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一阵巨响,轻纱被山风高高扬起,舒展成一张巨大的幕布,挡住外边的光线,房里顿时暗了下来,笼下一层淡淡的嫣红色。

两人站在角落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粒,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垂眸不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风从牡丹形窗格涌进来,吹得傅云英遍体生寒。她回过神,微微打了个颤。

霍明锦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锦衣卫送傅云英下楼,一直将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仆两个拐进通往书院的大道,才回去复命。

傅云英怀疑霍明锦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打发她出来,又不像有所察觉的样子。毕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怀疑,应该抓住她彻查才对。

霍明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处求神拜佛,还捐出大笔私房钱重塑金身,供长明灯。他很不赞同,因为这事还和老夫人起过争执,气得老夫人骂他是孽障。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霍明锦对其他人也这样,她心里藏有秘密,才会觉得心虚。

其实他真看出不对劲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想到死而复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就没有收敛过,两人都认为她幼年丧父才格外早熟,没有深想。

翰林院有个叫汪石的,是南直隶出了名的神童,五六岁就出口成章,九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官拜侍读学士,她还差得远呢。

装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曲终人散,宴席结束。

范维屏领着下属们恭恭敬敬送霍明锦下山。

马蹄声如闷雷,从山上飘向山脚。

眼瞅着锦衣卫簇拥着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开,范维屏长须一口气,抹了把汗。

虽然刚才不算宾主尽欢,但霍大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而且办完差事还席时竟然还赏脸和席上的人扯了几句闲话,可见这差事办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后应该不会弹劾他。

数十名锦衣卫全都骑马出城,马鸣咻咻,声势浩大。

城门口列队等候的商旅平民听到远远传来马嘶声,慌忙避让,还是被扬起的尘土扑了个灰头土脸。

大江东流,两岸峰峦叠翠,南方天气湿暖,虽是冬季,山上依旧郁郁葱葱。

行到一半,霍明锦猛然勒住马,骏马吃痛,嘶吼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山道旁边就是高耸的悬崖,底下是汹涌的江流,众人生怕他被摔下马背,不禁惊呼出声。

霍明锦不动声色,拍了拍马脖子,黑马瞬时安静下来。

“阮君泽呢?”他轻声问。

潘远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回头去找,不一会儿,连滚带爬跑回来:“二爷,少爷不见了!”

霍明锦抬头看一眼天色,大江对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环抱,秀丽清幽。

是个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远兴抱拳应喏,爬上马背,转身做了个手势,队列中立刻分出十几人,跟着他往来时的路驰去。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潘远兴领着属下折返回来,后面跟了两匹空鞍马。

阮君泽被人五花大绑丢到马背上,一路骂骂咧咧。潘远兴扛他下马,把他丢到霍明锦面前。刚好脸着地,嘴里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几声,吐出污泥,继续叫骂。

霍明锦手执缰绳,俯视着他。

潘远兴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锦衣卫纷纷下马,牵马退后百步。

直到周围只余波涛拍打岸边山石的声音,霍明锦才慢慢开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泽趴在地上,试图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给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对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锦眼眸低垂,“魏家人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们当借口来骗我?”

阮君泽一愣,双眼微微一眯。

山风拂过,吹动霍明锦身上衣袍猎猎。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泽,面无表情道,“故意装成任性骄纵的公子哥瞒过我,然后去找沈家人报仇,对不对?”

阮君泽避开他的眼神,没说话。

“英姐救了你你就这么回报她?拿她当幌子?”

霍明锦手中的鞭子划过阮君泽的脸,像一个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眼圈微红,嘶吼道:“那要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临死前多杀几个沈家人,我不亏!躲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够了”

霍明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沈介溪留在家乡的儿女,就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他平静得近乎冷漠,“滥杀无辜,你和沈介溪,和那个下令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分别?”

阮君泽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锦收起鞭子,拔出腰间佩剑,割断阮君泽身上的绳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经陷进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犯不着再搭进去一个。

霍明锦回头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轻声说,“你还是孩子。”

阮君泽挣脱松开的绳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没法置身事外。”

霍明锦拨转马头,“那就老实听话,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拖累。”

阮君泽咬咬牙,翻身爬上马,跟了上去。

远处潘远兴看他们两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从山林里出来,一行人穿行于狭窄的山道间,马蹄声渐渐远了。

傅云英回到书院,上午刚散学,学生们一边交谈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

她从不缺课,今天头一次告假,想把时间补回来,回斋舍匆匆吃了些点心,回东斋继续用功。

看了会儿书,旁边一声轻响,一本手札递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讲了几道截搭题,是往届会试真题。”

她抬起头,苏桐手指点点手札,“我做了笔记。”

傅云英没说话。

苏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没有为难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备从何而来,她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露出过厌恶鄙夷之态,但她恰恰也是那个最防备他的。他不敢说自己风度翩翩能迷倒一众闺秀,但他可以确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倾慕他,另一半也对他抱有好感,毕竟她们足不出户,能见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苏桐语气平淡,但话从他口中说出,隐隐有种控诉的感觉在里头。

傅云英沉默不语。

她以为这种事苏桐自己心知肚明,他显然对傅家抱有敌意,或许他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他不会回报傅家的养育之恩。苏桐有心机,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从来不觉得有心机就代表那个人居心不良。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苏桐和崔南轩很像。绝不能把他们当朋友,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利益一致时做短暂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苏桐自幼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苏桐一直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态度反复,傅媛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们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他们绝情起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明知苏桐没有恶意,傅云英也觉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苏桐保持距离,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苏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抚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黄州县英姐,是不是因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对二哥发过誓,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来了那没什么,我这人恩怨分明,不关二哥的事,也不关你的事”

他脸上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幽深。

这一刻的苏桐,才是真正的苏桐。

傅云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锋芒的少年,眼中涌动着森冷之意。

他们倒是两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她手里有他的把柄。谁都不会越雷池一步。

正因为此,苏桐干脆放下伪装,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展现真正的他,而不是众人口中内敛斯文的桐哥。

傅云英有些头疼,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还是那个虚伪的苏桐更好相处。

至少那时的苏桐做事很有分寸。

苏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是啊,他们可以当朋友然后将来有一天互相给对方捅刀子。

傅云英摇了摇头。

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苏桐勾心斗角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无所畏惧。

这天傅云英坐在窗前读书,赵师爷过来找她,告诉她崔南轩不来书院讲学了,那本书他没找到机会还。

“据说京师突然来了一道诏令,把崔大人调到南直隶去当差。事情突然,我听山长说崔大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听起来,崔南轩似乎是被人强行赶出湖广的。

傅云英没往心里去,崔南轩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书还给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总不至于和锦衣卫一样管得那么严吧?

她让铺子里的掌柜给傅四老爷带口信,她要十坛桂花酒。

结果掌柜的直接带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说十坛太少,让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带过来。送人体面!”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道:“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今年新酿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酿的。十坛够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后每年送一回,足够霍明锦喝半辈子。

掌柜奇道:“这当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丝丝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罢?”

“就这个,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不善饮。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爷们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下去,他的脸登时就红了,大家没见过他脸红的样子,觉得好玩,逼着他多饮几杯。

后来傅云英路过院子,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发怔,瞧着怪可怜的,怕他着凉,走过去推醒他。

噗通一声,他就这么直挺挺倒在石台上。

她吓了一跳,忙叫下人过来搀他去厢房醒酒。

事后阮氏把儿子们一通训斥,大家才晓得霍明锦这个侯府二少爷竟不是贪杯之人——几代国公爷都是远近闻名的酒葫芦,号称千杯不醉,喝酒从不上脸。

再后来,霍明锦上门做客,阮氏不许管事上烧酒。

桂花酒打点好了,掌柜问傅云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产,只送酒太简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费心,送去那边未必肯收。银两可以备一些,预备打点的花费。”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霍明锦只要酒,她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麻烦的是他的属下会不会把酒退回来。

酒送去开封府,十天后,伙计回到武昌府,到傅云英跟前回话,“那些官爷好说话得很,客客气气收了酒,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小的塞了几回银子,他们都退回来了。”

傅云英让王大郎抓果子给伙计吃,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打发走伙计,她翻出一沓毛边纸,看窗外几枝淡黄色腊梅开得从容,蘸浓墨,随手在纸上画下一枝主干。

正想添细枝,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天禄跑进南屋,“云哥,袁三和启哥打起来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放下笔,拿镇纸压好画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来,“怎么打起来的?”

钟天禄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久,方道:“说是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无长物,唯有一件长袍是好料子,他从夏穿到冬,宝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将长袍浆洗得笔挺簇新,趁着天气好放在屋檐下晾晒。刚才傅云启给他送羊肉馒头,看到长袍挂在那儿,走过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头吼了几句。袁三不让他摸,他偏要摸,结果摸出事了,装羊肉馒头的提炉里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炉,木炭飞溅出来,把长袍烧出个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气得眼睛都红了。

听钟天禄说完前因后果,傅云英的脚步放慢了一点。

看来是傅云启咎由自取,让他长点记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细,大概只是吓唬吓唬傅云启,不会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长廊前,却被人拦下了,几个学生瞄她一眼,为难道:“云哥,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堂长刚刚吩咐过”

杜嘉贞又来了?

傅云英懒得和看守门禁的学生纠缠,朝里面几个正探头探脑往这边观望的甲堂学生道:“劳烦你们把袁三和傅云启叫出来。”

那几个学生正愁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话,听了这话,点头如捣蒜,“你等着!我这就去!”

守门的学生对望一眼,脸上讪讪。

傅云英只等了一会儿,袁三和傅云启就出来了,一个挺着脖子冷哼,一个缩着脖子唉哟直叫,两人中间隔了几丈远,互不搭理。

“老大,你让我停手,我就停手。不过他必须给我赔礼!”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云英唔一声,看向傅云启,他脸上涨得通红,衣衫凌乱,发鬓松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点刚刚被揍了几下的痕迹,走起路来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没受伤,“九哥,你给袁三赔不是了么?”

傅云启忸怩了两下,满腹委屈,“一件衣裳罢了,我赔他五件都成,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嘛”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来,袁三更怒了,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响,要不是傅云英在场,估计他能把傅云启按在地上狂揍一顿。

“是你有错在先。”傅云英皱眉道,“道歉。”

傅云启望一眼傅云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傅云英不为所动。

傅云启嘴巴一瘪,差点哭出声,含恨给袁三赔不是。

袁三脸色缓和了点,摆摆手,道:“算了,你别哭啊,我刚才就轻轻地拍你几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谁说理去?”

傅云启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说完话,转身跑远。

风中传来他满含怨愤的抽泣声。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来给她看。

衣裳取来了,衣襟袍角果然烫坏了一大片,最大的一个洞有拳头那么大。

“能补得和以前一样吗?”袁三问。

傅云英道:“补是能补的,不过补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紧,能穿就行。”袁三挠挠脑袋,道。

“好,我家中绣娘针法好,衣裳交给我,我让绣娘试着补。”

这事只能请绣娘帮忙,韩氏做不了这个细致活儿。傅云英把衣裳交给王大郎,转头看着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让他的书童拿几件新袍子给你。”

这一回袁三没有推辞,“好啊!多拿几件,他穿过的也成,我不嫌弃!”

傅云英想了想,问:“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刚才说要赔你衣裳,你为什么不要?”

不仅不要,还扭打起来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说完,低头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并不健壮,不过力气很大。

傅云英没有继续问下去。

下午上课,向来喜欢黏着她的傅云启破天荒找了个离她很远的位子。

她没说什么,散学后,朝傅云启勾了勾手指,“九哥,过来。”

傅云启不理会她,收拾好书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呼啦一阵响动,丁堂学生一拥而上,架起傅云启,送到傅云英跟前,拍拍他的脑袋,“唉哟,兄弟俩闹什么别扭!”

傅云英朝周围的学生点头致意,学生们嘿嘿傻笑,勾肩搭背着走了。

课堂里只剩下傅云英、傅云启和通常总是等斋堂那边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领消夜的苏桐。

傅云英扫一眼苏桐,轻声问傅云启:“生气了?”

傅云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学考试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烂烂的,大冬天还穿一双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当,也许能换点钱,可他没舍得,可见这衣裳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你把衣裳烧成那样,袁三能不生气吗?”

傅云启还是不吭声。

“我听钟天禄说,袁三一开始没动手,是你自己火上浇油,怪袁三小题大做,还说那件衣裳不值钱,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这么说你娘给你做的物件,你会怎么样?”

傅云启一直贴身带着小吴氏给他绣的荷包,样式早就不新鲜了,可他一直没舍得换。

他背过身,瓮声瓮气说了一句:“我没为这个生气”

傅云英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没偏心你才不高兴的?”

傅云启豁然转过身,幽怨地瞥她好几眼,垂下眼帘。

她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气笑了,“我当着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兴了?”

傅云启竟然点了点头,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傅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起一本书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偏心你。”

傅云启得学会自己处理这种纠纷,而不是靠她帮他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