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还未停住,马上的骑手翻身跃下,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几步踏上石阶。

大手一挥,势如千钧,便将严阵以待的护卫们逼退。

不等护卫们反应过来,高大的身影已经大踏步往里走去。

众人呆了片刻,认出眼前面色阴沉、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是远赴边塞的督师大人,未等抱拳行礼,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廊深处。

这时,“嘭”的一声巨响,督师大人的坐骑轰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几下,竟活活累死了。

喧哗声传进内院。

小厮连滚带爬,飞跑进来通报,霍督师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迈进正堂。

袁三和崔南轩都不说话了,看着那快步走近的高大身影。

霍明锦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双眼微微发红,视线扫过立在廊檐下的崔南轩,瞳孔急剧收缩。

隔着半个庭院蓊郁生长的花木,两人对视了一瞬,旋即错开目光。

霍明锦目光似空洞无物,不理会奔上前回话的属下们,径自穿过游廊,往里大步走去。

气势凌厉,衣袍猎猎,袍角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跟着崔南轩上门的吴同鹤皱眉,不满道:“他怎么就能进去?”

崔南轩摇摇头,示意自己的随从们闭嘴。

霍明锦刚才看到他了,但并未有太多的反应,那一眼扫视虽然威仪赫赫,其实漫不经心。

记挂着傅云,所以懒得理会自己么?

他对傅云,绝不只是将之视作替身那么简单。

一束光线筛过竹帘,漫进房檐底下。

崔南轩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画的脸孔,弥漫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异样情绪。

屋外脚步声骤起,一片不可置信、震惊的吸气声中,门被一把推开。

男人走进屋中。

屋里的人抬起头,看到逆光快步走过来的男人,吃了一惊。

从关外到京师,消息来回,加上霍明锦行踪不定,傅云章以为他最早也要半个月后才能回京。

没想到短短几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锦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搁,没有犹豫,立刻命人准备军中最快的马,一路属下在驿站等候接应,跑死一匹再换一匹,日以继夜,水米未进,返回京师。

说不清心里是恐惧居多,还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想快点赶回她身边。

傅云章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戈壁风沙的味道。

乔嘉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二爷。”

霍明锦一语不发,走到床边。

傅云英躺在枕上,侧睡的姿势,双眼闭着,眉尖轻蹙,肌肤苍白胜雪,双唇微抿,唇色很淡,似被雨水打过的花,失了娇艳。

她少有这样孱弱娇软、惹人怜惜的姿态。

霍明锦伸手抚她的眉心,粗砺的手指刚挨到她,她瑟缩了一下,眉皱得更紧。

他忙收回手。

傅云章给她盖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锦深深看傅云英几眼,跟上他。

乔嘉也跟了出来。

“二爷,宫宴上的一应吃食用具都查过了,没有异常,大理寺那几个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过,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李昌当晚就派人查傅云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并没有找到不干净的东西。大家围着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员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样的。

乔嘉慢慢道:“不过那晚宫女摔碎了不少杯盏,所以找不到公子用过的碗筷。昨天,宫里死了一个宫女,两个太监,据说是吃坏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云英刚吃醉酒,不一会儿皇帝就到了,这太巧合,所以还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他们以为傅云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让男子酒后发狂的东西,对傅云英没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没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样酒后辱骂君王,当众出丑。

霍明锦淡淡道:“怎么下手的,谁亲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达命令的人是谁,去查司礼监太监、锦衣卫和内阁大臣。”

顺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将对方连根拔起,有嫌疑的总归只有那么几个人。

至于下手的人,跑不了。

乔嘉应喏。

傅云英昏睡,霍明锦这会儿根本无心多谈其他事,问:“到底吃了什么,她为什么还不醒?”

这两天都守在傅云英身边,傅云章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

“张道长从宫里观礼回来,给她看过了。”他顿了一下,说,“一来吃了某种含有毒性的东西,脾胃受不了,二来最近她身兼数职,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体早就扛不住,吃了两杯酒,加上不干净的东西一激,引发旧疾。”

霍明锦眉心猛地一跳,引发旧疾?

傅云章回头看着半开的窗,从这里能看到罗帐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温补,等她慢慢好起来。”

两人说着话,里面侍女忽然低低惊叫了一声。

霍明锦立刻拔步冲进去。

傅云英趴在床前,头朝下,双手攥着衣襟,不停干呕。

侍女跪在脚踏上,轻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备了铜盆之物,显然她这两天常常呕吐,侍女都习惯了。

霍明锦走过去,矮身坐在床沿边,抱起傅云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坚实的手臂托着,意识不清的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衣衫下的身体冰凉,瑟瑟发抖。

犹如万箭攒心,五内俱裂。战场上刀剑无眼,霍明锦身上满是伤疤,但刀剑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实。

所有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没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拥着她,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湿,片刻后,实在吐不出什么了,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傅云章走进屋,看到霍明锦抱着她,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温柔为傅云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脏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没看见,双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动作轻柔。

老太医赶了过来。

霍明锦摸摸傅云英的脸,轻声问:“我怎么觉得像伤寒?”

老太医道:“是有些像,不过她没有持续发热,而且多汗,还是脾胃不适引起的痉挛和昏迷,这两天会一直吐,熬过今晚就能好。”

“有没有缓和的办法?”

老太医摇摇头,想了想,又道:“瞧着厉害,其实没什么大碍,睡几天便没事了。”

这病来得快,病势汹涌,好起来也快,只是头两天会很难受。

霍明锦眉头紧拧,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傅云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她,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她不舒服。

傅云章没说话,站在屏风一侧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霍明锦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轩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轩几个字,霍明锦会怎么想?

好在她之后没有再说胡话,想来在马车里喊出崔南轩的名字,应该是因为自己用方言叫她,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等她醒转,得好好和她谈一谈。

第133章 凉粉

落雨声淅淅沥沥。

夜风推拉窗棱,咯吱咯吱响。有人走过去,把没关好的窗扇合上了。

脚步声很轻。

床上,傅云英眼皮颤动,肩膀剧烈抖了几下,蜷缩成一团,双手无意识攥紧盖在身上的锦被。

一双坚实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将她抱了起来,轻拍她的脊背,拂开她鬓边的乱发。

她靠在他怀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觉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灯光,干呕了片刻,并未吐出什么,身子不停发抖。

五脏六腑好像被什么东西蛮力地撕扯捏拢,她没法抵抗,唯有佝偻着身体,以此减轻痛苦。

温暖干燥的大手扶着她的肩,手指隔着里衣轻轻摩挲底下冰凉的肌肤。

怀抱很温暖,衣衫底下肌肉紧绷,像环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广阔苍穹之下,巍峨而静默。

这两天浑浑噩噩中,好像都是这个人照顾她,温和,耐心,沉稳,镇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这么靠着。

“二哥?”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贴在他胸前,喃喃道。

头顶呼吸声粗重,男人垂下眼帘看她,低低应了一声,一手环抱着她,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

唇边一阵微凉的触感。

她张开嘴,齿间清凉,男人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咙,她试着吞咽,只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摇头推拒。

眉头紧皱的男人却松了口气,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几次刚吞下去就全吐了出来。

看她摇头,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边,接过捧盒里的柔软巾帕,温柔擦拭她的嘴角。

两名侍女在一旁拿东递西,收拾铜盆等物,见男人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干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后脑勺上,托着傅云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紧他,眉尖紧蹙,生病的时候思维迟钝,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她好像又变回那个脆弱的、

无助的,在冰天雪地里蹒跚前行的魏云英,眼角泛起湿润,轻声呓语:“哥哥,我难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头疼,心口也疼,她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红,抱紧她,吻去她颤动的眼睫上晶莹的泪珠。

“云英,我在这儿。”

她却似乎没听见,双眼紧闭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全身酸疼,躺着太难受了,手指头动一动都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靠着他能舒服一点。

男人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咸而苦的。

接着,双手发颤的男人单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动了两下,手还抓着他的衣领。

男人在她耳畔沉声低语:“别怕,我不走。”

他单手脱下脚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栏上,大手托着她柔软修长的娇躯,让她倚着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轻抚她披散的发丝,一手为她盖上滑落的锦被,怕风从肩膀的地方吹进去冷着她,干脆抓着锦被不放。

像是被雄伟的峰峦给包围起来了,外面的风霜雨雪都吹不进来,她无意识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侧身枕在他结实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黄烛火摇曳。

男人低头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进浩瀚的银河,揉碎的星光闪烁。

仿佛是泪光。

半夜时分,云销雨霁。

到天将拂晓的时候,浮动的泛着青白色的浅光被碧绿窗纸细细筛过,漫进屋中,伴随着天际缓缓蒸腾的霞光,蓊郁的树丛里响起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傅云英睁开双眼,眼睫交错间,看到一团团晃动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边栽了几株柳树,北风吹乱千丝万缕的柔韧柳条,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风动,影子也动。

天气渐渐变冷,早起时庭院假山上湿漉漉的,水汽凝结成白霜,枣树的叶子落尽了。

傅云英眼神放空,盯着投射在屏风上如水波般晃动的树影看了很久,额角一抽抽的疼。

她抬手想揉眉心,一动,浑身骨头疼,轻轻嘶了一声。

发了会儿呆之后,她意识回笼,发现自己被一双胳膊紧紧箍着,而且自己靠在对方怀里,双手搂在对方劲瘦的腰上。

姿势亲密。

男人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头顶,呼吸声很轻。

她抬起头,额头蹭过他的下巴,短硬的胡茬磨得她前额生疼,她这会儿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一点点触碰也觉得敏感。

男人醒了,还没睁开眼睛,先搂紧她,手盖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风吹着。

她看到他线条深刻的侧脸,浓眉星目,鼻梁挺直,双眉微微皱着,眉宇之间一股浓重的疲惫之色。

总是英武沉着、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几分憔悴来。

傅云英呆了一呆。

他不是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几天照顾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着他发怔,对上他温柔俯视自己的视线,半天回不过神。

霍明锦双眸黑沉沉的,黯淡无光,看到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仰视自己,卷翘眼睫扑扇,眼波潋滟,也怔了怔。

一瞬后,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头吻她。

只轻轻啄吻了几下,他很快松开她,低声问:“哪儿不舒服?”

傅云英想坐起来,松开抱着他腰的手。

霍明锦动了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皱眉闷哼几声。

这一点不适轻如鸿毛,他扶着傅云英坐稳,手搭在她额头上,摸摸她的脸,又探进被子里,去摸她的脚底。

粗糙的手擦过脚踝,轻轻握住脚掌,酥麻感直冲头顶,傅云英颤了一下,下意识要躲开。

霍明锦揽着她,她一躲,往后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脚送到他手里了。

“是不是想洗澡换衣?”

确定她没有发烧,手脚也没有那么冰凉后,霍明锦抖开被子裹住她,把她从脖子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温声问她。

她喉咙干哑,说不出话,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点点头。

霍明锦抱起她,像捧着玻璃人似的,生怕哪里磕着碰着,让她先靠着床栏坐一会儿,下床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吩咐侍女预备香汤热茶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手里端了一杯热茶。

他坐在床边,杯子举到她唇边。

她垂眸不语,茶水的温度刚好,是她喜欢的清茶,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几口。

温茶入腹,空虚的肠胃熨帖舒服。

侍女将香汤送了进来,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传来水声。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锦直接连被子抱起傅云英,送她进净房。

她全身黏腻,衣衫贴在肌肤上,很难受。

霍明锦解开包着她的锦被。

接着,一双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领上。

傅云英清醒过来,按住他的大手,双唇轻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