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自己是不顾伦理的万劫不复,没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过。

往前走,为难她,也为难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微微一笑,抬脚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辉映的长廊,风鼓满袍袖,洒脱清朗,飘逸出尘。

姚家。

姚文达年事已高,天还没亮就醒了,辗转反侧,怎么睡都睡不着。

披衣起来,扬声叫老仆的名字,老仆半天不答应。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风后面解手,燃灯看书。

借着昏黄的灯火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天渐渐亮了。

“茶。”

姚文达起身,拉开房门,道。

没人应答。

“水!”

还是没人应声。

姚文达两袖清风,这么多年身边只有几个老仆伺候。

他忍气吞声,自己去灶房倒水洗漱。

虽然穷了半辈子,他却没自己动手做过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时候,什么事都是老婆子干,老婆子疼他,说他是读书人,怕他伤了手,不让他干活。后来老婆子走了,就是老仆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着刺骨的冷洗完脸,坐到桌旁,等着吃早饭。

敢饿着他,今天就把老仆给赶走!

催了好几次,老仆才懒洋洋应一声,“哐当”一下,把一碗剩饭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这个。”

姚文达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干又硬的剩饭粒,一点菜都没有,这怎么吃得下去!

他还没抱怨,老仆哼了一声,“官人,如今家里没米没菜了,这还是特意给您省着的,您将就着吃吧!”

姚文达怒道:“前天才发了俸禄,全都给你收着了,怎么就没钱买米了?”

老仆倚在门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钱买,没人愿意卖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处死傅大人,那卖米的听说我是姚家的下人,当面吐我一脸唾沫!找人借吧,这巷子里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话,更别提借米给咱们了!”

说完这些,老仆幽怨地瞪姚文达一眼。

“您要是不挑拣,我把外边那些烂菜叶捡回来,好几大箩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达气结,抄起筷子扒饭。

吃完饭出门,刚走到门口,就被摔了一身烂菜叶。

“恶人出来了!恶人出来了!”

人群爆出几声高呼,烂菜叶帮子像落雨一样往他身上掉。

姚文达脸色铁青。

他这人脾气臭,性子执拗,当了阁老也依然没钱买豪宅大屋,护卫跟着他生活困苦,想方设法找门路调到其他地方去,宁愿守城门也不远跟着他。

昨天刚好是调来的新护卫第一天上岗的日子,新护卫不知道他的脾气,被他臭骂一顿,今天没敢进巷子,站在外边长街等。

姚文达颤颤巍巍,拍掉肩上的菜叶,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沉重的撞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在地,随即响起一阵嘲笑声。

他没有理会。

“老爷”

听到老仆的呻、吟声,姚文达一愣,转身。

老仆躺在门前地上,神情痛苦,嘴里直哎呦。

姚文达转身走回老仆身边,“你这是怎么了?”

老仆苦着脸道:“我给老爷捡菜叶让台阶给绊了一跤,唉哟”

他脸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爷,我骨头可能摔断了,起不来,您拉我一把。”

姚文达气急,谁要吃烂菜叶了!

弯腰要扶老仆起来,结果刚躬了一下背,就听到几声咔嚓响,年纪大了,骨头脆,根本弯不下去。

老仆还在叫唤。

姚文达抬起头,环顾一圈。

周围的人立即躲开,姚大人是恶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恶人,他们不会救恶人的!

姚文达咬咬牙,蹒跚着回屋,翻出老仆藏在米缸里的碎银子,出门找车把式。

车把式认出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姚文达气得七窍生烟。

老仆还躺在一对烂菜叶里痛苦呻、吟。

姚文达要拉他起来,扶他回房。

老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让他碰,“老爷,我骨头断啦!动不了!”

姚文达束手无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骂姚文达:“活该,狗官!”

老仆疼得龇牙咧嘴,听到这句,立马板起脸反唇相讥,“我们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围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仆躺在地上和他们解释:“我们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达脸上皱纹轻轻颤动。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穿月白色交领大袖杭绸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来。

他风姿出众,正在交头接耳的众人看到他,一时噤声。

青年走到姚文达面前。

姚文达轻哼了一声,抿唇不语。

傅云章没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几个身穿窄腿裤的随从立马走了过来,合力抱起不能动弹的老仆,送到一辆驴拉的板车上。

板车驶出小巷。

姚文达嘴唇颤抖了几下,看一眼满脸是汗的老仆,无奈地叹口气,拔步跟上。

傅云章命人将老仆送到最近的医馆里。

坐堂大夫懂跌打损伤,给老仆正骨开药。

药童把药抓来,姚文达摸出碎银子给钱,药童说傅云章已经结清账了。

姚文达没说话。

看完伤,随从把老仆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间床上安置好。

老仆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姚文达找出家中所有碎银子,要还给傅云章。

老仆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把老仆当成亲人看,两个老家伙相依为命,如果不及时救治,老仆的腿可能真的摔断了。

傅云章失笑,“老师何必同我客气。”

姚文达看他一眼,“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我在朝上弹劾你的妹妹。”

傅云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师也很喜欢云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达沉默不语。

傅云章说:“老师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个反对此事,给云哥留一条退路。王阁老他们对云哥没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着她长大。”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庭院里几株老树光秃秃的,还没发芽,枝干枯瘦。

对坐半晌后,姚文达忽然抄起一本书,朝傅云章身上砸过去。

“混账!这么大的事,你们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云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担多少风险?!朝堂内外,多少人会针对她,取笑她,欺负她,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应付得过来?”

姚文达越说越气,站起身,继续拿书案上的书砸傅云章。

“她是女子,现在官也做了,名声也有了,该让她功成身退了,还让她待在朝堂上,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还不如让她进宫当贵妃,至少后半辈子有着落。”

傅云章坐着,一动不动,任姚文达发脾气。

打了半天,傅云章面色不变,姚文达先打累了,叉着腰,气喘吁吁。

“老师。”

傅云章抬起头,眸光平静而又深邃。

“云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让她接着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为什么不能有女巡抚?”

姚文达抛开手里的书,捶捶腰,不说话。

傅云章认识姚文达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

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态,早就有人冲进姚家闹事了。那样的话,看热闹的人固然解气,但对英姐不利。

他控制舆论,也控制所有参与舆论的人。

是时候让事情有个了解了。

再酝酿下去,随时可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傅云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达手边,轻声问:“老师,如果师母还在世,您觉得她会支持云哥吗?”

姚文达神情僵住。

老婆子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文戏,不过花木兰、杨家将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欢花木兰吗?

姚文达不知道,老婆子没说过。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从早忙到晚,地里的活是她干,家里的活也是她干。

她每天辛劳,他过意不去,拉着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着说,只要他肯上进,她不怕苦。和其他家里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来,她过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后朝他诉苦。

“当女人苦啊!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还在世

虽然她没说过,但姚文达知道,她一定支持云哥。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达坐在书案前,潸然泪下。

范宅。

阁老范维屏回到家中,脱下官服,躺在罗汉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边为他捶腿。

仆人走进来,“阁老,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范维屏嗯了一声,起身,到了正院,却没看到范母赵善姐。

丫鬟领着他去书房,“老夫人在作画。”

赵善姐擅画,是湖广出了名的闺阁女画家。当年范家老爷去世后,孤儿寡母艰苦度日,家徒四壁,范维屏读书进举的花费,都是用母亲的画换来的,他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对母亲很孝顺。

书房里,一头银发的赵善姐站在书案前,手里拈了一支笔,细细勾勒一丛兰花。

范维屏没敢吭声,站在一边等。

赵善姐画完几笔,淡淡道:“我已经命人收拾行李,过几日,我要南下。”

范维屏一惊,试探着问:“母亲,您要回乡?”

赵善姐摇摇头,搁下笔,走到盆架前洗手,丫头小心伺候,帮她擦干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指节修长柔韧,指甲浑圆。

虽然年老,却依旧精神矍铄,眼神明亮。

赵善姐坐在书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荆襄。”

范维屏愣住了。

“荆襄?”

“不错。我听琬姐说,荆襄开设学堂,专门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艺。有的教织绣,有的教养蚕,有的教算账,有的教医术,有的教庖厨我可以教她们绘画。”

范维屏皱了皱眉,母亲如今儿孙绕膝,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对,他知道母亲喜欢画画,但自己如今已经是阁老了,母亲用不着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样,在家教几个女学生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荆襄?

那可是个民风彪悍、又穷又破的地方,傅云英招抚流民,兴建市镇,才不过开了个头,母亲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母亲,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还可以再招别的女学生,用不着去那么远。”

赵善姐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挥挥手,支开丫鬟。

丫鬟们躬身退出去。

“儿啊,湖广的人都知道,娘当年待字闺中,家中贫苦,出不起嫁妆,无人敢娶。后来娘一个月内画就一箱工笔画,范家欣喜若狂,将我娶进家门”

赵善姐回忆往事,双眼微微眯起,皱纹深刻。

范维屏认真听着。

赵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欢听好故事一个月画一箱子工笔画,可能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儿啊,娘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富裕。赵家是望族,我们虽然是庶出的远支,也不至于吃不饱饭。可我摊上了一个好赌的兄弟,他把家产给败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给我的嫁妆。”

说到这,赵善姐冷笑。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绝望和无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为我是女儿,我兄弟是儿子,凡事我都得让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妆挥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还继续变卖田产给我兄弟还债,逼我卖画,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可我师从名士,一幅画可以卖十两银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画,他们就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大冷的天,罚我跪在石砖地上”

“娘!”听到这里,范维屏眼圈发红,站了起来,“您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这些!”

赵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范维屏叹口气。

赵善姐接着道:“后来我的画出名了,要价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后不管娘家,一边卖画,一边装穷,谁来求亲,就狮子大开口,要几万两彩礼。我兄弟要把我嫁给我嫂子的弟弟,那样我一辈子都得听他的话。范家原本和我们家定了亲,见我娘贪婪,老太太气得倒仰,要悔亲。”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还是好赌,经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着我,不让我出门。我一边画客商定的画,一边偷偷画自己的画,然后把画藏起来就为了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攒够一箱子画,范家人再来谈亲事的时候,我骗走丫鬟,冲到正堂,把一箱子画倒出来给他们看,告诉范家人,这就是我的嫁妆。”

时至今日,赵善姐还记得那天冲进堂屋的情景。

哗啦啦一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画全都倒出来。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动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进去,那以后,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笔画,喜不自胜,而母亲和兄弟目瞪口呆。

当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么沉重,如今说来,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赵善姐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见识,胆子小,性情老实本分。

对她来说,鼓起勇气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直到成功摆脱母亲兄弟,嫁进范家,她才感觉到后怕。

世人不知她的艰辛,都把那一箱子画当成雅事传唱,说她家贫苦,她埋头作画,于一个月内凑够嫁妆。

范家妯娌拿这事问她,她笑而不语,没有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