一别数日,今得手书,妹心稍宽。家中诸事安好,万勿悬心挂念。秋高气爽,兄携友乘兴闲游,妹心向往之。然渐入隆冬,北地严寒,兄离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嘱咐他多备些御寒衣物,提醒他常备冻疮膏,告诉他赵师爷又挂印辞官了,江城书院的山长和他是旧相识,仰慕他的才学,邀他去江城书院担任讲学,赵师爷应下了。她不久后就会随赵师爷一起去武昌府,韩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傅云章一走,族学里的少爷公子们就如脱了笼头的野马,整日东游西逛,斗鸡走狗,一连好几天看不见人影。孙先生甚为忧虑,建议傅四老爷送两位少爷去江城书院读书,书院管理严格,藏书丰富,师长皆是本地名声清明的士人,傅云启和傅云泰哪怕到最后学不出什么名堂,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傅四老爷想也不想就同意下来,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儿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历练一番,奈何大吴氏、卢氏舍不得他们吃苦,计划一再耽搁。眼看两个皮小子越长越大却没什么长进,傅四老爷又动了心思,刚好傅云英将随赵师爷去武昌府,他索性把两个臭小子一并扔到武昌府去,人多还有个照应。

傅四老爷心里门儿清,有傅云英在,傅云启和傅云泰吃不了什么苦头。别看英姐对两个哥哥冷淡疏远,她这人护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负启哥和泰哥,英姐头一个给两个哥哥出气。当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爷叮嘱过她,如果启哥和泰哥自己调皮捣蛋惹祸上身,不用管他们,让他们自己应对,兄弟俩长这么大还一团孩子气,该叫他们俩见识一下什么叫世道险恶。

傅云英写完自己的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写一点陈老太太的近况。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经和苏桐解除婚约的事情说了出去,县里人惊疑不定。有人去找苏娘子求证,苏娘子诚惶诚恐,一个劲儿说傅家对他们母子几人恩重如山,等于间接承认了此事。中秋过后,从豪门富户到乡绅人家竞争上门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云章的妹子,他们愿意娶!

陈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选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没想到傅容嘴巴这么快,退亲不管对苏桐还是她来说都并非光彩之事,老老实实等个一年半载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对谁都好。她嘴皮子这么一张一合,退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苏桐那边不知要面对多少风言风语,她自己难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现在没人指指点点,还不是因为她是傅云章的妹妹!

孔秀才气得心口疼,傅容却沾沾自喜,因为陈知县知道不可能将傅云章招为自家东床快婿,改变策略,再次上门求亲,陈家子弟那么多,随傅容选。

傅容还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门。看守她的仆从只许她在内院行走,果真如傅云章所说,在内院之中她行动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怕她上房揭瓦,没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内院一步,立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陈老太太告状,陈老太太勃然大怒,让人把欺负她的仆从带上来惩治,她洋洋得意,亲自去内院指认,结果却发现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全都不见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么都没找见。找其他下人打听,下人们纷纷摇头,说根本没有那几个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傅容突然想起傅云章那日说过的话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就地瘫倒。当晚她刚睡下,那几个壮妇如鬼魅一般闯进她的房间,任她怎么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样,没人应声。

“二少爷说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没人为难您。”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陈老太太诉苦,还有更厉害的手段等着她。

壮妇们软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进,一连三日不吃不喝,饿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门。她想绝食,壮妇们自有办法在她削弱之时强喂她吃饭。她装病惊动陈老太太,上门的郎中却直言不讳说她身体很好,比傅家养的骡子还壮健。她去见陈老太太时,总有眼生的仆妇在一旁守着,她刚开口暗示母亲傅云章欺负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干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实情,然而傅云章已经走了,母亲再生气也不能把傅云章怎么样。她却很可能立刻被壮妇们强行送回乡下陈家去,乡下那么荒凉冷清,她怎么待得下去!

傅容无计可施,回到房里,撒泼打滚,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最后趁人不备收买前来送饭送水的丫头,让她帮忙把退亲的事情宣扬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云章,什么斯文儒雅,分明是个表里不一的阴毒小人!

母亲对她很好,可母亲身边全是傅云章安排的人,帮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内宅,可以让母亲把求亲的人请到家中见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听从傅云章。

孔秀才放出话去,傅云章专心备考,无暇顾及傅容,等他从北直隶回来再为傅容择婿。县里的人逐渐冷静下来,他们本就是冲着傅云章才去傅家求亲,如果结亲不成反而惹恼傅云章,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先前蜂拥而至的乡绅们慢慢不再登门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仓促选定人选,求陈老太太为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马上迎娶傅容过门的陈知县得到陈老太太几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订亲之后,却婉言推搪,说孩子们还小,可以等傅云章回来再定。

陈老太太恼羞变怒,强忍着才没和陈知县翻脸。

傅容这下子如丧考妣,躲在屋里哭了一场,对傅云章的惧怕又深了几分,同时,对傅云英的嫉恨也越来越强烈。

孔秀才为傅容闹出来的事情忙里忙外,常常和傅云英抱怨。

她虽不再去大宅,但大宅发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犹如闹剧一样的琐碎事情如果全部写在信上,实在扫兴。而且傅云章一定不想看这些,尤其是不想从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关大宅那边的事。

傅云章细心周到,无微不至,为她排忧解难,看她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她身上汲取失却的童年乐趣,仿佛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一往无前的自由和酣畅。

如果她的回信里出现陈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于直接打碎傅云章的幻想。

傅云英心念几转,停笔等墨迹干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会事无巨细告诉二哥的,她无需多事。

信写好后,傅云英让王叔送到孔秀才那里去,然后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黄州县离得不远,四时气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带贴身常用的东西就够了,衣裳不用带太多,反正她以后要改穿男装,用不上。

刚打开钿螺大衣箱,丫头在外边叩门,“五小姐,官人请您过去。”

堂屋里,傅四老爷表情复杂,示意傅三叔陪钟家人吃茶,自己找了个借口避到后院,吩咐下人去叫傅云英。

那头傅云英刚出了长廊,看到傅四老爷站在蔷薇花架下不停打转,上前几步,一声四叔还没叫出口,傅四老爷余光扫到她,飞快抢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几句话:“英姐,钟家人上门求亲,他们家想求娶你。”

傅四老爷说得太急,怕傅云英没听清,又重复了两遍。

傅云英愕然,怔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怎么会是我?”

她上头有两个姐姐,年纪又小,一般人不会这么冒失,真有结亲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风以后再明说便是,不会一个招呼不打就上门求亲。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钟家说求亲的是钟大郎的亲弟弟”

傅四老爷面有忧色。

世人都讲究门当户对,但如果谁家能攀上高枝,谁不眼馋?钟家那样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还是人品相貌都不错的长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谁看来,是傅家人的福气,他们应该感激涕零,赶紧应下亲事。傅家如果不给个正正经经的说法就拒绝,等于结结实实打钟家的脸,外人要问了,钟家是本地望族大户,你们家小娘子连钟家人都看不上,难道想嫁帝王将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爷也为难了。

傅云英却没有犯难,惊诧过后,从容道:“我晓得了。”

傅四老爷哽了一下。

第55章 云哥

“四叔,我刚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维屏于黄鹤楼举行诗会,二哥拔得头筹,钟家大公子当天也在场。”

傅云英示意丫头回房去取傅云章的信,缓缓道。

傅四老爷忙拦住丫头,他认得字不多,信拿来了也看不懂,英姐不会扯谎骗他,看不看没什么要紧。

“两家门第相差太大,像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主动登门求亲,必然是有缘故的,要么是他们家认准你的人品,不计较你的出身,要么是他们家小官人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难处。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傅四老爷感叹一声,苦笑道,“钟大郎前次对你二哥极为激赏,我料到钟家可能为他们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没想到他们家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傅云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动,道:“大约是因为二哥给我写信了。”

傅云英猜的不错,钟家之所以上门求亲,确实是因为傅云章的一封信。

钟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随楚王就藩武昌,籍贯并非湖广,和本地世世代代的传统豪姓望族不一样,钟家靠祖孙几辈为王府效忠来延续家族显耀。仗着楚王的庇荫,钟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无人敢欺。风光当然是风光的,但楚王老迈,楚王世子体弱多病,随时可能夭折。如果楚王这一支除国,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爷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时,钟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钟家未雨绸缪,宁愿疏远另外几家同样从王府分出来过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联姻借以巩固他们家的名望。从钟大郎的父亲开始,他们家男丁迎娶的发妻无一不是世代居于湖广的望族之后。

傅家只是小门小户,本不在钟家考虑之列。然而钟大郎并不这么想,他虽然浪荡不羁,喜眠花宿柳,内里并不是一团草包,他出手阔绰,交游广阔,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结识名人异士,可不单单是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见到代傅四老爷说情的傅云章,钟大郎眼前一亮,觉得对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锥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脱颖而出。

钟大郎不敢说自己是伯乐,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时他就想把傅云章招入钟家为婿,钟家将全力供他读书进举和日后的仕途,奈何傅云章外圆内方,四两拨千斤,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就委婉回绝。

傅云章这样的人,不能贸然以势欺压,不然即使能逼迫傅云章迎娶钟家女,等他日后飞黄腾达,谁知他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钱,傅云章北上应试并不是单独出行,他不仅资助十几位囊中羞涩的同乡一起赴京赶考,一并连同乡们的亲眷家人也都照顾到了。钟大郎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

钟大郎思量过后,不愿就此放弃,心道:钟家女既嫁不了傅云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听,下人却回说傅云章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底下只有一个抱养的表妹,平素和他这个兄长不怎么和睦。而且业已定亲。

傅云章的堂妹倒是有许多,但钟大郎看不上。

中秋诗会上钟大郎再次遇到傅云章,说笑间他略探了探傅云章的口风,毫无意外再次得到一个令他失望的回答。

没有因为傅云章的冷淡而羞恼发怒,钟大郎继续温言和对方谈天说地。筵席散后,他送不胜酒力的傅云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听到傅家仆从们的对话,得知傅云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个隔房的堂妹开蒙读书,惊诧不已。

之后他命人留意傅云章和黄州县那边的往来,发现傅云章除了给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写信以外,还特意单独写了一封信给那个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转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云英那儿的,这一点更说明傅云章待这个堂妹极为重视,细枝末节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诉钟大郎傅云英虽然年幼丧父但极受叔父疼爱,而且嫁妆丰厚钟大郎两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头!小弟是家中幼子,长辈溺爱,兄姐怜惜,养得比女孩子还娇滴滴,日后长大成人,势必软弱,给他找一个门第相当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气,给他寻一个门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产,夫妻两个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应。

这傅云英虽说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云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顺勤谨,不敢拿捏小弟,还能带一笔好钱嫁进门,傅云章若能平步青云,小弟得他照拂,说不定也能博个功名傍身

钟大郎心痒难耐,命人找来几个和傅四老爷常有生意往来的人打听傅家这一房的情形。

那几个商人对傅云英赞不绝口,说他们虽没见着本人,但屡次听傅四老爷无意间提起傅云英,显见着十分喜爱倚重。傅家小娘子灵巧聪慧、蕙质兰心,从她手中购得的图志描得极为准确又简单易懂。

末了,商人们开玩笑说要不是傅云英年纪还小且上面有两个姐姐尚未定亲,他们早就争相前去说亲了。

钟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准备替小弟求亲之事。

因为事先得过钟大郎的嘱咐,出面说亲的钟家妇人态度和蔼,不敢太摆谱儿。

卢氏受宠若惊,但她素来什么都听傅四老爷的,所以没有因为钟家门第高就兴奋得忘乎所以,暂时还能把持住。

当然,等傅四老爷以“傅云英身患不足之症,将前去武昌府随张道长修行”为由推掉钟家的亲事,卢氏的风平浪静再也装不下去了,心中一个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盏晃了几晃,丫头刚奉上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指尖上,烫得她险些叫出声。

再没料到傅家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钟家妇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见过说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见过女方破口大骂男方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拒亲,还没有哪家长辈像傅家这样舍得把女孩送到道观去!

傅四老爷一脸坦然,命人奉上刚才傅云英交给他的张道长的亲笔信,请钟家妇人过目,道:“说起来,长春观监院张道长和贵府素有往来。”

妇人目光微闪。

张道长是楚王的座上宾,曾得先帝亲口赐予道长尊名,听说他神通广大,能以望闻问切辨人寿命长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亏张道长的丹药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钟家负责为楚王搜罗各地珍贵药材供张道长炼丹用,确实和张道长熟识。

她以为傅家随便找个借口拒亲,哪想到傅四老爷说的道长是长春观的张道长!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打着张道长的名号来哄骗钟家。容易拆穿不说,张道长岂是好得罪的?

这傅家能够和张道长攀上交情,张道长还要收傅云英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钟家的小算盘打不响。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为好。楚王都不会轻易得罪张道长,何况钟家。

妇人心思电转,堆起一脸笑,连道可惜,关心了一下傅云英的病症,东扯西拉闲话一阵,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这事不能让老太太晓得。”

送走钟家妇人,卢氏久久平复不下来。

求亲的是钟家!武昌府的钟家!还是长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罗金仙托生的女孩儿,怎么主意这么大官人也不管管她,虽说她没了爹可怜,那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啊多么好的亲事,如果他们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应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钟家的亲事,还不得暴跳如雷

卢氏晕头转向,一时埋怨官人回绝得太彻底,一时羡慕韩氏得了个好闺女,一时又隐隐为傅云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后一跺脚,暗骂几声,回房生闷气。

光顾着生气,忘了问傅四老爷什么时候和张道长搭上关系。

其实她问了傅四老爷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张道长。傅云英取出信的时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钟才反应过来。

老百姓们口中的张道长仙风道骨,通阴阳之术,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却晓得这位张道长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怂恿别人跟着他修道,好几次被人当成不着调的拐子当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着拜他为师,黄金白银送上门,他不屑一顾,大街上偶然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后生,他追着对方跑三条街,苦苦纠缠,撒泼耍赖,非逼着后生学烧炼金丹之术。

傅四老爷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总有奇事,张道长那样的人古怪一点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那个传说中被张道长苦苦纠缠的后生就是傅云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学期间,断断续续在长春观住过两三年。”

傅四老爷嘴巴张得老大,傅云章常去长春观,他略有耳闻,也知道他和道长有交情,不过没人知道那道长是张道长。

难怪傅云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点当道士去了!

“张道长的信是我自己求来的。”

等傅四老爷脸色和缓,傅云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着赵师爷去江城书院,那必然得先安顿好傅家五小姐这个身份,最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傅家五小姐消失在众人面前,想来想去,她决定找张道长帮忙。

张道长提出一个条件,她每个月必须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观学习他的独家炼丹之术。

傅云英答应下来。所谓的炼丹术并没有长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种特殊的制药之法,她对此道一窍不通,就当陪张道长玩过家家,反正她没保证自己一定能学出名堂。

“英姐,这事你二哥知道吗?”

傅四老爷惊诧莫名,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了一停,半晌后,轻声问。

傅云英如实道:“我问过二哥的意见。”

也就是说,关于女扮男装上学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划的,傅云章只是在得知她的决定后帮她完善计划而已。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了不,还在更早,她第一次开口说想要买纸笔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传出去,谁还会上门求亲?她早知道会有人冲着傅云章的名头前来求亲,张道长的信是她什么时候拿到的?该不会早在武昌府的时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仅要回绝钟家,这分明是准备吓退所有求亲的人家,她谁都不想嫁

“四叔?”

傅云英轻轻唤了一声。

傅四老爷恍然回神,垂目仔细审视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爷想起多年前大哥离家前那道负气而去的背影,默默叹息,嘴角轻勾,抬手摸摸傅云英的发鬓。

大哥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想怎样就怎样罢。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钟家规矩森严,她嫁过去多半要吃苦头。日后和她并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聪明,但一定是个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钟家妇人走了以后,傅四老爷坐在条桌前喝茶,下人将钟家送的礼物分门别类归置好,他一一看过,命人下去准备回礼。

傅云英走进正堂,道:“四叔,奶奶问起钟家人为什么上门拜访,您尽可照实说。”

傅四老爷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顿了顿,扫一眼左右,下人们会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们走远,傅云英道:“没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迟早会知道这事,与其她日后从别人口中听说拒亲的事,不如今天告诉她。”

她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动身。

大吴氏还不知道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武昌府,和两个孙子即将远行相比,傅四老爷委婉拒绝钟家亲事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她真要发脾气,傅云英也不过听她啰嗦埋怨几句罢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痒。

大吴氏这一天很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