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大人,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啊!”

“监军大人,您没事就好。”

“监军大人,您是好人,那些骂您的话是强盗说的!我们一句都不信!”

众人一怔。

还以为和以前类似的事件一样,这些流民要责怪傅云英见死不救,害死他们的亲人,才会抓着她的衣角不放。

没想到他们并没有迁怒,而是急着表达自己对流寇的痛恨和对傅云英的感激。

望着眼前一张张忐忑的、愤怒的,又胆怯的,带了点讨好的陌生面孔,傅云英沉默了片刻。

死的人必然是眼前这些百姓的亲人或者近邻,逝者已逝,安慰的话说得再动听,也苍白无力。

她环视一圈,一字字道:“本官奉命经略荆襄,你们皆是我治下子民,我允诺你们,一定会让你们有地耕种,有屋居住,男女老幼,重归良籍,安居乐业,我说到做到。”

没有痛骂流寇,没有哭着哀悼死去的无辜百姓,也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豪言壮语,她只是平淡地、坚定地重申一遍自己的许诺。

然而对于人心惶惶的流民们来说,她许下的这几句诺言,就是世上最动听的话!

他们怕,怕曹总督杀光他们这些走投无路逃离原籍的流民,怕真心听他们诉说委屈、为他们排忧解难的傅监军死在流寇手上,还怕傅监军因为流寇作乱心灰意冷不管他们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是循规蹈矩的良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到大山中。

曹总督诱骗他们出山,狠心杀死他们,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看。

在荆襄,人命还不如猪狗。

他们想活下去啊!想本本分分、安安生生过日子。

可这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了,苦得他们心生绝望,如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傅监军给他们带来希望,监军大人帮他们向朝廷请命,请求在这里设立州县,他们可以恢复良民身份,可以开垦土地,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傅监军还求皇上减免他们的赋税他们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终于盼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苗八斤当初带着那批男人和曹总督对抗,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然而却有人想害死傅监军,夺走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流民们人云亦云,懦弱,无知,容易被煽动,但也务实。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老实过日子。

一开始他们同情拥护起义军,因为起义军为他们出头,保护他们。

可随着起义军劫掠市镇,凌、辱妇人,流民们不敢再信任起义军了。

没有对平民百姓的悲悯之心,这样的起义军,早已经变成一窝无恶不作的强盗!他们尝到武力的甜头,不再是以前单纯为了自保而反抗的起义军了。

流民们哆嗦着擦去眼角泪珠,还好,还好傅监军安然无恙。

还好傅监军依然心系他们这群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愿意为他们奔走操劳。

流民们跪在她脚下,泪落纷纷。

傅云英和傅云章从公堂出来,刚好张嘉贞他们迎面走过来,告诉他们霍明锦领兵合围起义军,已经将对方驱赶出二十里。

工部主事激动地直拍手:“总算见识到什么是风卷残云了!霍督师刚摆出阵型,那帮流寇就吓得屁滚尿流,跑的跑,逃的逃,我们几千人,追在他们好几万人屁、股后面跑,跟赶鸡撵鸭似的!”

在战场上,气势是很玄妙的东西。当一方气势雄盛时,能以一当百,势如破竹,以少胜多不是难事。相反,当一方气势萎靡时,即使人数众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起义军内部军心涣散,作为指挥的首领没有苗八斤的本事,虽然占着人数优势,但在霍明锦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张嘉贞刚从城头下来,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也感叹道:“以前常听人说霍督师年少时如何英武,我不肯服气,今天才算是开了眼界。难怪督师有战神之名,流寇一触即溃,几万人溃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那景象,我终身难忘。”

霍明锦所率的五千人沉默着出击迎杀,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对方军阵比起来,就像拿一片叶子去挡汹涌而下的滚滚洪流,黑褐色浪涛转眼就能将这片叶子吞噬干净。

可事实却相反,霍明锦的队伍以整齐而灵活的阵型不断推进,蹄声如雷,所向披靡,很快就从浊流中撕开一条大口子。

还不到半个时辰,起义军就完全崩溃了。

铺天盖地的黑色洪流,被一支支小队截断包围,分别绞杀。

起义军兵败如山倒。

亲眼目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年轻文官们心潮澎湃,诗兴大发,工部主事张口就要吟诗。

傅云章岔开话题,“霍督师接替曹总督,不出三个月,必然能平定民乱。接下来怎么安置流民才是重中之重。”

曹总督的做法之所以不可取,一是滥杀无辜让天下人无法接受。二是这样的做法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起到一定的效果,但再过几年,还是会有更多流民不断涌入,起义军随时可能借助彷徨无助的流民们死灰复燃。

唯有让流民们安定下来,彻底解决流民的难处,才能真正解决荆襄一带时不时爆发的民乱。

傅云英点点头,吩咐随从道:“派人去城外收敛刚才那些无辜流民的尸首,让他们入土为安。每人丧葬银三十两。记下他们的名姓和家人,他们的家人可以多分五十亩地。”

什么英烈之名或者嘉奖都是虚的,只有真金白银的贴补才是实在的。

随从应喏。

张嘉贞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一场守城战,城中守军几乎没有伤亡。

霍明锦率军合围起义军,追击逃兵,直到天黑也没有回转。

亲兵连夜赶回县城报信,说他们会一路向西,顺便救下被围困的曹总督。

曹总督英雄一世,因为失去人心加上轻敌大意,丢了营地,又因为不熟悉地形,用兵太急躁,糊里糊涂之下竟被一伙流寇给堵在山谷里出不来。

不过曹总督毕竟是个能人,一时大意失荆州,精锐却还在,不可能轻易被起义军打败。

霍明锦看过舆图,算了算双方的兵力,推演了几遍,猜测曹总督这几天可能会趁山中雾气浓重时突围,所以要赶在突围之前去救他。

有解围之恩,正好暗示曹总督自己主动交出兵权,免得起冲突,还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傅云英留在县城,处理好流民伤亡者的后事,回房写奏疏。

写完奏疏,她铺纸给赵师爷写信。

赵师爷年纪越大,越爱到处跑,行踪不定。他志向不改,依然想教出更多的女学生。可惜女学生可遇而不可求。

上个月他去南方讲学。

当地民风比湖广要开放,加上海禁已开,苏杭一带经济比以前更繁荣,吕宋、满剌加重归国朝属国,西洋商路再次打通,外国船只满载天南海北的货物,来往于双鱼岛和小琉球岛之间,金发碧眼的佛朗机人能够在双鱼岛和小琉球岛的港口登陆并短暂居住,获得允许,还能去江南一带的市镇逛逛,这一切都给沿海百姓带来很大的冲击。

江南士绅家境富裕,喜欢享受,用老百姓的酸话说就是富贵闲人,他们眼界开阔,很乐于接受新的事物,所以白长乐才能成功在士绅阶级中传教。

如今沿海的变化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江南士绅以学习外国新知识为时髦,谁家没有几个绿眼睛的外国朋友,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赵师爷听说南方的改变后,收拾行囊南下,预备趁这个机会再教出几个女学生来。

他老人家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太激进太天真,几次和当地世家大儒辩论,公开鼓励女子上学堂,被当地大儒排挤,还有人造谣说他是个老流、氓。

傅云英想劝赵师爷到荆襄来。

这里新建的州县都归襄城,而襄城直接由朝廷管辖。苏桐他们已经着手丈量土地,按照之前记录的名册分给流民田地。这里会建起新的渡口,市镇,村庄,县衙

还有学堂。

男女都可以入学的学堂。

这一块地方是傅云英经略的,在这里,她拥有极高的名望。

流民们大多流离失所,没有太多束缚,在她的号召之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送儿女上学读书。

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现在不可能让女孩子和男孩一样,只读科举之类的书,因为帮助不大。

目前最紧要的,是教给女孩子们基本的知识和技能。

女孩子们能读会写,有一技傍身,也就能挣钱,先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孩子读书认字,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荆襄有便于水运的汉江,汉江汇入长江,长江流经江南,最后东流大海。

有便捷的水运条件,有朝廷的免税优惠,荆襄可以通过武昌府,和南方的苏杭一带连成一条线,然后再和双鱼岛、小琉球岛连成一张网。

到时候,这里会和武昌府一样,形成一座屹立于汉江之上的繁华巨镇。

董氏、牛银姐她们在双鱼岛自力更生,襄城流民之后的女孩子们也能趁着襄城的崛起壮大自己。

一个在沿海,一个在内陆。

她埋下种子,等着它们生根发芽,终有一天,它会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赵师爷肯定会喜欢荆襄的,这里正需要他那样不轻视女子的老师。

傅云英刚写好信,随从在外面叩门。

张嘉贞求见她。

她吹干纸上墨迹,收好信,请张嘉贞去正堂说话。

“大人,我想留下来。”

看到傅云英走出来,张嘉贞便朝她拱手,一揖到底,坚定道。

她诧异了片刻,“你想留在襄城?”

襄城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流民聚集、流寇遍布的凶蛮之地,张嘉贞南下途中经常偷偷抱怨,竟然会主动提出要留下来?

张嘉贞点点头,抬眼看她,“大人你为什么会为我说话?我的外祖父是海寇。”

之前崔南轩彻查南方世家通倭的事,张嘉贞的外祖父长期和海寇勾结。

傅云英拿出证据时,张嘉贞坚决不相信,认为她公报私仇,故意陷害他。

他写信回家提醒族人小心。

结果信刚送出,他就接到母亲的求救信,母亲信中说外祖父确实长年和海寇合作,他现在是京官,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外祖父还有几个舅舅。

看完母亲的信后,张嘉贞枯坐了一整夜。

他找朋友诉苦,没想到朋友第二天就上疏弹劾他,说他外家通倭。

张嘉贞心灰意冷,上疏辞官。

他平时和同僚相处得一般,没有人为他求情。

傅云英却在这时候向朱和昶举荐他。

朱和昶考虑过后,把他的折子扣下了。

得知自己即将随傅云英来荆襄时,张嘉贞冷笑不已,不就是想趁着民乱除掉他这个眼中钉么?何必假惺惺为他说话?

但这次南下,根本没有人为难他,所有人都吃一样的苦,做一样的事,作为监军的傅云,也是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怕他曾多次当众反驳傅云,傅云并没有怀恨于心,反而很赏识他。

正堂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微弱。

军饷筹措不易,卫奴接连攻下防守重镇,为保住宁锦防线,所有精锐全都送往辽东,全国税收的一大半也几乎都送去辽东充当军饷。皇帝朱和昶先后几次开私库拨银。为减轻压力,大臣们倡导勤俭节约,傅云英作为监军,自然要响应,夜里只有写字看书的时候才点蜡烛。

她低头用银签子拨弄灯芯,道:“那天在傅宅宴请的众位大人,都是真正有真才实学、肯干实事的能臣,皇上爱惜人才,即使我不出面,皇上也会找理由留下你。”

水至清则无鱼,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有污点,但他们也真的干了不少实事。不然,她和朱和昶不会单单挑中他们。

张嘉贞身上有很多毛病,可他是个真心做实事的人,对得起他身上穿的官袍。

他外祖家的事,和他无关。

张嘉贞看着她眼眸低垂时眼窝一圈淡淡的青影,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大人我读书科举,所有花费,都是我外祖父供的。”

外祖父喜欢读书人,他从小在外祖父的教养下长大,族中子弟中,他最为聪颖。外祖父很喜欢他,抱他坐在自己怀里,喂他吃松子糖,“嘉哥好好读书,以后做大官,光耀门楣!”

外祖父对他要求严格,要他做正人君子,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小的时候调皮捣蛋,外祖父会严厉斥责他,有时候还会打他。

母亲纵容他,外祖父就骂母亲:“我外孙子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娇惯!”

所以得知外祖父通倭的时候,张嘉贞觉得傅云实在太可笑了,他外祖父宽厚仁慈,乡里人人都夸,怎么会做出那种丑事?

接到母亲那封求救信后,他呆坐窗前,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响起清晰的碎裂声。

原来他一直最为尊敬的外祖父,是个表里不一、私通倭寇的恶人。

他的所有坚持,天崩地裂。

外祖父的家财,是用那些惨死在海寇刀下的亡魂换的。他的科举之路,风光无限,剖开来看,却是一片恶臭。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到张嘉贞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她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的才学不是假的,你这些年做的事也不是假的,与其浪费你这么多年的刻苦辛劳,不如施展你的才能,为老百姓多做些实事。”

张嘉贞牙关紧咬。

她接着说,“你多救几个人,就会有更多人感激你,也许你外祖父当初就是这么想的。”

张嘉贞愣住了。

外祖父供他读书,督促他做一个君子,鼓励他当一个正直的官员都是真心的?

他久久不说话。

灯火摇曳。

张嘉贞站了起来,再次一揖到底,“大人,那我更要留下来了,这里更需要我,我愿意扎根襄城,早日让襄城变成可以和武昌府并称的巨镇!”

外祖父造的孽,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让他多做些好事为外祖父赎罪吧!

傅云英也站了起来,郑重回礼,“这一拜,是替荆襄百姓拜的。张主事一心为民,愿意留下,乃荆襄百姓之福!”

灯火昏暗,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这一笑,此前所有隔阂,烟消云散。

接下来几天,西边不断有亲兵运送俘虏回县城。

霍明锦治下军规严谨,对于淫、辱妇人、滥杀无辜的流寇,杀无赦,其他被逼着和流寇一起攻城的流民只要肯缴械投降,既往不咎,送回县城,由傅云英想办法安置。

苗八斤不顾自己的伤情,拄着两根竹棍,找傅云英打听会怎么处置起义军。

她没有隐瞒,“但凡是滥杀平民的,不能放过。其他人可以留下一命。”

苗八斤松了口气,咧嘴笑道:“监军果然仁慈。”

傅云英摇摇头,“不是仁慈,留他们有用。”

杀过平民百姓的,尤其是杀过朝廷命官的流寇,性子已经野了,这样的人留不得,他们以后随时可能因为一点点不满就铤而走险或者煽动其他人闹事。

流民们需要安定的生活。

对于那些流寇,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愿意主动归顺的流民,就地附籍。

而那些罪名不至于流放,又不服管束的刺头,傅云英准备把他们送到双鱼岛和小琉球岛上去。

让他们去对付海上的流寇,保护来往的商船。之前霍明锦收服的海上巨寇不可能永远老实,他们需要培养几个能压制那些巨寇的自己人。

苗八斤听懂傅云英的暗示,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这么说,我也要去双鱼岛?”

竟然不杀他?还要重用他?

傅云英点点头。

苗八斤朗声大笑,想说几句豪气的话,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咳嗽。

这晚,傅云英接到赵师爷的回信。

得知她要在荆襄建学堂,赵师爷欣喜若狂,已经匆匆收拾行李赶过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三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都是年事已高无牵无挂、想在晚年无拘无束做一点事的名儒。

赵师爷的友人,必定才学不俗。

傅云英嘴角轻翘,学堂不愁没老师了。

她看完信,吹灭蜡烛。

擎着油灯回到卧房,坐在床沿边脱掉靴子,摘下网巾,刚要解衣襟,一双胳膊猛地伸过来,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倒在竹席上。

接着,沉重的身体压下来,牢牢覆在她身上,大手扣住她的双手,摸索着和她十指交握。

黑暗中充斥着男人粗重的鼻息。

她回握他的手。

这么多人守在外面,能躲在她房里床上的,自然只有霍明锦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久久没听到回答,霍明锦抱着她,沉沉睡去。

傅云英等了半天,试探着推了一下,霍明锦翻了个身,没有醒,双手收紧,把她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