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刚走出一段路,身后遥遥传来马蹄声。

骏马跑得很急,蹄声如闷雷炸响。

须臾,几匹快马撕破暗沉沉的夜幕,飞驰到傅云英面前。

为首的男人穿窄袖劲装,身形高大,夜色中一双幽深的眸子,仿若深夜潜行的兽类,目光格外明锐。

看到她,男人一拉缰绳,不等骏马停下来,飞快跳下马,几步走到她跟前。

不远处,傅云章回头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停下来了,示意周围的人继续往前走。

众人会意,夹一夹马腹,催马接着前行。

霍明锦在城郊一座船上秘密会见署理山西军务的总督,商谈布防的事。为避人耳目,身边并没带随从,李昌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到他。

他从船上下来,算了一下时辰,估摸着傅云英等不了那么久,没有回城,直接追到官道上来,果然追上了。

看他走近,傅云英要下马。

霍明锦拦住她,指一指远处矗立在夜色中的十几骑矫健身影,道:“他们和乔嘉一样,跟你一起去。”

傅云英点点头,多带点人手当然更好。

又说了些京里的情形,哪些人需要防备,哪些人得拉拢,等朱和昶进京,要如何安排接驾的事。

傅云章他们已经走远了。

骏马发出不耐烦的喷鼻声。

这是说开之后第一次分别,霍明锦拉着傅云英的手,凝视她许久,并没有啰嗦,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千言万语,最后不过四个字,只要她平安就好。

就像当年找到她,却不能靠近,果断返回京师,只派人保护她,让她无忧无虑长大。

“明锦哥,你也是。”

傅云英道,看他松开手,催马疾行。

霍明锦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融进夜色中看不见了,还驻足良久。

李昌牵着马走到他身后,“二爷,更深露重,该回了。”

前方一团黑漆漆的,啥都看不见,连萤虫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霍明锦沉默不语,又站了一会儿,方转身。

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他蓦地回头,看到夜幕下缓缓驰出一骑身影,瞳孔翕张,面露惊讶之色。

傅云英单独折返了。

怔愣过后,霍明锦拔腿便朝她跑过去。

李昌眼珠一转,牵着马走远,顺便把其他随从也赶走。

傅云英的马慢慢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霍明锦大踏步迎上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两人四目对望。

凉风吹过,拂动山道两旁树叶沙沙响,恍如落雨。

后半夜,凉意慢慢浸上来,夏夜的燥热一点点褪去。

周围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霍明锦望着傅云英,眼神比无边的夜色更深邃。

傅云英迎着他灼热的注视,翻身下马,手执软鞭,风吹衣袂翻飞。

一身朱雀锦袍,束革带,踏皂靴,腰间收得紧紧的,身姿敏捷,英气勃勃。

霍明锦不由想起那年在江城书院,看到她于众人仰望中站在高台上朗读书院教条,锦缎束发,肩披霞光,当真是风仪出尘,直把其他人映衬成草木。

他问了一句,“谁家少年?”

当时不知,这少年是他的云英。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唇角微翘,双目亮如星辰。

她一字字道:“这一世,我从不委屈自己,明锦哥哥。”

霍明锦一怔,明白过来时,心跳如雷响。

是为了白天的那一句“委屈你了”。

她不觉得委屈,因为她就喜欢这样的他。

霍明锦喉头滚动了几下,双手紧紧抱住她。

一句话不说,低头热情吻她,撬开齿关,吻得很用力,缠着她的香舌,不给她呼吸的机会,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似的。

搅弄水声啧啧响。

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滚烫的身体贴着她的,紧紧箍着她,恨不能和她揉成一团。

不能再失去了。

夜风轻拂,良久过后,他才松开些许,下巴放在她颈边,气喘如牛,底下紧绷,烧得发疼。

傅云英被他吻得站立不住,战栗的感觉慢慢褪去,脸颊还烧热,手中的软鞭差点没滑落出去。

待他放开,轻声道:“我走了。”

想让他安心,才会转回来,但他反应这么大,有点始料未及。

她放空了一瞬,几乎忘了思考,转身上马,不等他说什么,也不看他,甩了个鞭花,驰进黑暗的夜色中。

幸好周围没人看见。

直到追上傅云章一行人,傅云英心口还砰砰直跳。

接连赶了两日路,在半路上碰到在驿站里忽悠驿丞、杂役的张道长。

张道长威名远播,驿丞们将他视作得道高人,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的那种。请他住最华美精致的房舍,吃最精美的食物,伺候得非常周到。

驿站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方给张道长修炼。

傅云英让其他人去客堂打尖休息,请张道长为傅云章诊脉。

张道长看到他们很高兴,拉着傅云章仔细端详一阵,道:“还死不了。”

傅云英问:“二哥前些时日肩背中箭,不要紧么?”

张道长摆摆手,“皮肉伤,不碍事。只要云章他吃我炼的仙丹”

他开始喋喋不休卖力推荐他这几年呕心沥血的新成果——长生丹。

傅云英连日赶路,没好气地暗暗瞪张道长一眼,竟然想骗傅云章帮他试药?那些所谓的长生丹是她看着张道长炼的,里面不知道含有多少有毒的东西。

张道长嬉皮笑脸,朝她挤挤眼睛,道:“小英儿啊,别生气,师父这里也留了你的份。”

傅云章看着他们俩,笑而不语。

东拉西扯了一阵,换了快马,重新出发。

傅云英让傅云章留下来和张道长一起等,“二哥,让张爷爷再给你看看,我接了袁三他们就过来。”

傅云章想了想,点点头。

傅云英匆匆吃了点干粮,离了驿站。

张道长目送她走远,回头扫一眼傅云章,问:“要一直瞒着么?”

傅云章面色如常,抿口茶,点点头。

张道长眼皮低垂,做了个鬼脸。

又跋涉了一天,傅云英才找到袁三他们。

朝廷一早就派了官员南下迎朱和昶进京,光是举旗的仪仗队就有数百人,而且都是锦衣卫。

圣驾一路走来,沿路的官员都会使劲全身解数讨好奉承,以求能够升官进爵。

但凡朱和昶经过的州县,百姓倾城而出,箪食壶浆,将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县官更是绞尽脑汁,海陆奇珍,稀世之宝,悉数奉上。

总之,朱和昶一行,排场很大。

傅云英刚到地界,沿路接应的王府侍从就主动现身。

“爷在前方三十里一处的村庄里。”

“怎么不走了?”

她沉声问。

侍从答道:“爷病了,还不肯见人,这几日只略用了几碗汤。”

傅云英皱眉,“是不是之前的旧疾犯了?怎么不派人去请张道长?”

侍从小声答:“太医来看过了,说不是病,用不着请医。”

傅云英心里明白几分,点点头。

太医是楚王的人,他说不是病,那肯定不是病,朱和昶这是害怕了,后悔了,还是在使小性子?

快到地方了,她反而不着急,先派乔嘉去打探情况。

乔嘉走了一趟,回来禀报:“现在王府随从以钟家、杨家人为首,他们以新君近人自居,有些倨傲,大臣们想见新君,必须先贿赂他们。接驾的几位大臣有王阁老的人,有您的人,也有二爷的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朱和昶正式登基,王府属官肯定会受到重用,据说众人已经私底下称呼王府长史为“阁老”。

听到这里,傅云英挑挑眉。

楚王故意留下这些人,是想考验她么?

她可不会客气。

说话间,已经到了圣驾驻扎的村子。

锦衣卫们一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傅云英的身份,但还是先验查一番,方放她进村子。

村子里的住户早就被挪到其他地方了,一眼望去,除了锦衣卫、侍卫、金吾卫,王府护卫,王府侍从,王府属官,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因为朱和昶卧病,人人都面带忧色。

傅云英径自找到朱和昶下榻的帐前,要求见他。

几个太监拦住她,道:“爷刚吃过药,才睡下。你是何人,竟敢乱闯?”

虽然朱和昶是皇帝,但毕竟还没进京,现在众人不好当面称他为万岁,都叫他爷或是小爷。

傅云英还没说话,跟着她的乔嘉和另外几个锦衣卫脸色都变了。

她摆摆手,示意乔嘉他们不必动怒。

小太监叉着腰,态度傲慢,“还不走?打扰爷休息,阁老怪罪下来,凭你是京官,也吃不了兜着走!”

傅云英一笑,转身离去。

小太监们见这么一个年轻气派的京官被自己赶走了,对望一眼,颇为自得。

终于轮到他们扬眉吐气了!

不给点好处,就想见小爷?这是头一天当官么?莫不是个傻子吧?

听说京里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监都很威风,有些位高权重的,朝臣们都得争着巴结。连堂堂阁老重臣都争着把自己家的千金嫁给太监的干儿子,好和太监攀亲。

要是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也能混一个千岁爷当当!

袁三和朱和昶不对付,拿他没办法,整天翘首以盼,等着傅云英过来。

听王府侍从说京中的傅大人来了,当即喜得一蹦三尺高,打听到她住的地方,喜滋滋找过来,掀开帐篷往里冲。

“老大,你可算来了!”

傅云英正坐在地上铺的毡子上吃饭,抬头扫他一眼。

他精神气十足,径自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看着几上热腾腾的面条汤,抹抹嘴巴,“正好我也饿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让人去取一副干净的碗筷过来。

吃完,她喝口茶,问:“吉祥呢?”

吉祥是朱和昶的贴身太监,几岁起就跟着他,虽然胆子小了点,脸皮厚了点,但很忠心,寸步不离朱和昶左右。

刚才拦下她的那几个小太监看着眼生,其中没有吉祥。

袁三嗤了一声,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说:“被排挤走了。”

地方藩王和皇帝说起来都是龙子龙孙,但世人都明白,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朱和昶身份转变,身边的人欣喜若狂,继而开始盘算怎么才能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短短一个月,王府内部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事变动极其频繁。

吉祥是朱和昶的贴身侍从,被其他小太监合起伙栽赃嫁祸,有口难辩,被那位方长史找了个借口打发去灶房伺候了。

傅云英端着茶杯,静静思考。

众人合伙赶走吉祥的原因不难猜。

其他小太监急于表现自己,就必须先除掉朱和昶用惯的人,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吉祥挡了他们的路。

而方长史那样的人犯不着和吉祥争宠,他赶走朱和昶的近人,有更深层的考虑——只有支开朱和昶熟悉的人,才能更好地掌控这位天真烂漫的年轻君王。

傅云英和楚王的人手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各处暗卫只听她的指令。

她和方长史也来往过,记得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者,应该不会这么轻狂,轻易就露出贪婪狡诈之相。

莫非真的是利欲熏心,当了几天“阁老”之后,露出狐狸尾巴,想要谋求更大的利益?

帐篷里闷热,袁三找了把蒲葵扇,坐在一边帮她扇风,“老大,你说怎么办?揍那些小太监一顿?”

傅云英摇摇头,“先见到小爷再说。”

不一会儿,得知她已经抵达的其他官员三三两两过来找她。

有的向她大倒苦水,痛骂方长史倚老卖老,嚣张跋扈,收受地方官员的贿赂,无法无天。

有的找她打听京中的局势,绝口不提方长史的事。

有的假意关心她,实则试探她的态度。

钟家和杨家的人则谨慎许多,寒虚问暖,问她一路辛不辛苦。

这些人,少数是真心找她讨教办法,剩下的,无非想挑拨她和方长史大闹一场,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霍明锦的人没有过来。

她的人手最后到,寒暄几句,告诉她他们已经四天没见到朱和昶了,只有方长史才能踏进朱和昶的屋子。

“大人,方长史在王府积威颇深,深得小爷信任。老王爷临终前将小爷托付给他,他借此以托孤大臣自居,处处指手画脚,连锦衣卫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您最好还是不要和他起冲突。他毕竟是王府忠仆,掌王府所有账务。”

傅云英淡淡一笑,“无事,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的人怎么会怕方长史,不过是不想出头罢了。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再次去帐篷求见朱和昶。

这一次又被小太监拦下了,道:“小爷在用膳,谁都不许进去!”

傅云英不动声色,拉住气得脸通红的袁三,转身回帐篷。

夜里,她召集人手,细细问他们这些天的情形。

众人一个接一个禀报。

等众人退下,袁三把穿一身贴里的吉祥带进帐篷。

“傅少爷!”

吉祥一进帐篷,眼圈便红了,跪倒在地,膝行至傅云英跟前,泪如雨下。

傅云英没说话,等他缓过劲儿来,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吉祥擦干眼泪,站起身,佝偻着腰,泣骂道:“他们那帮不要脸的!欺负我就算了,还欺负傅少爷您!真是心肝都坏了!”

小太监之间争风吃醋,掐尖要强,是常有的事。但以贴身太监的身份欺压朝臣,找朝臣索要贿赂,这就不一样了。

吉祥很有原则,他可以和府里的人斗得你死我活,但坚决不会耽误世子爷的正事!

傅云英问他朱和昶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