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他。

霍明锦凝望着她,沉默不语,斧削似的俊朗面孔,面容冰冷。

半晌后,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动作轻柔,像捧着世所罕见的无价珍宝,“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回到京师不久,抓住阮君泽的那天,霍明锦就从阮君泽口中得知她已经死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可他仍旧不断派出人手四处去搜寻,一日找不到尸首,他一日不会放弃。

半生坎坷,除了报仇以外,他对这个世间,没有一丝留恋。

不找点事情做,他迟早会疯的。

处斩死囚的那天,他也没抱什么希望,本来就需要按计划处斩那个死囚。

起初傅云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为她是个少年。

年纪不对,性别不对,什么都不对,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异样,立刻派人去查她的家世背景。

人是会变的,有些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却怎么都不会变。

比如她和他说话时,虽然尽量做出恭敬畏惧的姿态,让其他人看不出一点异常,但他却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少年不怕自己。

就像小时候的她一样,从当着两家长辈的面正式厮见开始,就不怎么怕他。自自在在和他说话,教他打捶丸,发现被他骗了也不生气,回回送他到垂花门前,笑着和他挥手作别。

那时霍明锦还没有怀疑傅云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个少年或许知道些什么,兴许顺藤摸瓜能找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一直在找她,几年间不知失望了多少回,下一次探听到她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时,还是立刻派人去查。

哪怕那些消息一听就是假的。

所以这一次虽然仅仅只是一点异样感,他也没有放过。

锦衣卫情报发达,很快查清她的身份。

她那时候还小,没有防备身边的人,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就查清来龙去脉。

实在是巧,她死在甘州,这个叫傅云的也是从甘州回来的。

查到的事情越多,霍明锦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颤动,差一点就在崔南轩面前露馅。

原来傅云竟然是个女孩子,一个教会母亲打网巾,会说流利的北方官话和湖广土话,想要读书,因此不惜女扮男装掩藏身份的女子。

听到部下回禀到这里时,霍明锦坐在临江一家酒楼雅间里,望着窗外奔腾汹涌的长江。

想起她坐在秋千上,向他倾诉自己不能和哥哥们一样上学读书时,那张苦恼的脸。

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惊涛拍岸声此起彼伏。

他轻轻笑了一下,老天对他不薄。

她教过他说湖广家乡话,口音和官话差别很大,骂人的时候很有点凶蛮,“砍脑壳的!”

不过从她口里吐出骂人的话,一点都不粗俗,只有娇蛮。

她嫁给崔南轩后,操持家务,开始学着打网巾贴补家用。

打网巾一般女子都会,样式差不多,她打的和其他人的基本没什么差别。

霍明锦不可能从一顶网巾看出是不是她的手艺。

但巧合那么多,已经足够了。

一点像,不算什么,两三点像,也正常,处处都像,就不得不让他怀疑。

他撇下其他人,去了长春观,见到那个五姐,她说自己叫傅云英。

谁给她取的名字?

是傅云哥哥。

那一刻,他真正确定了。

匪夷所思又如何,他不在乎。

他从不信鬼神,为了她,他愿意信。

小雨淅淅沥沥,他站在雨中,驻足良久,雨丝缠绵,浇在脸上,冷冷的,衣衫透湿,底下的身体却火热,四肢百骸奔涌着无法言喻的狂喜,心跳得有力,砰砰响。

山道上遇见,他几乎控制不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雨势变大,转瞬间就有要变成瓢泼大雨的架势。

她送他一套雨具,仿佛忘却上辈子的痛苦过往,又变成那个魏家小姐,自然而然和他相处。

部下告诉她,她有家人,有疼爱珍视她的长辈,她的叔叔和兄长不拘一格,一个大方供她读书,一个收她做学生,教她做文章。

刹那间他心中百转千回,于是没有说什么,拨转马头,渐渐驰远。

之后,他故意逼她亲自来见自己。

黄鹤楼上,让她和阮君泽打照面。

她没什么反应。愿意救阮君泽,却不想和他相认。

霍明锦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时日,慢慢想明白,她不想和前世种种再生瓜葛,她珍惜现在的生活。

他只找她要了几坛桂花酒,以前在魏家,他吃的就是这种酒。

她当真不防备他,和他独处时,看着他的目光依然充满发自天然的信赖。

他克制住了。

再之后,阮君泽偷偷跑去渡口,想去江陵府找沈家人报仇,他派人把阮君泽抓回来,阮君泽不甘心,跪在地上求他。

他那时坐在马背上,回望武昌府的方向,看着山水环抱中的府城,说了一句:“你还是孩子。”

其实他说的不是阮君泽,是傅云英。

她还是个孩子,他身负血海深仇,不该把她扯进来,让她好好长大吧,等他确保没有什么能伤害她的时候,再接她回来。

而且她还那么小他怕自己成天对着她,做出伤害她的事。

即使忍耐的结果是要再度和她分离。

听霍明锦说完那些年他的犹豫和果决,傅云英怔住了。

只因为一点点异样感,他就发动锦衣卫彻查她的背景,并且立马相信她的身份,完全没有纠结、惶惑或是其他,就是那么信了。

他对她了如指掌,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觉得明锦哥哥没有变,还是那个温和的表兄其实不然,他也变了,而且变了很多,只是因为他认出她了,才会收敛所有锋芒,依旧做她的好哥哥。

不得不说,在黄州县和武昌府求学读书的那些年,确实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如果霍明锦那时候就挑开一切,强迫她随他回京,也许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

刚才她问出口的话都是多余

他不和她相认,不是在意崔南轩,而是怕她像狐仙那样消失,怕给她压力,怕把她吓走。

她垂眸不语。

心里五味杂陈,酸涩,震撼,像有无数道炸雷在头顶轰响,震得她手脚发颤。

霍明锦抬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确认你的身份之前,我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我不在乎。云英,我不管你这辈子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还是妖怪,你若真的投身成男人了,那我就是断袖,你是傅云英,我就是你男人。只要是你就够了。”

他目光平静,一字字道。

什么崔南轩,什么过往,他怎么可能在意?

他在意的不是崔南轩,而是她的态度,她不想和阮君泽相认,不愿提起以前的事,那他就假装不知道。

他一点都不想让她再忆起以前的伤心事。

傅云英有点不敢直视他,心跳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眼中的深情灼伤了。

“我没给自己准备退路,如果不是找到你云英,为了你,我想好好活下去。”霍明锦拉起傅云英的手,让她摸自己的脸,“我是你的。”

他看着他,目光明锐,问:“你要我吗?”

两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忍着让自己全身酥麻的心悸感,傅云英直起身子。

霍明锦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身体往前倾,捧着霍明锦的脸,慢慢靠近他,双唇碰到他的。

自然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么可能容忍他和自己亲近。

云英主动吻他。

柔软红润的唇,鲜花一样,娇艳欲滴,吐露出阵阵香甜芬芳。

霍明锦浑身一震,马上反应过来,搂住她,激烈地回吻。

这一吻和以前的吻都不同。

他不再收敛,狂热,亢奋,尽情释放自己的热情和渴求。

屋里很安静,因而杂乱的喘、息声和水泽声愈加清晰。

直到傅云英受不住轻轻捶他,霍明锦才松手。

他低头,气息粗重,哑声道:“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

傅云英滚烫的脸还通红着,扫他一眼。

怎么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叫他明锦哥哥,刚才这么喊他,是存了点心思的,她想逼他说出心里话。

当然也不可能还叫他霍大人,那太生疏了。

“二爷?”

她试探着叫一声。

别人都是这么叫的,但是她也这么叫,感觉不一样霍明锦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忍了许久的下腹烧得更疼了。

怕她害怕,他换了个坐姿,想掩饰。

两人靠坐在一起,他一动,傅云英立刻发现他身体的变化。

他倒是没觉得尴尬,知道被她感觉到了,反而不遮掩,嘴角一挑,笑了笑。

她不看他,默默退开了一些。

“明锦哥,过几天我会南下。”

她低头整理刚才弄乱的衣襟,淡淡道。

霍明锦此刻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心花怒放,兴高采烈,神采奕奕,神清气爽

总之,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舒服。

他含笑看她,由着她突兀地岔开话题。

到这一步,话都说开了,她是他的,用不着逼得太紧。

听说她要南下,他惊讶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你要去接朱和昶?”

傅云英点点头。

“还有范维屏、汪玫和我二哥,几个和我来往密切的同僚,等我二哥伤好了就出发。我已经给张道长写信了,请他进京为我二哥调理身体,他正好在河南讲道,顺便接他。”

迎接朱和昶入宫,不是怕他有什么危险——一路都有朝廷大军护送,还没有人吃了豹子胆半路截杀新君,而是提前教朱和昶京里的规矩,告诉他京里的大致情形,免得他闹出什么笑话来。他性情天真,这些天身边的人为了奉承他,不知哄骗了他什么。

当皇帝简单,但想当一个好皇帝,难。

她会尽己所能,辅佐朱和昶做一个好皇帝,达不到秦皇汉武唐太宗那样的高度,至少得保天下太平。

当然,特意带上其他人,还是为了博一份接驾的功劳。

有了这份功劳,请功顺理成章。她好借这个机会施恩于自己想要收服的人手。

傅云章的伤不重,只是引发旧疾才昏睡几天,等他康复,也和她一起南下。

范维屏是楚王的人,资历还不够,但此次沈党株连甚广,朝中空出许多位子,未必不能让范维屏更上一层楼。

朱和昶根基薄弱,或者说根本没有根基。

朝政能不能稳下来,内阁大臣的人选至关重要。

君臣关系紧张,不是好事。

每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大臣们秉持各自的政见理念,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最好能平衡朝堂,让其相互制约。

如此,对掌握军权的霍明锦来说也是最好的。

处理好感情上的事,傅云英立马盘算起日后怎么帮朱和昶站稳脚跟,缓缓道:“这些天我想过了,到时候推举姚文达、范维屏、汪玫三人入阁参预机务。”

虽然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是一派,但王阁老性情软弱,不难对付,姚文达年纪大了,而且性情耿直,弱点明显,汪玫虽然不好拉拢,但他比王阁老精明,更能屈能伸。

这是一个交换,用姚文达和汪玫的两个阁臣之位换取范维屏的升迁,否则汪玫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越级升迁。

她帮汪玫,汪玫也得有所回报。

霍明锦道:“王阁老会答应的。”

有他在一边看着,王阁老不答应也得答应。

说了会儿正事,傅云英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散去了,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别守在外面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眼里尽是红血丝,不知多久没睡过。

霍明锦只是笑,眼神缱绻,“我不累。”

事实上他现在很振奋,浑身用不完的劲儿。

他站起身,袍袖舒展,往外走。

“我看着,京师乱不起来。”

她想谋划什么,尽情去谋划,不必有后顾之忧。

傅云英听懂他言外之意,看着他因为逆光而显得异常伟岸的背影,说:“我缺一个骑射师傅。”

“嗯?”霍明锦侧头看她。

半晌后,他醒悟过来,唇边扬起一抹笑容,“好,我明天上午过来?”

要是能把人娶回家里就好了,每天都能看着,夜里还能抱着不过她有自己的计划,那就随她吧。

反正她都说要他了,没法抵赖。

“下午吧,上午我有正事。”

傅云英道,送他出了门。

霍明锦出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轻。

傅云英站在月洞门前,目送他走远。

长廊深处,霍明锦忽然转头看她。

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月洞门前搭了架子,凌霄花藤长势太泼辣,顺着墙根爬到院墙上,罩住粉墙,从院内翻出来,把院外也遮得严严实实的。

火红的喇叭状花朵挂了满墙,她依旧站在密密麻麻的花藤下目送他。

一如年少的时候,穿黄袄绿裙的娇俏小娘子,头上扎绒花,戴珍珠头须,裙边挂一对金镶宝噤步,乌黑有神的眸子,又清又亮,笑盈盈目送他。

傅云英准备转身回去了,却见已经走远的男人突然抬脚往回走。

他手长腿长,健步如飞,眨眼间,已经走回她跟前。

她抬头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霍明锦垂眸,喃喃道:“云英,你再叫我一声。”

傅云英心头微动。

微风轻拂,几朵凌霄花簌簌飘落下来。

她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

湿润的花朵从他们脸颊旁擦过,仿佛有淡淡的清香萦绕。

她在他唇角印下一个淡淡的吻,“明锦哥哥,我等你。”

霍明锦没吃酒,但他几乎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