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是宴息处,有太监、宫女在里面吃酒赌牌。

傅云章进去,微微喘气,把傅云英放下,安置在窗前长榻上。

不一会儿,乔嘉和李昌找了过来。

他们如今一个被朱和昶正式赋予官职,贴身保护傅云英,一个今天负责宫廷戍卫,霍明锦不在京师,他们生怕傅云英出什么状况,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听说她离席,立马亲自过来看。

傅云章让傅云英靠坐在自己怀里,接过宫女绞干的帕子,帮她擦脸,动作很轻柔。

乔嘉和李昌细看傅云英的脸色。

她眉尖仍然紧蹙,安静地躺在傅云章臂弯中,面庞秀丽,惹人怜惜。

乔嘉皱眉沉思。

李昌心里狂跳不已,眼皮低垂,不敢多看。

总算明白为什么二爷对人家情根深种了,瞧人家那闭目沉睡的清冷风姿,望之如月下海棠,说不出的好看。

他这个粗人没法描绘,就觉得想把世间最好的、最宝贵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哄他高兴。

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有本事啊!

乔嘉知道傅云英是女子,警觉性高,道:“我看公子不像是吃醉酒,倒像是吃了其他东西。”

傅云章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

还好她自己也发觉了,察觉到不对劲,马上过来找他。

这可是宫宴。

谁胆大至此,敢在宫宴上朝她下手?

傅云章眼底暗流涌动。

第132章 第 132 章

不知道傅云英吃下了什么,傅云章不敢把她交给旁人。

却有太监过来找他,朝他一揖,道:“唐尚书找您,让您立刻过去,都等着您呢!”

不停催促。

乔嘉拱手道:“小的守在这儿,寸步不离,大人无须担心。”

傅云章摇摇头,得罪顶头上司事小,现在状况不明,不知道暗中下手的人是谁,他得守着英姐。

她过来找他了,他哪能丢下她。

一刻也不行。

李昌出去请太医,半个时辰后才折返回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今晚当值的太医刚好被请走了。”

这就更不对劲了。

乔嘉道:“看来得送公子出宫。”

李昌在一旁发愁,“可皇上不让他走啊!”

不一会儿,大理寺的人寻了过来,闹着要傅云英接着出去联诗。

李昌把人赶走了。

傅云英昏睡不醒,不停出汗,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珠,体温倒是还正常,也没有嚷难受,只是眉尖紧蹙。

又或许她其实是难受的,只是她不表达而已。

她一向安静,把自己当成大人看,从不诉委屈。

痛了,委屈了,不舒服了,从不和人说,自己默默承受。

就这样一点一点长大。

为什么会这样呢?

韩氏和傅四老爷很疼爱她,她不该这样的。

只有一次次被人忽视、被人伤透了心,才会这样吧?

就像他,在知道母亲不会心软后,灰心失望,不再奢望母亲能理解他。

那时的他只想喘口气,让他歇一歇,睡个懒觉。

但是哪怕到了过年,母亲也不会容许他松懈。

他后来就不喊累了。

傅云章低头,手指轻抚傅云英的眉心。

舍不得让她皱一下眉头。

甘州那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傅四老爷依稀提过,母女俩相依为命,朝不保夕,没吃过几顿饱饭。

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这么好的妹妹,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乔嘉看一眼傅云章,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眼神闪烁了两下。

还好是远房堂兄,都姓傅,不然二爷会撕人的。

正为难,外面遥遥传来司礼监太监尖声开道斥退闲杂人等的声音,圣驾到了。

几人对望一眼,皇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脚步声匆匆,朱和昶已经换了衣着,头戴翼善冠,穿金线织绣盘龙纹盘领窄袖常服,交领中衣,束玉带,青年君王,渐渐有了几分威严气势,大踏步进了宴息处,焦急问:“云哥病了?”

傅云章要起来行礼,朱和昶走近,按住他,看到他怀里双颊浅晕、虚弱无力的傅云英,愣住了。

他脸色古怪,盯着傅云英发怔。

傅云章仍然照着规矩行礼,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朱和昶的视线。

“皇上,他只是吃醉了。”

朱和昶回过神,喔了一声,看着傅云英线条柔和的半边侧脸,道:“还想找他说话的,既然醉了,让他早些休息罢。明天再和他细说。”

他示意身边太监、宫女送傅云英去侧殿,常有大臣在那里留宿。

傅云章给跟在朱和昶身侧的吉祥使了个眼色。

吉祥会意,上前半步,小声提醒朱和昶:“万岁爷,今夜宫中大喜,留宿傅大人,怕是不妥。”

朱和昶皱了皱眉。

云哥都醉成这样了,一屋子人说话,他都没醒。

要是在王府,他肯定想也不想就留下云哥,让云哥在自己院子里休息。

不过吉祥说得对,他得为云哥考虑。

“那朕不留你们了,吉祥,你代朕送云哥出宫。”

吉祥应喏。

一行人出了偏殿宴息处,傅云章没敢让其他人碰傅云英,坚持背着她到宫门外,送她上了马车。

做完这一切,他体力不支,衣衫被汗水湿透。

马车前挂了灯笼,吉祥在前面开路,锦衣卫和内官亲自护送,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傅云章掩唇咳嗽几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卫士戍守宫门前,夜色中,看不到宫墙的顶端,因而显得更加肃穆沉寂。

他放下帘子,让傅云英枕着自己的双腿。

李昌还得当值,只送到宫门口。

乔嘉驾车。

夜晚宵禁,长街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马车慢慢晃荡。

傅云章抬起手,手臂轻轻颤抖,有些发麻。

若是霍明锦,身强体壮,果断英武,又深不可测,能左右君王废立,定能护她周全。

不像他,抱她走几步路都费劲。

傅云章怔怔出了会儿神,挑起帘子。

夜色深沉,寒风吹在脸上身上,刚出了身汗,一时冷意爬上脊背,湿而凉。

他问乔嘉:“霍明锦到山西了?”

乔嘉手执长鞭,答:“昨天传回消息,二爷离开大同镇,往雁门关去了。”

傅云章道:“通知他。”

乔嘉扬鞭,沉声说:“您放心,二爷走之前再三交代,事关公子,大小事务,不论有无异常,都得按时汇报。李昌已经派人飞鸽传书,告知二爷。”

二爷的人手中,他在傅云英身边待的时日最长,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

帘子垂下了。

傅云章靠着车壁沉思,手放在她脸颊边,怕她晃着不舒服。

京中无人知道霍明锦的住处到底在哪儿,他却清楚,霍明锦就住在间壁。

她的院子周围层层武人把守,那些武人自然不是傅家的护卫,应当是霍明锦的属下。

傅四老爷告诉他了,霍明锦正式向傅家提亲,三媒六聘,礼数都是齐全的,彩礼多得傅四老爷不敢接。

名义上他要娶的是五姐。

其实也不是名义上娶,她本来就是傅家五小姐,只不过外人以为她是横空出世的养子而已。

她要出嫁了,霍明锦将成为她的丈夫。

别人做不到的,霍明锦能做到。别人能做到的,霍明锦做得更好。

光是愿意默默守在她身边,不会强迫她公开身份这一点,就足够让傅四老爷欣赏他,这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男子,寥寥无几。

妇人不论成婚前后,都得循规蹈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离经叛道,天天和一群男人共事。

霍明锦必然还是在意的,但他能够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不会让英姐觉得有压力。

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领千军万马、说一不二的大督师,竟然能有这样的心胸。

以一己之力挑拨沈党和先帝,在先帝丧葬期间总揽大权、坐镇京师,天下无人敢有异议。

群臣为他马首是瞻,他权倾朝野,执掌江山。

但他又毫不留恋权势,扶持朱和昶即位后,果断退居幕后,并不张扬。

这样一个人,在家教英姐射箭时,却那样温和,不论什么时候,看她的目光都隐隐含笑。耐心帮她调整姿势,一遍遍不厌其烦指导她。

英姐感情内敛,不苟言笑。以前提起霍明锦,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现在和霍明锦私底下相处,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放任他的亲近狎昵。

有几次他还看到英姐似乎生气了,拿竹箭轻抽霍明锦。

霍明锦一边笑一边朝她赔不是,由着她抽。

不一会儿两人又和好了。

霍明锦拉着她的手,问她手疼不疼。

傅云章垂眸,眼睫交错,目光经卷睫滤过,落在傅云英脸上。

手指拂去她鬓边的汗珠。

她忽然动了一下,双唇微启,一声轻咛。

眼皮颤动。

“云英?”

傅云章唤她,不知不觉用了家乡口音。

傅云英缓缓睁开双眼。

她神色疲倦,望着上方的他,眼神清而冷,似深秋早上弥漫在山间的浓雾。

傅云章皱眉。

他有种直觉,傅云英看的不是自己。

又或者说,她虽然在看自己,其实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当成其他人了。

傅云英怔怔地看着他,汗水浸湿鬓发,眼瞳乌黑发亮。

片刻后,她朱唇轻启,叫出一个名字。

“崔南轩。”

傅云章脸色变了。

他突然想起来,刑部的人都说,他和崔南轩有点像。

以前在湖广不觉得,来了京师,置身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中年官员当中,就明显了。同样都是湖广出身,说话口音相近,同样年纪轻轻高中探花,同样眉目疏朗、俊逸挺拔,气质相近。

那天事态紧急,他换上崔南轩的官袍,不熟悉他们的人从远处看,还真分不出他们。

唯一不同的,他散漫随和,崔南轩严谨冷淡。

她说过,她不喜欢崔南轩。

傅云章俯身,灯火摇晃,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云英,你叫我什么?”

她意识朦胧,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崔南轩。”她眼神放空,一字字道,“放我走吧。”

语气和平时不同。

他从未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冰冷,无力。

还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淡漠。

这和崔南轩有什么关系?

自己曾救过崔南轩

傅云章心中发紧,手指捏紧傅云英的下巴,“崔南轩对你做过什么?”

傅云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她觉得很累,浑身酸软,骨头好像被人抽走了,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中。

那不是海水,是塞外浑浊而汹涌的江水,从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巅融化,冲刷而下,流经千山万壑,冰冷刺骨。

据说水底的鱼会啃食人的骨肉,吞吃入腹。

她随着暗流下沉。

水底漆黑暗沉,水声咕咚咕咚,水波温柔。

也残酷。

她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眠之地。

鱼群要围过来了。

指尖突然感觉到一抹湿意,傅云章霎时愣住。

傅云英在哭。

她没有出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头上。

连哭都是安静的,仿佛生怕打扰了别人。

傅云章心口绞痛起来,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心口,左右搅弄,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疼得他发抖。

她不曾哭过,除了以为傅四老爷命丧贼手那次,她不曾哭得这么伤心

不管吃多少苦头,她都不会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