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关头,原是半分做不得假。红衣女童忽然微笑起来,眼里的煞气宛如清晨的雾气般消失,她安静地侧过头,将脸靠在哥哥的胸口,叹了口气:“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你在的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像这个哥哥,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带我走?”

“嗯,嗯。”那样微弱的声音仿佛随时随地要中断,叶天征脸上的泪水长划而下,将十年后失而复得的妹妹抱在怀中,冲口回答,“是的,是的——我一定不会让拜月教带你走!”

“啊……其实,我这一次回来……也只是想问你这句话罢了……”女童微笑起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神色委顿下来,“昀息总是说,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我不信他的。”

孩子的脸上闪过欢喜的笑容,那个笑容混和着孩童的天真和女子的妩媚,在夜色中有触目惊心的美:“你和南宫……一定还会要我的,是不是?”

“怎么了?怎么了!”南宫陌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叶天籁如今的情状、心中也知不祥,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叶天征,“小叶子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没有回答,女童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那个被幻蛊钻入的破洞已经变成青紫色,仿佛被什么从里而外地吞噬着、手掌上的筋肉在逐步萎缩下去。不止这个伤口、女童身上所有被幻蛊钻入的溃口里,都发出了可怕的变异。

“除非主人死了,释放出去的幻蛊是永远不能再收回来的……如果从宿主身上收回来,便会攻击施术者,”叶天征脸色苍白如死,看着怀中女童迅速灰败下去的脸,在挚友激烈的推搡下木然回答,“南疆这边的蛊术就是这样……一旦释放出去,不能害死对方、就会祸害自身,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所以……”陡然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叶天征就作出这样非杀不可的绝决计划,南宫陌猛然踉跄了一步,只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跪倒在肩舆旁边,握住了女童冰冷的手,哽咽,“小叶子!”

“别、别碰……”女童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想要抽出来,“是……是有毒的……我把那些蛊都收回来了,它们要吃掉我的身体。我就要、就要烂掉了……不要看。”

“小叶子!”然而南宫陌却是紧紧拉住那只瘦的可怕的小手,根本不顾伤口处的溃烂,“你别怕,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去!那里的墨大夫医术如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别怕……”

“我不怕……不怕。”昏暗的视线中,那些曼珠沙华如同火焰一样绽放,女童轻轻摇了一下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哥哥和你都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怕……这些火、这些火就要从地狱里烧过来了……我不怕。”

“小叶子,小叶子!”感觉到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南宫陌心下一急,拼命晃动她的肩膀,唤着她的名字,“别睡,别睡过去!我是来娶你的,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很快就到那里了!你别睡!”

“我……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南宫。”女童躺在哥哥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下意识地喃喃,仿佛是重复着多年前的话语——然而语气一转,后面那一句却已然不同,“我已经……已经嫁给昀息了——在中了我血咒的时候……那个家伙可以把我杀掉的……他却不敢。嘻,他也有、也有不敢的事呢……”

那样满含着苦痛和欢欣的低语,让身侧两个人听得呆住。

叶天征抬头看南宫陌,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长的岁月里,在那个遥远神秘的月宫里,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样的往事?在弥留之际,说起那个将她从万人宠爱中掳走的祭司,眉目间的表情却是这般复杂得看不到底。

然而,昏沉了半晌,仿佛忽然间有什么冲上心头,女童的眼睛陡然睁开,神智清明地看着面前的人,急急开口:“对了!哥哥,南宫,昀息要出来了……如果我死了,他就要从湖底出来了!你们、你们要小心……他很厉害,哥哥,你们要小心……”

仿佛那几句的嘱咐已经耗尽了她残余的神智,女童脸色再度青紫下去,喃喃:“把我烧了……一定要把我烧了,全部烧得干干净净……不然他会找到我,会让我再当他的傀儡娃娃……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烧了。”

她的语气渐渐枯萎,夜幕下只有风在旋舞,那些僵尸忽然间仿佛没了主意,个个呆在原地,随着女童的昏迷也开始了沉沉的昏睡。只有曼珠沙华一样怒放着,高挑的花茎上一朵朵花儿如同火焰的冠冕、在如铁幕般的夜中张扬着血色。

旁边那对兄妹搀扶在一起,怔怔看着这个诡异的局面。妹妹吓得呆住了,不住地瑟缩着往哥哥身后躲,那个年轻庄客眼里也有害怕的光,却忍住了一动不动地握刀站在原地。

“啊,哥哥,哥哥……火、火烧过来了!”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火焰般跳跃的红色,女童微弱地惊呼起来,紧紧握住了叶天征的手,昏乱地低语,“火烧过来了!”

“不怕,不怕,天籁,我在这里,哥哥在这里——不要怕。”叶天征有些茫然地低下了头,握着那只渐渐僵冷的小手柔声回答,“不要怕,那些火烧不到你……不要怕。”

“嗯……”眼里全是四起的火光,宛如十年前走投无路的那一夜,然而女童脸上绽出淡淡的笑意,用尽全力将苍白的小脸依偎过来,在他怀里静静睡去——那是她混乱阴暗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安宁。

※※※

没有星月的天幕下,南宫陌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叶天征在夜色中燃起的火。

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围绕着那一片荒凉的土地烈烈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恶灵在烈火中哀嚎……那些满山漫野的曼珠沙华,就这样和那个缔造出它的主人一起、付诸一炬,化为片片灰烬盛放在彼岸。

看着满山漫野的红花,看着那些等待天明后醒来的僵尸们,看着苍白着脸将火把投入堆堞的叶天征,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多余的……在这个故事里,原来,他一直只是个旁观者罢了。或许、过了今天,所有一切阴暗的、邪异的、混乱的都将被一场大火烧得丝毫不见——就如当年那些中原武林群豪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轻轻松松从这个江湖中一笔抹去一样。

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和罗浮试剑山庄的庄主联袂对抗拜月教的入侵,杀死了拜月教主、将数以百计的人从幻蛊的控制中解救——那对于中原武林来说,又是一件如何显赫的功绩。只可惜试剑山庄的二小姐红颜薄命、不幸身亡,无法再嫁入鼎剑阁。

将来盛传在江湖上的、便会是这样的“盛世”罢?

南宫陌陡然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仿佛眼前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唯独手心那一缕头发,那一缕从那个红衣女童头上偷偷割下的头发,将成为这一切唯一的纪念,和他手腕上难以磨灭的牙痕一样、伴随他直至死亡来临。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焚尽三界邪恶的红莲之火,将所有吞没。

(完)

2003.12.3-2003.12.21

※※※

夜歌

寒枝

叶弦

越王八剑:晋·王嘉《拾遗记》记载著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

灭魂:佩带此剑夜行,不逢魑魅。

葛藟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曼珠沙华之二:彼岸花

一、白骨之舞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发现自己一定又是长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条边,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条对角。

而五年前刚来到这里时,她则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这间密室。

八岁时刚被幽闭到这间密室内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小心摸索,不时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她用脚步丈量着新居所——

无论沿着哪一边前进,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横亘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墙上隐隐约约有一点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墙壁都是一模一样:墙面是湿冷的,镌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有水珠沁出、凝结。而那一点亮光来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顶上的材料一样,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点外头的幽蓝光芒来。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墙上会忽然打开一扇门,通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那面墙却一动不动。

她又侧过头去,将脸颊贴在墙上的那面镜子上,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水声,仿佛无数大鱼在外面游来游去,搅起了波浪。她想听得更仔细一些,不知不觉就结了一个手印,缓缓压在石壁上——忽然间她被烫得叫了起来,跌落地面。

有结界!这个密室的四面,早已密布了强大的结界!

强大到连外面游荡的水中恶灵都无法进入,那么,她更不可能出去。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让她明白此刻置身于什么样的地方。许久许久,八岁的她终于缓缓坐倒在地,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是红莲幽狱!这里真的是圣湖底下的红莲幽狱!

她……她真的被送到这个地方关起来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长老们也不曾为她求情半句,而父亲在她三岁时就把她扔在了开满曼珠沙华的坟地里——她就像是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地,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漠然的遗弃。到最后,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丢开。

——虽然那之前,她头上还顶着“拜月教主”这样显赫的头衔。

祭司大人抚养了她五年,可自从他在罗浮试剑山庄里掳回那个女孩后,就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同龄孩子身上。他叫那个女孩“小叶子”,宠溺地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个孩子却始终桀骜怪僻,时时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对。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越发宠爱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却对从小温顺听话的自己不屑一顾。

被褫夺了教主头衔,贬到朱雀宫居住时,神澈在一边远远看着那个红衣娃娃,满心难过——仿佛一个从小受宠的孩子忽然间被冷落。

然而,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却没有料到厄运来的如此之快。

被废了教主之位后,她甚至连朱雀宫都没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这个位于圣湖水下的幽闭密室——那个被废黜的教主们的流放地。

那时候她还小,以为自己只是无意中惹恼了祭司大人,要被罚面壁。却还不大明白,那,从来是有入无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习惯了黑暗后,借着头顶隐约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上一堆堆惨白的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们。每一具骷髅的身上,都披着灿烂华丽的孔雀金长袍,戴着宝贵的饰品:那,显然都是废黜后被幽禁在这里的历代教主。

脱口的惊呼声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时候,她十三岁。

※※※

那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已浑然忘记。

她只记得被关进来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饥饿折磨得她几乎发狂。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坚持了下来,不停对着虚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应了她的愿望,派了婴来到她身边。婴从墙壁里走出,递给她一支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