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看了多久,她动了动,双腿发麻,撑着箱子边沿想站起来,脚崴了一下,针刺一样。

本以为会摔进箱子里,一双手伸过来,接住她。

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手中的书册落在地上。

霍明锦低笑了几声,直接打横抱起她,送到隔间罗汉床上坐好,抬起她的腿,放到自己膝上,“哪里摔着了?”

她摇摇头,道:“只是坐久了发麻。”

霍明锦嗯一声,脱下她脚上的靴子,手指慢慢往下捏。

捏到左脚的时候,傅云英嘶了一声。

“这里疼?”

霍明锦皱了皱眉,解开袜子,看脚上没有青肿,在脚踝的地方轻轻揉捏起来。

粗砺的指腹在脚上摩挲,并不疼,只是发烫。

傅云英忍住战栗,疑心他是不是故意的,拉开他的手,“你几时来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屋的,等了多久。

霍明锦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乖,别动。”

确定没有伤到骨头,才帮她穿回袜子,继续揉捏其他地方。

“刚来一会儿。”他道。

其实来了很久,还叫了她一声,她看书太专注了,没听见。他就没进去。

“我带了几只弓过来,你这里的弓我看过了,不适合你学。”

昨天说好今天教她射箭,他连夜寻来的弓,正适合她这样的初学者。

傅云英的脚不麻了,双脚落地,试着在地上走了走。

霍明锦在背后看着她。

她回头,对上他凝视的目光。

两人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

他眼中柔情涌动。

被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刚才那种战栗的感觉又来了。

傅云英走回他边上,“今天不学了。”

霍明锦目光疑惑。

“你多久没睡过了?”傅云英问。

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消退,而且更明显了。

霍明锦只是笑,拉她的手,手指描摹她的手心,“我太欢喜,睡不着。”

睡当然是睡了的,但时不时就要醒来一次,好确认自己白天不是在做梦。

傅云英让他拉着,道:“你忙了一上午,休息一会儿吧,以后再学。”

说完,又加了一句,“有的是机会。”

抄家,是锦衣卫的看家活儿。霍明锦并不在乎名声或是其他东西,带着李昌他们连抄三十余家,从内阁学士,到六部尚书、侍郎,地方巡抚,抓的抓,砍的砍,杀的杀,罪名确凿者,一个都逃不了。

他刚硬果决,雷厉风行。

钱财美色都没法让他动心,京官们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让他动摇。

一时之间,京师风声鹤唳。

所以王阁老才会答应和她合作,力推范维屏入阁。

她不再掩藏身份,京师的人知道她是新君的人,纷纷求上门,给她送礼,请她帮忙说情。

钱照收,忙她当然不帮,那些动辄就能拿出数十万两银子消灾的人,身上都背着血债。

她也救人,不过只救认真办差的官员。

简单来说,霍明锦杀人,她救人,互相配合,一边打压,一边施恩。

有霍明锦这个世人口中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铁面指挥使作对比,傅云英简直成了活菩萨。

成功收揽人心。

霍明锦今早查抄的曹家,刚给傅云英送了礼。

送礼的人说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是在连夜抄家,就是在抄谁家的路上。

响起几声低笑,霍明锦躺倒在罗汉床上,仍然紧拉着她的手,“那你得陪着我。”

傅云英垂目看他,点点头,“我去拿本书。”

她拿了书,再回到罗汉床边,发现霍明锦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果然还是累了。

他很警醒,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看到傅云英坐在一边看书。

暑夏天,又在家中,她穿得不多。

肌肤细白如瓷,好比月下聚雪,脖颈修长,腰肢纤细,又有种风雨难摧的坚韧,执书的一双手,修长,干净,有力。

看着书的双眼清澈明亮,秋水清扬。

不知是不是在看书的缘故,双唇微微翘着,仿佛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虽然套了两层里衫,但因为侧身坐着,刚好又有光线笼在身上,所以少女线条格外清晰,甚至能依稀看到里面裹胸的形状。

不像平时穿官服,看起来严肃清冷,不好亲近。

霍明锦喉头滚动了几下,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抬起手,紧紧抱住她。

傅云英惊了一下,啪的一声,书落在地上,低头看他。

他衣襟松开了,肩头露出一部分,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伤疤。

从上往下看他,感觉有点怪。

还在走神,霍明锦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背往上,按在她颈间,微微用力,迫使她朝自己压下来。

精准地撬开她的唇,用力吮吻。

这个姿势其实不大舒服,不过感觉到柔软的胸脯覆在自己身上,感觉更强烈了。

过了好一会儿,热吻变成一下一下轻柔的啄吻,“你要买新宅子?”

傅云英喘息渐平,想坐起来,被他按着没法动。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些黏人。

“新宅子就选在西城长街那一块”她说,“紧邻的间壁宅子也是空着的。”

霍明锦浓眉一扬,一开始没什么反应。

等领会到她话里的意思,眼睛蓦地睁大,仿佛不可置信。

他欣喜若狂,抱着傅云英,猛地坐起来。

动作太急,下巴撞到傅云英头上,她低低哼了一声。

霍明锦激动难抑,忙捧着她的脸,吻她额头被撞到的地方,“疼不疼?”

疼的应该是他吧?刚刚可是砰的发出一声响了。

傅云英看一眼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胡渣。

“我这就去把那宅子买下来!”

霍明锦看着她,目光灼灼,像两簇团团燃烧的火焰。

她按住他的手,“地契房契都办妥了明锦哥,你掏银子就好。”

霍明锦情难自禁,深深看她几眼,抱着她,继续吻。

这世上最珍爱的宝贝在怀里,怎么吻都吻不够。

她做事井井有条,应承他,就会认真考虑两人的未来,这真是太好了!

他不再孤单,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云英的家。

第126章 宅子

苏桐第二天领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门。

女子跟在他身后,走进长廊。

她头梳芙蓉髻,插双股镀金簪,饰珠翠,勒乌纱包头,戴一对时兴的金绞丝葫芦簪,穿浅红素缎圆领大襟袄,绿色地镶滚牙黄缎边花蝶纹马面裙,窈窕绰约,成婚不久,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少女的明媚。

正是赵师爷的侄孙女,范维屏的表妹赵叔琬。

傅云章有些诧异,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昨天苏桐和赵师爷一起进城,傅云英就猜到他应该和赵家结亲了,他原本就和赵琪他们走得近,只是没想到他娶的会是赵叔琬。

倒是姻缘巧合。

赵叔琬的父母进京榜下捉婿,未能找到如意的女婿,不了了之。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河南、江西、浙江、福建都走遍了,最后在遥远的异地遇到同乡人苏桐,两家人来往一段时间,赵叔琬的父母一合计,苏桐不就挺好的么?

苏桐那时在地方吃了不少苦,当初那点敏感的自傲一点点被琐碎公务打磨干净,和母亲商量过后,应下这门亲事。

赵家富裕,是江陵府的望族,且赵家子弟多有在各地为官的,于他而言,是一门好亲事。

赵叔琬任性归任性,也知道嫁了人和在家做娇小姐不一样,收敛脾气,为苏桐打理家务,孝顺婆母,友爱业已出嫁的大姑苏妙姐。

她和苏桐偶尔也会起争执,但相处还算融洽。

傅云章叮嘱苏桐:“莫要怠慢你娘子。”

苏桐笑着道:“我家徒四壁,唯有几箱书,她不计较这些,岳父岳母待我也好,我心中感激,自不会做那等轻狂事。”

他这人内秀,平时很少说这种话。

赵叔琬惊讶于他的坦率,偷偷看他一眼,见他正好也看向自己,脸上掠过一缕薄红,因为看到昔日意中人的那点别扭局促感顿时烟消云散。

见他二人和睦,傅云章和傅云英相视一笑。

虽然是平辈,但苏桐向来把傅云章当长辈看待,言语恭敬,赵叔琬还没见过他对其他亲戚这么敬重,心里有了计较,也跟着他叫二哥。

傅云章叫莲壳把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傅云英也送了文房四宝和其他几样居家过日子的器物。

赵叔琬还想着推辞几句,苏桐直接道:“收着罢,咱们成亲的时候二哥和云哥没送礼,这是补的贺礼。”

他倒是不客气起来了,也不怕失礼!

赵叔琬瞪他一眼。

苏桐笑而不语。

傅云英吩咐婆子把礼物挪到花厅去放着,对苏桐道:“不必搬动,你先留下住几日,我还有事托你去办。”

家中没有女眷,赵叔琬看他们要说正事,和婆子一起出去,让婆子领着她逛园子。

傅云英和苏桐说了要搬家的事,“你刚回京,先别急着走动。正好劳你接下这个差事,等赵琪、杜嘉贞他们进京,你代为照应,领他们拜见湖广出身的官员,只论学问,其他的事不要张口。”

姚文达曾在湖广任学政,到时候肯定会以师长之名拉拢这批学子,可惜他注定会慢一步。而沈党官员自顾不暇。

楚党现在是一盘散沙。

傅云英要做那个把散沙拧成一条绳的人。

苏桐听她细细交代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只需要随便敷衍,哪些人得下大力气去迎合,点头应下,道:“你放心,这事好办。你的《制艺手册》流传甚广,是孩童制艺的启蒙书,用不着我们费心,光是冲着你的名声,他们自己就找上来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你还得抽空写几篇祭文”

傅云英看一眼傅云章,见他点头,转头继续对苏桐道,“等祭文写成,由二哥出面推荐你入诗社。诗社的成员大多是翰林院出身,个个都是真才实学,他们眼光高,你不可轻视。”

苏桐笑着应承:“这个我明白。”

他在国子监读书时,老师大多是翰林院出来的,对那些人的清高脾气感受颇深。

又回到搬家这个话题上,苏桐在京中生活几年,熟悉京中道路坊市,这事交给他打理,傅云英很放心。

傅云章不耐烦俗务,她也不想让他劳累。

锦衣卫接连抄了数十家权贵,心中有鬼的夜不能寐,人心惶惶。

京师许多宅院空出来,其中有魏家当年的宅子。

魏家满门惨死,魏宅几经转手。

牙人推荐傅云英买下当初的魏宅——现在自然不是魏宅了,院落修整得敞亮气派,房舍精巧,花园景色优美。

而且价格很便宜,房主急着卖房。

傅云英决定亲眼去看一看曾经的魏宅,骑马走出去一段路,又突然不想去了。

她给霍明锦的,是现在和将来。

最后直接定下西城的宅子。

崔府。

吴同鹤走进书房。

书房里设卧榻,榻旁书案上摆满了书,还有书信、册子其他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放得很整齐。

崔南轩身上缠着绷带,靠坐在栏杆上,身后塞了好几个大迎枕,手里拿了封拆开的信。

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帘半抬,细看信中内容。

吴同鹤上前几步,拱手道:“傅云没有买下那间宅子。”

崔南轩撩起眼皮,面色平静,“没有?”

似乎在反问,但两个字说得很轻很轻,又像是自言自语。

吴同鹤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对傅云的身份背景这么感兴趣,昏迷好几天,一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打听朝堂上的局势,而是立刻派人去查傅云。

他之前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在江城书院待了几年,曾担任傅云的老师,傅云就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寒门少年而已啊?

大人为什么要查傅云,又为什么故意放出要低价卖那间宅子的消息引傅云来买呢?

吴同鹤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后,崔南轩放下信,问:“黄州府那边查得如何?”

吴同鹤回说:“我们的人在湖广潜伏多年,按理来说不难查,可不知怎么回事,傅云的身世背景就像一个谜一样,我们查来查去,什么都查不到。连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我们都查到了,就是查不出傅云的来历。”

崔南轩冷笑了一下。

霍明锦执掌锦衣卫,而且手握军权,各地都有他的人手,他不想让别人查到傅云的身份,那么他们就一点都查不到。

他拿起刚才那封信:“傅老四一家都要进京想办法从他们那里入手,别惊动锦衣卫。”

吴同鹤躬身应喏,想了想,小声说:“我记得表姐认识傅云。”

崔南轩沉默不语。

吴同鹤接着说:“傅云救过表姐和琴姐,表姐在武昌府的时候,还去过他们家,傅云不在,是他母亲出面接待的。琴姐跟着范维屏的寡母学画画,赵氏多次在琴姐跟前提起过傅云,说他的画画得很好。琴姐还收藏了几幅。”

崔南轩瞳孔微微一缩,手指捏紧信纸。

几息后,他冷声道:“写信给你堂兄,派人送二姐和琴姐进京。”

吴同鹤应是。

傅云英还未迁进新居,汪玫先过来送礼了。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写了篇贺词送她,笑着道:“你别嫌我小气,我已经多年不动笔了。”

“你的贺词一字千金,我高兴还来不及。”

傅云英出门迎他,进了正堂,仆人过来奉茶奉果。

汪玫很挑剔,挑剔得让他的学生抓狂,但说起为人处世,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他蹉跎多年,换来朝中各派大臣们的同情惋惜,沈党官员敬仰他的才学,同情他的遭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朝他下手。

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又比如现在,他和傅云英说话,和之前的态度大不一样,以前还是长辈看后辈,现在就如同平辈相交一般,而且很自然,不会让傅云英觉得别扭。

姚文达和他有点像,但姚文达就算落魄,也不会放下架子,该怎么说话还是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