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抢回双鱼岛,她在朝中说话也就越有分量。

傅云英想起上辈子,霍明锦率军出征,老百姓们箪食壶浆,携家带口去郊外相送,最后一次的出征仪式尤为隆重,几乎是倾城出动,但他却没有凯旋。

她没说话。

霍明锦低头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来。”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里走得了”

以前视死如归,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有了牵挂,舍不得走。

傅云英还想说什么,忽然咬紧牙关,战栗了一下。

他的带着薄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里衣,分开她的腿。

暗夜中触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砺干燥,甚至能听见潮湿的声音。

她没躲开,反而往他怀里更贴近,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锦抱紧她,嗓音暗哑:“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在卖力讨好侍弄她。

强烈的快感一次次席卷而来,她低吟出声,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后半夜才放过她。

翌日清早,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户,外边天光大亮。

乔嘉等在门外,听到响动,走近几步,“大人,二爷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现在骑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云英望着庭院砌的石台里养的几株梅花,出了会儿神。

回到傅宅,换上官服,乘坐马车去大理寺。

年后同僚们之间还要彼此宴请,要请上司吃饭,要回请诗社的社员,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为由,一概推却,众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爱热闹宴席,也不强求。

刚过完年,大部分官员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庆气氛中,见面就笑。

礼部官员看到傅云英的时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乡土物送她。

她问:“大佛朗机使臣在何处?”

礼部官员大惊,对望一眼,心中顿时腾起不好的预感。

“可是皇上要召见两位使臣?”

傅云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万机,没空。”

礼部官员头疼起来。

一旁的周天禄嘿嘿一笑,道:“下官刚从鸿胪寺过来,大佛朗机使臣就在鸿胪寺呢!”

周天禄祖父非常敏锐识趣,因此周家虽然不复以往风光,却还能维持和朝中的关系,动用人脉给他安排了个闲差,现在他在礼部任职。

傅云英看一眼周天禄,点点头。

宫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说了要大佛朗机人赔偿损失的事,道:“若他们答应要求,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大臣们称颂圣上贤明。

宫外,周天禄把两位使臣带到傅云英跟前,朝她挤眉弄眼,小声道:“这两个外国人很聪明,知道中原的规矩,入朝后就把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什么钟啊、宝石啊送给朝中大员,礼部不少官员被他们买通了。”

傅云英点点头,和两位使臣颔首致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国人,小的时候傅四老爷曾带她出去见过世面,那时候她就见过外国人,后来和傅云章一起去扬州,还曾和当地的外国人说过话,那些外国人是传教士,有些非常虔诚,有些则十分狡猾。

两位使臣金发碧眼,会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

傅云英先用大佛郎机的语言和他们打招呼。

两个使臣吓了一跳,“原来这位大人也懂我们的语言!”

傅云英眼皮都没撩一下,她和傅云章当时觉得好玩,跟着那几个外国人学了一些,其他的就不会了,也就能打个招呼。

先吓唬使臣几句,让他们以为自己对佛郎机很熟悉。

之后,她很快换回官话,拿出和其他大臣商议过后拟定的赔偿条款,道:“若你们真心悔过,愿意赔偿无辜百姓的损失,那吕宋港之事可以一笔勾销。”

使臣大喜。

他们自十几岁起就在西洋一带行走,常和西洋诸国以及华商打交道,知道这个王朝非常强盛富裕,地域辽阔,国富民强,虽然这几年边境常常生乱,但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发达先进的国家,国土面积大,人口众多,城市整洁干净,而且人民朴实温顺,讲究礼仪,注重面子总之,他们绝不会提出太多要求。

然而,等看过傅云英拿出的赔偿条款后,他们笑不出来了。

那些条款写得很明确,全部写明了数字,容不得他们钻空子,而且一式两份,一份是汉文,一份是用他们的文字写的。

使臣们眼珠一转,心想,中原人很好糊弄,之前他们不过是送了一口钟给一位尚书大人,那位尚书大人就帮他们说话,这位傅大人是他们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臣,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应该也很好收买。

他们开始恭维傅云英,外国人不像中原人含蓄,说话直接大胆,先夸她是他们见过的最俊俏的人,然后说被她的风采所倾倒。

她无动于衷,催促道:“你们没有异议的话,我便叫礼部预备签字的仪式。”

见她不像其他官员一样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揽事上身,两个使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请恕我们不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

傅云英摆摆手。

她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哗啦啦几声,拿出算盘,手指飞快拨弄算珠。

“你们杀了几万人,他们各自的家财有多少?若他们没有遭到你们的毒手,每年能赚多少银子?这些不能不算。还有他们的家人,失去依仗,以后衣食住行,都要由你们承担费用,这笔账也得算清楚。”傅云英朝使臣们一笑,缓缓道,“我们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不管身在何方,死后都要葬回家乡。死在你们刀下的华商俱都是我朝子民,我朝会派船将他们的尸首运回中原好生安葬,费时费力费人手,这笔钱,也得你们出。”

使臣们脸色僵硬,还要再辩解几句,傅云英突然变脸,伸手摇了摇。

随从们拨算盘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冷声道:“既然你们不同意,那就算了。吕宋是我朝藩属国,尔等大肆屠杀当地百姓,罪不容诛,我朝水师已经准备就绪,不日就能扬帆南下。”

说完,她抬脚便走。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应该和买卖货物讲价一样,再讲讲条件的吗?这位傅大人怎么说完话就走?

中原乃礼仪之邦,以前招待他们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客气热情,他们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

第二天,便有大臣弹劾傅云英,说她欺辱大佛朗机使臣,损害国朝名声。

据说两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诉苦,说他们真心实意前来求和,没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难,他们素来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来,见过傅大人以后,他们胆战心惊,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数落傅云英。

朱和昶听了一耳朵讽刺傅云英的话,但笑不语,拿出赔偿条款,给众位大臣看。

王阁老和汪玫有些吃惊,这份赔偿条款他们之前并未看过。

他们眯了眯眼睛,仔细观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静,说明他们知道这些条款。有些人瞠目结舌,和他俩一样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说,和范维屏一样,是皇上的人。

接下来,大臣们为这份赔偿条款太过苛刻争执不休。

因意见不一,最后谁都没吵过谁。

傅云英让人放出消息,说朱和昶痛恨凶残的佛朗机人,欲为枉死的华商讨要赔偿,大臣们却反对此事。

民间一片哗然。

他们闹不清大佛朗机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吕宋港在哪里,但是“赔偿”两个字,连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外国人杀了华人,皇帝找他们要银子,大臣们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钱,老百姓们也觉得这钱应该要,必须要!

等外边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弹劾礼部几位官员收受贿赂,有通敌之嫌。

礼部官员们忙跳出来自辩,御史冷笑一声,拿出证据,两位使臣送了他们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送的,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惩治礼部尚书,被王阁老等人劝了又劝,才改为罚俸。

礼部官员急于撇清嫌疑,不敢再为佛朗机人说话,改而站在傅云英这一边,强烈要求找佛朗机人要钱,要得越多越好!

傅云英适时放出另一个消息,佛朗机人所赔偿的白银,一部分用来安顿生还的华商,剩下的将用于抗倭。

这下更没人敢反对找佛朗机人要钱。

有些大臣更为大胆,心想这赔偿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时候一层层刮肉下来,大部分还不是进了官员的腰包?

于是他们联合上书,不仅要求佛朗机人按人头赔钱,还要赔货物,赔船,总之越多越好!

佛朗机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后,他们改变方针,开始哭穷。朱和昶接见他们时,他们当场嚎啕大哭,自称没钱。

他们实在哭的太惨了,大臣们爱面子,觉得这么逼迫他们有失风度,闭嘴不说话了。

有人提议既然佛朗机人没那么多钱,不如让他们分期还。

范维屏立刻反对,“此事不能让步,否则佛朗机人一拖再拖,何时才能拿到银子?”

使臣见状,继续跪地大哭。

傅云英越众而出,用这几天和礼部官员学来的佛朗机语,道:“既然没钱,那就拿土地来换。”

她拿出一份舆图,上面清晰绘制了佛朗机人这几年在西洋霸占的岛屿。

两个使臣心头暗恨,不接她的话,哭天抹泪,泪如雨下。

他们暂时不敢和中原王朝结仇,但是让他们拿银子,休想!大不了他们先答应下来,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们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大摇大摆登陆劫掠东南市镇?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挥手命人将两人带下去。

等众位大臣散去,他道:“云哥,朕看佛朗机人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傅云英点点头,道:“皇上,他们拿得出,也不会拿的。”

隔着缭绕在鎏金香炉周围的袅袅青烟,君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银子数量定下来,佛朗机人不肯给,他们有的是办法自己取!

第150章 (一)

正月里,妇人有走百病的习俗。

从初八开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妇人着白绫衫,戴金银珠翠,打扮得千娇百媚,结伴□□,过桥,登城,摸钉,至午夜方归,消灾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这晚也出了门,两人一个穿竹根青杭绸道袍,一个着月白地云纹交领直身,手里提了盏竹丝灯笼。

走在巷子里时还静悄悄、黑魆魆的,刚转到大街上,就见眼前一片流动闪烁的辉光,似星辰坠落凡间,满目辉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妇人们盛装华服,手提彩灯,成群结队走过,身边、身后跟着她们的家人。

这几夜城中没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俱都提着灯笼外出赏灯,几条大街上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妇人们深居简出,平日难得有机会深夜出行,唯有这几夜才能大胆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闪耀,鬓发如云,空气里满溢着脂粉香气。

傅云英驻足观望眼前繁华盛景,扭头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让我也走百病么?”

她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样在灯下翻看文书,刚看了一半,傅云章过来叩门,说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笔,换了衣裳跟着出来,看到大街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的美貌妇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翘,手中灯笼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灯火笼在他如画的脸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顿了一下,又说,“走百病其实只是找个机会出门玩一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以前在黄州县的时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吴氏、卢氏她们走百病,南方的规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点一样,当晚妇人一定得过桥,据说这样能赶走疾病晦气,无病无灾。她之前大病过,傅云章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平时看她有些发热就紧张。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这个习俗,走一走也没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个好兆头。”

说完,拍拍她发顶,“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当是陪二哥出门散散心罢。

两人汇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几口往南城桥的方向走。

乔嘉和另外两个随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步一步走过南城桥,傅云英回头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好了,过了桥,今年我和二哥都没病没灾。”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着说:“二哥刚才不是说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当然得算上你。”

说着话,走到城门边,城门外排起长龙,盛装妇人们等着排队摸钉,据说这样能求子。

见傅云章目光往队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队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赶紧拉他走开,“别,二哥,我可不摸那个!”

她现在穿的是直身,束网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等着去摸钉,岂不是露馅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过一会儿绷不住了,低笑几声,“没打算让你去摸钉吓唬你玩的。”

说笑了几句,漫无目的跟着汹涌的人流四处闲逛,在灯市买了几沓纸,几枝笔,几方墨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后要了一大攒盒新鲜的吃食,预备回家给傅云启和袁三他们尝鲜。

乔嘉和两个随从帮着拎东西。

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夜色浓稠如水,傅云英几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旧早起,收拾了文书去衙署。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傅云章,莲壳过来说他今天要去城外办事,不去刑部。

她便独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齐仁过来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个案子写明原委和审判过程、以话本或者邸报形式命各地报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评事中,有几个是浙江、南直隶的人,他们说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现一种类似于“民间邸报”的报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荤话或者胡编乱造的故事,怎么耸人听闻怎么编,官府曾几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机会将民间邸报办起来,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矫正风气。

齐仁听过几个评事的意见后,道:“一个月一桩案子,大理寺忙不过来,改成两个月一桩才差不多,三个月一桩也行。”

傅云英点点头,“下官也只是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实行,还需要几位大人拿主意。”

齐仁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这事是我们大理寺负责?还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协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这种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协力。”

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会答应啊!大理寺的人负责出邸报,那么字里行间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无意讽刺刑部和都察院几句,刑部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齐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时不时有磕磕碰碰,当真是麻烦。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选是傅云英选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温文尔雅,很擅长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举贤不避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个学生,之前一起帮汪玫打下手时,曾多次找傅云英诉苦,挑他一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二是因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报写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

大理寺这边是齐仁和傅云英,赵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选,每个部门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们仍然找机会见了一面,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轻官员,踌躇满腹,办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桩案子,这桩案子最好轰动一时,是老百姓急于知道来龙去脉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势力,以免刚开头就得罪朝中大员。

这事交给刑部的人负责,由他们筛选出十桩案子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选。

正说得热闹,内官过来传旨,乾清宫那边急召傅云英进宫。

她对着齐仁几人拱拱手,跟着内官进宫。

礼部官员和阁老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见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师的下属,他们站在殿外寒暄,找内官打听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王阁老,内官不敢隐瞒,道:“听说副都御使拿到广东总督通倭的证据,把东西送回来了。”

众人皱了皱眉。

这时,殿内响起茶杯落地的声音,继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声。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朱和昶的脾性素来柔和,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压低声音说话,讨论皇帝为何会动怒,广东总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闻,已经不是秘密,皇帝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失态,必定还有其他事情让皇帝恼怒。

众人猜疑间,内官出来,请他们进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

于是官职最低、本来站在最末尾的傅云英就这么成了打头的人。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传召你呢,还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