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起袖子,帮着放碗筷,看到提盒里还放了一壶酒,顺手拿出来,放到霍明锦那边。

霍明锦看她一眼,把酒壶放回去。

她在这儿,他哪敢吃酒。

明明没有什么的,但他刚才那个眼神看过来,傅云英心里猛地一跳。

习惯了穿男装,常和同僚们来往,很多规矩她都忘了,还好霍明锦肯忍让。

他待她太好了,她不知不觉就忘了避讳,其实这是很不应该的。

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不合适。

她出了会儿神,把酒壶放得远远的。

霍明锦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失笑了片刻,请她坐下,“你爱吃什么馅的?”

又加了一句,“都是肉馅,一样是萝卜猪肉,一样是葱花羊肉。都不吃的话,可以让他们重做。”

厨子都是男人,过年当然要做肉馅饺子,素馅的只有立春的时候吃。

她没什么忌口,挑了葱花羊肉的。

选了之后才想起来,这两种口味都是她爱吃的。

她心头微颤。

霍明锦把盘子挪到她面前。

房里点了灯,灯火摇曳,傅云英看着他的侧脸,他三十多岁了,以前的少年风发渐渐沉淀下来,锋芒内敛,沉稳如山。

那种初见时在他身上看到的冷漠戾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也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她竟然和霍明锦坐在一起吃饺子守岁。

下午得知霍明锦十几年的隐秘爱慕,她震惊而混乱。

现在慢慢冷静下来,梳理之前的点点滴滴,他本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这才能解释他为什么初见自己就对自己格外特殊。

她只是习惯了上辈子和他相处时的状态,才看不出他的心思。

可惜这种事没法从书本里得到答案,二哥也没有经历过,不能给她建议不知道二哥和袁三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担心她。

她胡乱想着心事。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霍明锦吃得很慢,知道人在身边,心底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抚平了,像是全身浸泡在暖洋洋的泉水里,通体舒泰。

这种欢喜是平静的,也是最深刻的。

房里很安静,万籁俱寂中,飘雪落在屋顶、树梢的声音格外清晰。

“怎么今天过来找我?”

霍明锦看她吃完一碗饺子就不吃了,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问道。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坐得端正笔直,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昏暗的灯火下,双眸闪闪发亮。

如果她没来的话,他就是一个人过年,一个人吃饺子,一个人守岁。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霍明锦在树下张开双臂接她的样子,也是这么笑着,那时的他年少,英姿勃发。

霍家忽然和魏家交好,又忽然变得生疏。

那时她不明白原因,以为是因为侯府老夫人去世的缘故,现在她明白了。

求亲被拒绝,霍家当然要和魏家疏远,之后他随父出征,生死难料,更不可能表露什么,她那时候还小。

她垂眸,掩下心里丝丝缕缕的悸动,道:“我整理了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会支持朱和昶,但是我必须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多年和湖广文人来往,她有她的人脉。

听她说起正事,霍明锦面色不变,“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半个月。”

她唔一声,低头喝汤。

霍明锦看着她,知道她一定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此刻说到正事,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可她还是愿意留下来陪他守岁的。

他微微一笑。

第116章 交心

门外响起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霍明锦眉头轻皱,搁下筷子,起身出去,拉开门。

李昌佝偻着腰候在外面,没敢往里看,嬉皮笑脸道:“二爷,给您送点野味来。”

霍明锦没说话。

李昌手里捧了只攒盒,笑容有些猥琐,眨眨眼睛,小声说:“二爷,都是您用得着的,给您助兴,鹿肉,鹿血,鹿鞭”

霍明锦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合上门。

门缝里飘出一个冷淡的字眼:“滚。”

门外,李昌挠挠脑袋,一脸悻悻然,抱着攒盒离开,兄弟们这也是好意啊!要不是他私心为二爷着想,这些宝贝早就被抢光啦!

傅云英听不清霍明锦和李昌说了什么,看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想必不是什么大事。

霍明锦不吃了,问她:“你以前守岁都做什么?”

她垂目道:“和二哥、九哥他们下棋,玩状元筹,守到子时,烤芋头、栗子吃。”

如果是在黄州县,那就热闹了,大吴氏、卢氏、韩氏围着火炉唠嗑,月姐、桂姐、泰哥和启哥一边吃果子一边打闹,缠着大吴氏讨花钱,傅四老爷坐在桌边吃酒,丫头婆子陪着守岁,她喜欢看别人热闹,自己却是闹不起来的,通常和傅四老爷坐一起商量账上的事。这几年和傅云章一起过年,就安静多了,围炉夜话,烤茶饼,一壶茶,一副棋,几本书,等到夜半,听远处山寺响起钟声,喜庆的炮声接连响起来,过年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年过年没回黄州县,待在江城书院守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整理堆成山的书册,房里点了灯,灯光是淡淡的暖黄色。小炭炉上座了一壶热甜汤,浓稠的汤羹咕嘟咕嘟直冒泡。子时的时候,朱和昶怕她寂寞,派人给她送来热酒果菜,还勒令王府的下人留在书院陪她。

如果是女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说不定除了嫁人之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黄州县。因为以男装示人,她才能逃离束缚,上学读书,开阔眼界,和不同人来往交际,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游历,不必担心名声或是其他负累。

说完这些,她抬起眼帘,直视霍明锦,“霍大人,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将来或许还会换上女装,但我绝不会守在内宅,整日闭门不出,只知道相夫教子。”

并不是她看不起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万,每个女子都有可敬佩之处,但她上辈子习惯听从父母之命,这一世不想再重蹈覆辙。

霍明锦回望着她,双眉略皱,半晌,方慢慢道:“你以为我要你守在内宅?”

傅云英不语。

他或许不会这么想,但女子一旦嫁人,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霍明锦笑了一下,拉她起来,“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提起灯笼,等她披上斗篷,带她走出别院。

雪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积雪将冬日夜色淘洗干净,屋外有种亮堂堂的感觉,一地白雪,衬得苍穹漆黑如墨。

霍明锦走在前面,雪地难行,他一只手提灯笼,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傅云英,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怕她跟不上。

她没挣开,低着头,新雪松软,一脚下去踩实了,留下浅浅的脚印。

两人一言不发,就这么并肩在雪中慢慢前行。

暗处的缇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乔嘉也在其中。

不知走了多久,灯笼里一星如豆火光扑闪了几下,灭了。

把熄灭的灯笼交给身后的缇骑,霍明锦回头看傅云英,她表情平静,夜色中一双眸子又清又亮。

“到了。”

他指一指山腰一座四合院,轻声道。

那四合院黑瓦白墙,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门是关着的。

缇骑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过来应门,看到霍明锦,“二爷,您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一直在等着霍明锦。

霍明锦嗯了一声,拉着傅云英进去。

正堂里点了灯,灯火透过槛窗,长廊前的栏杆染了一层朦胧的淡黄。

“在外面守着。”霍明锦道。

缇骑们应喏,躬身后退,刚才那过来开门的老者也退出去了。

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进正堂,里面空空荡荡,连把可坐的椅凳都没有,堂前供了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样式古朴,是石刻的。

有些地方的风俗,过年除夕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旦燃上,不能中途吹熄,得等它自己烧完,油尽灯灭。

霍明锦从角落里搬出两个蒲团,示意傅云英坐下。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拢紧斗篷。

霍明锦出去了一会儿,让人送来火盆,一把底部烧得漆黑的茶壶,两只青花粗瓷碗,一篓芋头,并一些栗子、核桃、榛松之类的干果,堆在火盆前。

他关上门,坐到傅云英身侧,紧挨着她,丢了几个芋头埋进炉灰里,“这里简陋,只能委屈你陪我这么守岁。”

说着话,倒了碗热茶给她。

她接过茶碗,握在掌心里暖手。茶汤是淡褐色的,不知是不是掺了蜜橘红枣,有一丝淡淡的香甜。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霍明锦手里拿了把匕首,在栗子上划十字,然后把栗子丢进火盆里烤。这样烤很容易烤焦,但他眼疾手快,动作很灵活,不怕烫似的,徒手从炭火中抓起快烤好的栗子,丢到一旁备着的莲瓣碗里,“以往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岁,总是枯坐到天亮。”

他抬头望着案前静静燃烧的长明灯,“那是为我以前的部下供的。”

傅云英放下茶碗,拿起莲瓣碗里的栗子,一颗颗剥开,栗子刚从火盆里拿出来,有点烫,她剥得很慢。

她听人说过,他的部下死在海上,尸首运不回来,只能埋在海岛上。朝廷认为人都死了,不必为他们再浪费人力财力物力,不愿料理这事,他自己托人出海将部下们的骨灰迁回中原安葬,找到每个人当年入伍的军籍记录,确保每个士兵都能落叶归根。

沙场上他是冷面无情的少年将军,下了战场,他关爱部下,所以当年他十几岁扛起统领霍家军的重任时,无人不心悦臣服。

可惜霍家军的精锐已经全军覆没了。

霍明锦转过头,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从记事起就在战场上长大,见过太多生死,昨天大家还坐在一起吃酒喝肉,第二天可能就生死两隔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吗?”

他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把她指间还没剥完的栗子撇到一边,低头,滚热的吻落在她纤长的指尖上。

这个吻并没有多少情、欲的味道,却让她浑身一震,十指连心,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吻仿佛落进她心底。

这种酥麻感很陌生,有点像在长江渡口眺望岸边拍岸惊涛,巨浪滔天,震耳欲聋,像是要把巨大的楼船也卷进去,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由得油然生起一种敬畏之心。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有种要战栗的感觉。

霍明锦知道她想躲,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吻了几下,低笑了一声,抬起头,“是甜的。”

她刚刚剥栗子,手指蹭了些熟透的栗子肉,其实是不甜的,但他却觉得比蜜还甜。

傅云英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他吻过的地方还又酥又麻。

霍明锦接着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不会把你束缚在内院里。只要你像现在这样,愿意陪着我就够了。”

他没有逼她表态,说完这句话,松开手,翻出刚才埋的芋头,丢到地上摁了几下,“熟透了,想不想吃?”

傅云英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确实,如果他只是想要一个听话乖巧的妻子,认出她的时候直接把她抢到身边就够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霍明锦嘴角微微勾起,低头剥香芋。

她穿男装,没有涂脂抹粉,仍是清丽而又明艳的,火光映照中,只微微一个眼帘低垂的动作,竟有种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当然这都是因为他心怀鬼胎的缘故,她要是知道现在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早就吓跑了。

逼得太紧,以她的脾气,只会拒绝得越决绝。她吃过苦,爱笑天真的娇小姐变成理智冷清的大理寺司直,能为他踌躇为难,已经很难得了。

两人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淡淡说一些过年的习俗规矩,不知不觉吃完一篓干果。

山里很安静,窗户开了一条缝隙通风,炭火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的落雪声夹杂在一起,咝咝啦啦,缓慢而从容。

傅云英眼皮沉重,打起瞌睡。脑袋一点一点,落入一个温暖而略有些硬实的所在,她有些迷糊,恍惚中以为回到家中,摸索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霍明锦小心翼翼调整坐姿,让她可以更舒服地睡在自己膝上。抖开自己的云狐斗篷盖住她,轻轻拢紧,手落在她鬓发边,松开网巾环扣,戴着网巾睡,明早起来头会疼的。

她睡着时没有那么深刻的防备疏冷感,浓睫罩下淡淡的阴影,火光中,双颊生晕,像抹了胭脂。

一双唇润泽而饱满,似艳阳三月枝头怒放的花朵,娇艳欲滴。

他不禁俯身,想一亲芳泽。

就快要尝到滋味了,听她呼吸绵长而平稳,他停了下来,目光在朱唇上流连了片刻,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他看着她的睡颜,目不转睛。

炭火烧了一整夜。

翌日早上,傅云英伴着清脆的鸟鸣声醒来,先发了一会儿怔,坐起身子,砰地一声,碰到谁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的动作碰醒了,捂着下巴闷哼了一声。

门前地上一片雪亮,光从外面漏进窗格子里,落下的影子也是方格的形状。

天亮了。

她竟然错过子时了。

子时所有钟楼和寺庙都要敲钟,钟声此起彼伏,能传遍整个都城,她睡眠向来浅,怎么没醒?

傅云英意识回笼,低头看身上盖的斗篷。

“过年了。”

低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霍明锦揉了揉红了一片的下巴,刀刻般的脸,神情温和,低头从袖子里拿了个红包出来,“四季如意,长命百岁。”

傅云英刚醒,反应还有点迟钝,醒过神来,不由失笑。

霍明锦给她红包?

她可没有准备回礼。

仿佛能看懂她在想什么,霍明锦把红包塞到她手里,温和道:“你陪我守岁,就是给我拜年了。”

最好以后年年都陪着他。

案前的长明灯还在熊熊燃烧。

傅云英收了红包,看一眼笼在窗外的斑驳树影,“我得回去了。”

霍明锦嗯一声,扶她站起来,“我让李昌送你回城。”

李昌看到傅云英长腿一抬,利落地跨上马背,目瞪口呆。

二爷正当壮年,身强体壮,龙精虎猛,按理来说这傅小公子今早应该爬不起床才对,结果人家神清气爽、英气勃勃,不仅跟没事人一样,还能骑马走山路,说明昨晚二爷没折腾他。

李昌叹息一声,有些后悔,早知道昨晚就该偷偷把那些大补之物加在饭菜里。

回到家中,管家出来迎傅云英,笑着道:“昨晚守了一夜,都睡下了,还没起。”

傅云章昨晚看了一夜的书,书房的灯一直没熄。

袁三睡醒起来,一个人闲着无聊,又不敢去打扰傅云章,干脆和仆人们一起玩牌,玩到天亮才回房睡。

两人这会儿还在睡,今年不用串门拜年,用不着早起。

傅云英先回房洗漱,换了身宝蓝色锦袍,霍明锦送的红包掉了出来,她拾起来放到一边,想了想,打开看了一下。

还好不是银票,只是一串压岁花钱,用红绳绑着。

压岁钱镇岁、除邪,寓意平平安安。

这串压岁花钱做工精致,肯定不是霍明锦临时找来的,就算她没去郊外别院找他,他也会给她红包。

傅云英手指摩挲花钱上的牡丹纹,想起落在指尖上的热吻,出了会儿神,把压岁钱放到自己枕头底下。

她吃了碗饺子,让仆人把书案抬到院子的蔷薇花架底下,坐在庭前日头底下写字。

官场规矩,过年要往各处送名帖、送字画,今年不拜年,那名帖更不能少。傅云章忙不过来,她揽下这个差事,之前写的不够用,还得再写几张。

她要趁这个机会探清到底有多少人会站在朱和昶这边。

王阁老和姚文达多半会支持朱和昶,他们主张内阁事务由阁臣们商议决定,皇上应该适当放权给内阁。朱和昶软弱,容易被朝臣辖制,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不是那种刻薄寡恩,动不动就杀一批朝臣立威的人,党派之争贻害无穷,朝廷现在需要一个能缓和矛盾的君王,而不是一上位就火上浇油的暴君。

治大国,如烹小鲜。

其他几位阁臣是沈介溪的同党,只要沈介溪一倒,他们为了自保,必会主动投效,用不着多费心。

至于崔南轩

他没有太清晰的立场,可能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军户制度下,各地卫所全是一帮乌合之众,打倭寇的时候常常不战而逃。霍明锦没有明说,但她察言观色,知道他手里有兵。光是他在军中的威望,足够震慑城中守军。京卫算不上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