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启也在其中,他挤开其他人,冲到傅云英面前,“云哥,刚才张榜了,你考了第一,整个书院的第一!”

赞叹声此起彼伏,丁堂学生一个个喜气盈赛,与有荣焉。

袁三揎拳掳袖,上前就想把傅云英抱起来。

傅云启忙插到两人中间,拦着不让,“别动手动脚的!”

袁三擦擦鼻子,啧了一声。

王大郎噘着嘴推开七手八脚往傅云英身上扑的众人,跺跺脚,大声抱怨:“我们少爷刚从外边回来,衣裳都湿了,还没换呢!”

众人脸上讪讪,让开道路,“云哥可别冻坏了,快回去换衣裳!”

“我们给你抬热水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一瞬间跑了个精光。

傅云英摇摇头,抬脚迈进院子。

杨平衷是少数几个没跑开的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两眼闪闪发光,“应解,你真厉害!”

一旁的傅云启哼了一声,和袁三异口同声道:“那当然。”

傅云英走回南屋,转过身,猛地扣上门,门缝差点夹着三人的鼻子。

“都别进来,有什么话明天说。”

她一字字道。

“欸——”杨平衷面露失望之色,“考了第一,不是应该好好热闹一下吗?”

傅云启和袁三也这么想,不过两人不想附和杨平衷,冷冷瞪他一眼,抬脚走了。

不一会儿,丁堂学生果真担着一桶桶热水过来,王大郎拦住他们不让进房,三言两语打发走他们,自己哼哧哼哧把热水一桶接一桶送进里屋。

傅云英脱下半湿的衣裳,浸在金银花香汤里泡了一刻钟,换上干爽新衣,正想睡下,有人在外边叩门。

“英姐,你的信。”

是傅云启的声音。

她散着头发走到门边,拉开门,接过傅云启手里的信。

“英姐,你怎么考到第一的?陈葵他们可是秀才啊!你怎么比他们还厉害?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先生把你的文章贴在照壁上,上面写了好几个‘传阅’,现在书院的学生都在传看你的卷子。”

傅云启死皮赖脸,无视她警告的目光,一脚踏进房里,嘿然道。

“一笔一笔写出来,就第一了。”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推傅云启出去,砰的一声,再次扣上房门,连门栓也放下来。

傅云启在外面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好去厢房睡觉。

傅云英剪了灯花,擎着烛台走到窗前,拆开信。

一枚小巧玲珑的鱼佩掉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先看傅云章的信。

傅云章信上说,既然她想找机会当面归还恩人的东西,那不如把鱼佩送回来由她自己保管。他不拘小节,糊涂散漫,怕把鱼佩弄丢了。

傅云英看到这里,抓起鱼佩细细瞧几眼。

鱼佩晶莹剔透,宛若一泓绿水。

还真是巧,霍明锦现在就在武昌府。

她把鱼佩放到文具匣的一个小屉子里,接着往下看信。

快到会试了,傅云章准备应考,这几个月没怎么出门,每天闭门读书。他在京师赁了所宅子,租金昂贵,不过地段好,闹中取静。院子里种了梅树,落雪时节花开满枝,香气清芬。仆人们说那是好兆头,他这次必定能高中。

信上没说其他事,只说了些他平时的饮食起居,嘱咐她好生读书,但不能因为读书废寝忘食,平时多和同辈人来往,若有难事去找孔秀才帮忙,不要自己逞强。

最后附了一张书单,是他推荐给她看的书。

傅云英看完信,又来回重新看几次,果然发现信里藏了暗号。

姚文达说的是真的。

她叹口气。

次日一早,傅云英把写好的回信送出去,告诉王大郎不必惊动孔秀才。

也许连孔秀才都不清楚傅云章在做什么。

晨读过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返回书院,张榜的照壁前挤满学生,昨天落了场大雨,红榜被雨水打湿了,陈葵又抄了一份贴上,散发出淡淡的墨臭味。

这股墨臭学生们闻惯了,不觉得嫌弃,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往前挤。

看清榜上的名次,学生们张口结舌,擦擦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英从斋堂领了早饭出来,路过照壁,四周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怔怔地望着她。

她扫他们一眼,没说话,径直往东斋走去。

等她走远,嗡地一声,照壁前又变得闹哄哄的,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了不得,怎么又是傅云?”

“入院考试第一就算了,这一次可是全院考课呀”

“学长和堂长竟然都考不过他”

“会不会他偷看过试题?”

“偷看个鬼!试题是山长出的!”

傅云英将议论声抛在身后,走进课堂,翻了本书,小声诵读。

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回望过去,苏桐坐在她不远的地方,一手执书,一手轻敲桌面,眼睛望着她,神色复杂。

苏桐这次也考了第一,经、论、策,经他排第一,论、策的第一都是傅云英,最后排序,傅云英第一,他第二,陈葵第三。

杜嘉贞被挤出前三了。

前二十里只有苏桐和傅云英是新生。

文童那边不算,生员和文童本就是分开考的。

苏桐站了起来,走到傅云英身边,缓缓坐下,手指按住傅云英的书。

“英姐。”

他小声道。

课堂里零零落落坐了七八个学生,看他俩坐在一块说话,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们。

傅云英抽回自己的书,垂目问:“桐哥,你要告发我?”

苏桐嘴角微微勾起,俯身靠近她,“你觉得呢?”

“因为我考了第一?”

傅云英撩起眼帘,歪着头看他一眼。

苏桐沉默一瞬,仿佛被她防备的眼神刺伤了,苦笑一下,退回座位,“对不住,以后不会了。”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看书。

傅云英不会相信,他没想过告发她。因为告发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不仅没有好处,还可能影响他日后的前途。

他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挣一个好前途,别说傅云英只是女扮男装,哪怕她是朝廷要犯,他也贸然不会告发她,风险太大了,损人不利己。

没什么比他的前途更重要。

刚才故意叫她英姐,只是闹着玩吓一吓她罢了。

她当真了,而他发现自己连假装恐吓都做不出来。

傅云英谨慎地盯着苏桐看了半晌。

她有办法让苏桐彻底打消威胁她的意图,但东西拿出来,代表两人彻底决裂,现在还犯不着如此。

“哟,第一坐一起了?”

几个丁堂学生勾肩搭背走进来,情不自禁往傅云英身边凑,余光扫到苏桐,打趣道。

苏桐抬起头,笑了一下。

更多学生走进课堂。甲堂和傅云英熟悉的学生相携走过来向她贺喜,杜嘉贞这次考试排在傅云之后,他们不会和以前一样对杜嘉贞言听计从。

乙、丙两堂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和傅云英这个风头人物为难,也围过来和她搭话。

至于丁堂,更不用说了,他们恨不能把傅云英顶在肩膀上出去炫耀一番。

从来没有丁堂学生靠进前二十,这一次第一竟然是他们堂的学生!

虽然这个学生是因为杨平衷杨大少爷才倒霉搬进丁堂的,但是进了丁堂,就是他们丁堂的人,甲乙丙三堂眼红也没用!

人越来越多,傅云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好在袁三和傅云启来了,加上钟天禄和杨平衷,两个人高马大,两个身姿灵活,硬是把包围圈给冲散了。

钟声响起,大家各归各座,傅云英身边总算安静下来。

课堂上,吴同鹤拿出傅云英的卷子,含笑道:“傅云的文章词锋犀利,结构严谨,不论是哪一股都紧扣题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你们互相传阅,多向他学习。”

卷子发下来,学生们一个一个传看。有人看的时间久了点,后面的人忍不住拉他的袖子,催促他快点。

拢共只有一份卷子,哪里够众人传看的?

到散学的时候,便有不少没看够的人直接找到傅云英,要她帮忙讲解题目。

她道:“一个人也是讲,两个人也是讲,不如就趁明天午间时在斋舍探讨,大家都可以过来听。”

学生们忙应下。

第二天午间傅云英从斋堂回到南屋,小院子里闹哄哄的,学生们已经等她多时了。

杨平衷刚才和她一起在斋堂吃饭,看到院子里挤满人,觉得好玩,搓搓手,也跟进南屋。

傅云启、袁三早就习惯眼前的场景,熟门熟路,很快安排好众人的位子。

开讲。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一句出自《论语》,《四书集注》中的注解是,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她声音清朗,一句一句慢慢道来,学生们认真听她讲解,时不时扭头和周围的人讨论两句。

偶尔有谁问了一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众人哄然大笑。

傅云英却没笑,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

气氛融洽。

南屋外,山长姜伯春手握栏杆,摇头失笑,“我对傅云寄予厚望,本以为她是个不爱守规矩的,应当狂放不羁、不屑科举,没想到她却是对制艺了解最透彻的一个。”

吴同鹤含笑道:“能写好八股文,日后才能金榜题名,这样也好。”

姜伯春淡淡嗯一声。

“山长,如果傅云三次考课都位列第一的话,您看是不是该按着规矩让他”

吴同鹤的话还未说完,旁边另一位副讲嗤的一声笑了,“你就这么笃定他每次都能第一?我看未必,年纪小,容易浮躁,这一次只是刚好考的都是他擅长的内容。”

“还没考,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吴同鹤笑回道。

两人彼此抬杠,说笑了几句。

姜伯春收起惆怅之色,道:“傅云虽然失了厚敛,锋芒太盛,但为人不卑不亢,对同窗赤诚以待,而且懂得怎么把复杂的东西用简单的法子讲给其他人听,如果他果然能接连三次位列前茅,给他一个机会又如何?”

吴同鹤和另一位副讲相视一笑。

第75章 践行

快到午休时间了,学生们陆续散去。

王大郎进房打扫房间,钟天禄从坐的地方爬起来,也帮着打下手。

傅云英微微蹙眉,拦住他,道:“天禄,回去休息,免得下午上课时瞌睡。”

钟天禄脸上闪过一抹羞红,“我、我”

“回去,瞌睡的话先生一定会罚你。”

“那我走了,下次你有什么活儿跟我说,我帮你做。”

钟天禄忸怩了一会儿,才走了。

“他是什么毛病?”

傅云启走过来,手里抓了一只秋白梨,啃一口,满嘴汁水,说话含含糊糊的。

王大郎看一眼左右,见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两位少爷在,悄声说:“每个小官人都给少爷送礼,只有钟少爷没送”

傅云英帮学生们讲解问题,大家感激她无私帮助,不拘什么谢礼,笔墨纸砚,玩器,用具,吃的喝的,有什么送什么,从不空手来。

只有钟天禄好几次都是空着手来的,见别人尤其是杨平衷随手一掏就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件,他无地自容,总想帮傅云英做点事,给她扫扫地,整理屋子什么的。

傅云启听王大郎说完,咦了一声,“他不是钟家人吗?平时穿得也挺好啊,而且这次他考得不错,拿了几百钱的花红,不至于囊中羞涩啊,杨平衷那么阔气,怎么钟天禄这么可怜”

依附楚王的几大世家占着武昌府附近最肥美的田地,一个个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钟家和杨家就是其中两姓。

王大郎说出自己的猜测:“兴许钟少爷是庶出的,没人理会。”

一般人家嫡出和庶出虽然身份不同,但差不多一样教养长大,只是分家产的时候少拿点,但若是主家婆苛刻,那就不同了。

傅云启摸摸下巴,点点头,“有可能。”

两人叽叽咕咕说八卦,傅云英没有多听,回房找出几双新鞋,让傅云启给袁三送去,“他讨了很多次,你拿给他。”

袁三自从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频频向她暗示自己身无分文,斋堂的饭吃不饱,夜里常常饿醒。她让王大郎给他送去扛饿的炒米、咸麻花、肉酥饼当消夜,他欢欢喜喜收了。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他那双草鞋扛不住了,脚趾冻得发青,不说自己吃不饱了,改说自己天天夜里被冻醒。

傅云英的鞋子尺码小,袁三穿不下,她托人回家让韩氏做几双新鞋。韩氏听说是帮她的同窗做的,很高兴,立马放下手头的事,很快做了三双不一样的。

韩氏做的鞋子不好看,但是很扎实,给袁三穿正好。

“干嘛对他那么好你都没给我做过鞋子”

傅云启接过鞋子,小声嘀咕,一脸委屈。

傅云英扫他一眼,抬起手,对着他晃几下,“看我的手,这是做鞋子的手吗?”

十指纤长,经常握笔,指腹结有薄茧。

傅云启忙摇头,“英姐的手是写字的手!”

“娘做的,你喜欢,让娘给你做几双。”

听说鞋子不是傅云英亲手做的,傅云启立马转嗔为喜,嘿嘿道,“不用劳烦母亲了,丫头们做的就很好。”

韩氏做的鞋子实在不怎么体面,平时家常穿不要紧,要他穿出去,还是算了吧,他比袁三讲究。

袁三说话直来直去,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从来不会反驳她的话,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管符不符合道义。

如果他落到奸人手里,绝对会助纣为孽,既然他真心把自己当靠山,那傅云英愿意照拂他一二。

傅云启太娇气了,有时候还得她挡在前头,像袁三那样的帮手,多多益善。

袁三拿到新鞋子,立刻换上,噔噔噔噔冲进丁堂,“老大,要揍谁,你说吧!”

傅云启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扶着腰长出一口气,嘴里小声骂骂咧咧。

袁三斜睨他一眼,哼一声,面带不屑。

傅云启唉哟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敢看不起我?”

袁三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娇滴滴的,又生得这么唇红齿白,貌若好女,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小娘子呢!学那戏上唱的什么祝英台,女扮男装来书院读书”

傅云启心口怦怦直跳,以为袁三看出什么了,但听他语气分明是在调侃自己而不是暗指傅云英,当下气得咬牙切齿,一蹦三尺高:“你才是小娘子!把鞋子还我!”

“鞋子是老大给我的,又不是你的,凭什么给你?难不成这鞋子是你做的?”

“云哥的就是我的!我是他哥哥!”

“哟,你也晓得你是哥哥啊”

傅云英坐在窗前看书,听到两人一前一后闯进书房,接着打起嘴仗,头也不抬,轻声道:“大郎,送客。”

话音刚落,王大郎像只猴子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轰两人走,“别打扰我们少爷读书。”

袁三啧了一声,两指扯住傅云启的衣领,拽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