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三老爷手里端了杯茶,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轻声说:“孩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指一指正堂的方向,“你看到那些来吊唁的人了吗?你知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人在打老四家业的主意?老四给月姐置办嫁妆,花钱如流水,金的银的堆满整座院子,那些家具从渡口搬到东大街,一路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给月姐准备的嫁妆惊动整座县城,现在连乡下人都晓得老四留了一大笔家产吴家的人,卢家的人都过来了,如果不是我们几个族老坐镇,你奶奶和你婶婶早就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我老实告诉你,要不是我们拦着,吴家和卢家人早把你们家库房搬空了!”

傅云英沉默一瞬。

没有想到,傅家人这么快就撕破脸,起因竟然在傅月的嫁妆上。

傅四老爷死了,他们怕傅月的夫家趁机抢夺傅家的家产,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让傅月嫁不了人。

说来说去,都是恃强凌弱,以宗族势力欺负孤儿寡母。

傅三老爷放下茶杯,“族里的人心思太多了,听我的,认下你那几个哥哥,有他们在,你们才能保住家产。到底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你要想清楚,只有傅家人才不会害你们的性命。”

傅云英环视一圈。

族老们坐在圈椅上继续讨论怎么分割四老爷留下的山地和铺子,没有人在意她的质问。

他们是族老,有权处置族中事务,因为轻视她,所以连样子都懒得装。

她一笑,轻声说:“三老爷,你就肯定我四叔真的死了?尸骨还没找到,你们就急着下葬,如果我四叔死里逃生,回来了呢?”

傅三老爷叹息一声,“伙计亲眼看见强盗一斧头把人砍成两半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吵嚷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妇人连滚带爬冲进侧间,“鬼,鬼来了!”

大白天的,听了这话,众人心头发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87章 走人

族老们都站了起来,厉声问妇人:“谁来了?”

妇人瘫软在地,指着外面,尖叫不止:“四老爷!四老爷活过来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柜说他看到四老爷下船了!”

族老们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不,不可能!”

他们互望一眼,直冒冷汗,强打精神道:“人死如灯灭,伙计亲眼看到的,老四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妇人面如土色,“老十二也看到了,他亲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长子,他绝不会扯谎骗自己人。

屋里静了一静,众人目瞪口僵,心惊肉跳,一时没人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看一眼惊慌失色的族老们,抬脚踏出隔间。

一名族老反应过来,想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外面人声嘈杂,吵成一片。

高掌柜站在庭院最当中,大声告诉前来吊唁的人他刚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爷了,人马上就能回来。

旁边几个老成持重的乡老附和他的话,说:“确实是老四没错,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强盗抢走了,双腿打断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还要去县衙,你们还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气!”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傅云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柜忙上前几步,朝她拱手,“少爷。”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许多人对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耻,脸上烧热,忙扭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她记下在场的每一个人,指一指灵堂,道:“拆。”

高掌柜答应一声,吆喝了几个伙计,正要强拆灵堂,哭丧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作孽哟!天打雷劈的东西!你是哪根葱?竟然闯到我们家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死人你都不放过!毁人灵堂,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们挡在灵堂前,哭喊叫骂,伙计们又气又急,偏偏不好和妇人动手。

傅云英眉头轻蹙,“我四叔还活得好好的,轮不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装孝子贤孙。眼泪先省着,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声:“扯了她们的孝服,丢出去。”

高掌柜大声应喏,带着伙计上前,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强摁在地上,扯了她们身上的麻衣孝布,赶出正屋。

那些敲锣打鼓、烧纸钱、点油灯的族人们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云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讲道理没有用,唯有豁开脸面动拳头才能震慑那些贪婪阴险的小人。

高掌柜领着伙计们打砸一通,把灵堂拆了个七七八八,傅三老爷在族老们的簇拥中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傅云,你从未上过我傅家族谱,哪里来的胆插手我们家的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他一声令下,七八个年轻后生一拥而上,朝傅云英扑过来。

她面不改色,嘴角扬起一丝讽笑,“族谱是什么东西?花上几个钱就能添个名字减个名字。”

说话间,几个孔武有力的后生冲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个相貌平平、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两手一张,往前轻轻推了几下,右腿横扫,后生们发出几声惨叫,几息间便扑倒一片。

乔嘉拍拍手,环顾一圈,眼神并不凶狠,可那种平静的漠然反而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这是个杀过人的高手,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宰鸡一样轻而易举。

众人胆战心惊,几个不想惹事的对望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抬脚偷偷离开。

“堂叔们怎么就走了?”傅云英盯着那几个背影,唇边含笑,“四叔就要回来了,怎么不等四叔回来了吃杯酒再走?侄儿还没来得及感谢堂叔们的盛情照顾。”

随着她话音落下,几个穿短打绑腿裤的汉子涌进院内,挡住族老们的去路。

这几个汉子正是平时傅四老爷最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爷的话,谁都指使不动他们。

众人看到他们,又见傅云英从容不迫,下手绝情,面对整个宗族丝毫不露怯,可见身后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都是误会。”有人怕了,眼珠一转,抢着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来,我才能放心!”

“对,我们要见老四!”

人群鼓噪起来。

傅云英瞥他们一眼,抬抬手,“请便。”

汉子会意,让开道路。

院门大敞着,族老们有些意动,但几个主事的人还没发话,没人敢先走。

傅云英轻笑一声,不再看族老们的丑态,“滚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动起来,第一个人出去以后,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来的傅四老爷,连忙跟上去。

“太公,怎么办?”

众人围在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面前,异口同声找他讨主意。

老人双眼微眯,“你们去渡口看看傅老四伤得怎么样了,剩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脸已经撕破了,就没有办法回头,老四命大,能活着回来,但那三个嗣子已经记到他名下了,他不认也得认!老四赚了那么多钱,不吐出点东西出来给族人,他们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软!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赖着不走,另一部分人分头去找帮手。

傅云英没有理会那些留下来的族老,和乔嘉一起走进隔间,把绑起来的傅三叔、傅三婶、傅云泰和傅云启唤醒,解开束缚,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傅云启刚才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高声说傅四老爷回来了,刚挣脱绳索,便抓住傅云英的肩膀,面带期冀:“英姐,四叔回来了?四叔没死?”

旁边的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闻言,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齐齐回头看她。

暖风拂过,庭间花枝晃动,送出一缕缕微甜清香。玉兰花沐浴在艳阳下,雪白清丽,生机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却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怀心思,随时等着张开血盆大口,霸占傅四老爷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

好一派春和日丽,却抵不过人心丑恶。

傅云英叹了口气,轻声说:“是我骗他们的。”

去布铺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惊,他给她写了信,但一直没收到回音,还以为她和傅云启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说忙于考试暂时回不来。

傅云英请他帮忙,他答应下来,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爷”,是他找了个和傅四老爷身形样貌相似的乡下人乔装打扮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们那样丧尽天良,高掌柜和其他伙计很不满族老欺负孤儿寡母,但碍于身份,没法帮卢氏她们争家产,傅云英找到他们,他们立刻揎拳掳袖,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对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后被辞退也没关系。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

听到她的回答,傅云启眼中的光渐渐暗沉下来。

他没说什么,转身拉住傅云泰的手,兄弟俩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傅云英没敢多耽搁,送他们几个上了马车,“你们先去和婶婶、桂姐她们汇合,马上离开这里去武昌府,那边会有人接应。”

傅三叔和傅三婶不肯走,“英姐,你可是个女伢子,怎么斗得过族老?他们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我们留下来陪你。”

“三叔,三婶,你们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云英催促车把式。

夫妻俩迟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云启搀扶两人登上马车,“三叔,没事,英姐心里有数,我们先走,到了武昌府,没人敢欺负我们。”

他说话依旧还是那副娇娇气气的腔调,但又好像和以前大为不同。

孩子们都长大了。

夫妻俩咬咬牙,爬上车厢。

傅云启最后一个上去,走之前,忽然转身抱住傅云英。

四叔不在了,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男人,他要照顾长辈,保护姐妹们,让英姐没有后顾之忧。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任性娇气了。

“英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和婶婶她们。”他抱了很久,才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来只会给你添乱你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傅云英没有推开他,唔一声,目送马车走远。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响。

她站在巷口,遥望马车钻进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后,乔嘉抱拳,“公子,几大掌柜都到齐了,乡下负责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们这两天过来吊丧,正好都在附近。”

傅云英点了点头。

武昌府。

苏桐收拾好行装,回家和苏娘子、苏妙姐说了去国子监的事,母女俩欣喜若狂,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们家桐哥终于熬出头了!”

等母女俩平静下来,苏桐道:“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花钱,光是米价就比这里贵两百钱,赁屋子更贵,家里攒的银子先不要动,带不走的东西拿去典当了,好歹换点钱傍身。”

他说一句,苏娘子应一句。

苏妙姐咬着嘴唇发怔,看母子俩为盘缠发愁,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找傅家借一点?”

她这话刚说出来,苏桐立刻变了脸色,眼神甚至有点阴鸷。

儿子越大,苏娘子越怕他,见状忙拉着苏妙姐出去,“最近山里的花开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卖花,咱们也摘些花来城里卖,说不定能赚点。”

接下来几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免得路上还得花钱买,剩下实在搬不动的送到铺子里请人估价。

和苏桐交好的同窗过来帮他打点东西,众人凑了份盘缠给他,赵琪打趣他道:“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我们。”

苏桐笑了笑,没有拒绝,收下同窗们的馈赠。

临走前,他回书院拜别师长,山长姜伯春拉着他嘱咐了许多话,其他主讲也叮嘱他日后不能懈怠,各有礼物相赠。

他仍然没有买书童伺候,自己抱着大包小包出了书院,想了想,转身往丁堂走。

丁堂学生看到他,面露诧异之色,他是甲堂学生,平时好像很好相处,跟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其实从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赵琪那伙人来往。

“你是来找云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周围四五个仆从帮他打扇,剥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苏桐,翘着两只大长腿道:“云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启哥都回黄州县去了,刚走没一会儿。”

苏桐皱了皱眉。

回到家里,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大吴氏身体很好,苏娘子前段时日偷偷回了一趟黄州县,那时候大吴氏还带着傅月和傅桂去山里摘山里泡吃,怎么忽然就病得起不来了?

同窗们前来为他送行,赵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问:“出了什么事?”

赵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边,叹口气,道:“你是傅家养大的,告诉你也无妨,傅四老爷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实,云哥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还好杨家大少爷神通广大,刚才接到消息,他马上带人赶过去,明天早上应该能赶到黄州县。”

苏桐没说话。

傅云章远在京师,傅四老爷死了这时候傅云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结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乡,此刻就是龙潭虎穴。

失了庇护,傅云英要怎么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书读得再多,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宗族想要对付一个女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随便给她指一个人家把她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他闭一闭眼睛,神色挣扎。

担心又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个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得罪傅三老爷那这些年来的隐忍,全都白费了。

傅云英和他没有关系,她一直防备他,不管他怎么释放善意,她始终不愿放下对他的成见,她和书院里的学生打成一片,她连杜嘉贞都可以原谅,并且尽释前嫌成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他回首看着黄州县的方向,袖子里的双手轻轻握拳。

杨平衷已经过去了,那个大少爷身份贵重,连钟家公子都得捧着他,有他在,英姐不会出事的。

黄州县,傅家,窄巷子。

族老们还留在院子里守着,那帮人虎视眈眈,只等确定傅四老爷的伤情,再次卷土重来。

傅云英没管他们,大马金刀地坐在账房正屋一张大圈椅上,手里捧了杯茶。

傅家掌柜们这会儿全到了,屏气凝神,站在屋子里,等她发话。

她慢慢啜口茶。

掌柜们抬起眼帘,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四老爷真的回来了?”

“这账上该怎么交代啊?都让族里的人接管了,我们插不进手”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高掌柜回头瞪了一眼。

掌柜们忙闭上嘴巴,大气不敢出。

傅云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叠账本扫到掌柜们脚下,“我们家买铺子的钱,是我四叔一个人走南闯北挣来的,多劳各位叔伯照应,这些年好赖能赚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和族里没有一点关系。叔伯们平日口口声声说得好听,怎么才几天,铺子里的掌柜、账房全换了人?”

掌柜们脸色大变,忙道:“少爷,真不是我们自作主张四老爷不在了,族里派人过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傅云英低头掸掸袖子,“照你们这么说,这铺子是族里的,不是我们家的?你们也没有对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铺子是傅四老爷名下的,但傅四老爷身死他乡的消息传过来,傅家几个孤儿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业,到最后还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拧不过大腿,几个奶娃娃,怎么和宗族作对?他们这些给人当差的,还不是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万事做不了主。

傅云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紧时间。

她接着道:“账本、名册、印章全在我手上,你们这几天动了哪些东西,都给我老老实实吐出来。”

屋子里的人抬起头,一片哗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名掌柜当场跳了起来,怒道,“你们宗族里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斗不过你那些族老,想来拿我们顶罪?没门!”

掌柜呸了一声,“毛都没长齐的东西!我们是看在四老爷的面子上才过来答应一声,等四老爷来了,我们自会交代清楚!让四老爷亲自评判!看看我们是忠心还是奸猾!”

其他人纷纷应声,“对,四老爷人呢?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我们要当面见四老爷!”

傅云英淡淡一笑,“何须劳烦四叔老人家亲自来,你们几个,我还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帘,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财产三十两银子以上者,判流刑。”

众人呼吸一窒,色厉内荏:“信口雌黄!”

傅云英抬起手,乔嘉领着几个汉子走进屋里,揪出队伍里的两个掌柜,几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两个掌柜被打得发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赃陷害,还有没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云英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账本,“你这几天趁着我家没人做主,伙同族里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两三分二钱银子,置了个外室养在柳条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岁,你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套头面首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柜脸色变了又变,汗如雨下。

“还要我接着说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