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魔的魔性稍一退散,神澈便动了起来。

七窍中全流着血,狰狞可怖,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慌乱无辜的,张着手,望着自己满身的血迹和身侧没有了呼吸的流光,呆了片刻,忽然间哇的哭了起来。

前些日子,魇魔还只能在她本神睡去的时候操纵她的身体,故此她醒来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此刻,她却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这双手到底做了什么!

将那个可怜的看墓人毫无道理的杀死,袭击前来探望的缥碧,半途又装成茫然无辜的样子对赶来确认她安危的扶南下杀手——一直到最后,和流光一场殊死搏斗,亲手取走了这个少年时期就认识的人的性命。

她被压制在身体里,无法控制这一切的发生,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手伸向一个又一个人,攫取他们的生命。

神澈张着双手,手中的白骨之剑骤然落下。她望着满手的血,颤抖着无法说话。

她知道体内那个怪物因为龙血之毒,已然暂时的昏迷过去了——然而那种力量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在她体内蛰伏起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就会乍然复苏。

“流光……流光!”她张了张嘴,轻轻推了推那个倒在曼珠沙华丛中的人——她还认得他的……虽然自从八岁那年被关入水底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扶南的师兄了。

不料多年后,第一次重逢、便是她自己出手取走了他的性命!

她颤声唤着他的名字,然而这个人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记忆中,这个沉迷于藏书阁的大师兄是宁静而沉着的,不能想象他能以那般惨烈而绝决的方式,阻拦了她体内那个狂魔的复苏!

她怔怔望着那张苍白的脸,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来。

“我害死你了……”她喃喃低语,垂下手,将银色的红宝石额环轻轻放到他的发上,“对不起……对不起。再也不会这样了。”

一句话未完,她抓起了那把白骨之剑,倒过剑柄,蓦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长剑从她胸口没入,贯穿了背后那个婴儿的头颅冒出——然而,没有一滴血。

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仿佛这个身体是土石构成。

神澈几乎疯狂了,颤抖着手,毫不容情地削砍向自己,然而那一轮狂风暴雨般的自残没有丝毫作用,所有伤口在她拔出剑的瞬间立刻自行弥合,宛如从未出现。

“啊啊啊啊……”她疯狂般地尖叫着,最终因为力气耗尽而跌倒在地。

背后那个婴儿的头毫无生气地垂着,然而嘴角却露出讥讽的表情。

神澈的手痉挛的抓着锋利的白骨之剑,剧烈的喘息。要怎样……要怎样才能死去呢?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她自己连着那个该死的魇魔一起杀死!

难道,就只能这样等待着那个怪物复苏、再一次占据她的躯体为非作歹么?

该怎么办……有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头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宫最高处。

那里,神庙的灯火依旧辉煌,百年不曾熄灭。

※※※

洁白的经幔上,溅着点点的血。

扶南和缥碧相互搀扶着,踉跄冲入了神殿,一边强忍着咽喉里翻涌的血气,一边合力将四门紧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向的门关闭后,整个神庙内室墙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金环。

三百年前听雪楼入侵,一度造成圣湖枯竭神庙坍塌,然而大难过去后、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联手恢复了月宫。他们重新召集子民在废墟上重建神殿,用八宝混着金粉书写成符咒,环绕着神庙一周。

从此后,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会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庙内书写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量加强这一道结界,镇压着圣湖下的所有邪气。

四门闭上后,结界便已然启动,将所有邪魔阻拦在外。

两人筋疲力尽的跌倒在神像前,伤口中的血染红了那些洁白的座垫。月神像前烛光如海,千百盏长明灯闪烁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绝美面容。

“流光说,到了这里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说的出话来,脸色惨白,“魇魔完全苏醒了……阿澈完了。缥碧,阿澈完了!”

缥碧却是沉默,手指微微颤抖:扶南果然是平安从那个魇魔手里逃出来了……可流光……流光呢?她不敢问。

她忽然低下头,将头埋在了双掌中,发出了一声啜泣。

扶南望向她,却不知她到底是为什么而哭泣——这个平静温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花一般内敛的,没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态,定然是内心有惊涛骇浪翻涌。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悯的眼神俯视着这一对劫后余生、满身是血的年轻人。

扶南感慨万分地望着四周——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过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参与了那场对师傅的伏击,将龙血之毒下到茶里后,又将他引导了此处。然后,天籁教主猝及不妨地发动了机关。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够到了神龛底下的机簧。

那是打开红莲幽狱的机关——十年前,阿澈便是在这里被关入那个不见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个天籁教主也是这样疯狂地冷笑着,恶狠狠地将昀息师傅推落到到那个黑洞洞的牢狱中。

五年了,在穷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听到了缥碧的问话。悚然一惊。

仿佛是再也忍不住,她从掌心中抬起了脸,平静地望着他,咬着嘴角出声询问,眼角的泪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干什么?”扶南一惊,脱口。

“我去找他……”缥碧咬着牙,不顾身上多处的伤口里还在沁出血,低声自言自语。

多年来,她始终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们相互微笑,点头问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里,相互答疑解惑,汲取着知识和智慧。他们一直保持着知交表面,彬彬有礼。

其实有谁知道,在少女时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里看到书架另一边那张丰神俊秀的脸时,她的心也曾无声地急跳。刚开始,她是真的因为喜爱阅读那些典籍才来到藏书阁的;然而到了后来,每一次去,却都是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书架后,茫无目的地望着那些典籍,眼角的余光却时刻在留意着门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舆地,那些操纵风雨,那些长生不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每一次见到他时,她却紧张得连笑容都僵硬,连那一句简单的问好,都需无限的勇气来艰难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宁静淡漠,每次来只是沉迷于术法典籍,从不和她多言一句。她从小是一个安静内向的女子,也只能这样远远地望着他罢了。她以为这个人的灵魂,和自己是永无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话,决然赴死境而去。

“你难道就从未替我考虑过么?你没想过我若答应了你,便会死么?”

那句厉叱在她脑中回响,而流光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更是镌刻般地印入她记忆——那样的激奋、不平和绝望,将多年掩饰的面具粉碎。说完后,他拂袖而去,径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来不及和他说一句分辩的话。

其实,要怎样和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里,一直都觉得他是如此强悍,拥有了惊人的力量,似乎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就如那个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师傅一样。

正因为如此,在遇到选择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让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里是如此地倚赖和信任着他,同时,也是爱着他的。

然而,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么,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里有某种从未有过的激情排山倒海而来,缥碧走到了神庙的东门,伸手摘掉了门闩,推开写满了符咒的宫门。知道外面便是死亡,但她依然头也不回。

“别出去!”扶南厉叱,一个箭步冲过去,“魇魔就在外头!”

然而,已经迟了。缥碧的手推开了厚重的宫门,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但她的脚步凝滞在门口,眼神震惊而雪亮。

扶南的视线穿过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阶下的人,一瞬间也是一惊,来不及多想、立刻侧身上前,将缥碧拉到了身边。

“阿……阿澈?”他直视着门外台阶上那个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关上神庙的门已然是来不及了,一开门,那个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沾满鲜血的白骨之剑,睁着明亮的双眸怔怔望着他们。那样的眼神,清澈而无辜,宛如初生的婴儿。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这样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时候,被她一剑刺中!

“小心!”扶南想将缥碧拉走,然而她却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死。

血从神澈的剑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面,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冲到这里,那么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刹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脱口问那个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庙台阶的尽端,拖着长剑,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头望着地面,忽然哭起来,“他在自己血里下了龙血之毒,引魇魔来汲取他的灵力——他是以身做饵故意送死的……他把魇魔暂时关回去了!”

“死了?……”缥碧一个踉跄,攀着神庙的门缓缓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间,她的心荒凉如死,枯竭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眼前一切仿佛都黑下来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杀了!”带着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里张开了满是血迹的手,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缥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惊,立刻俯下身用尽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门槛上的缥碧,急退,手中的却邪剑划出一个弧,护住前方,“妖孽!别过来!”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说不出话来。

是的……是的。他也已经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剑洞穿他身体的时候,魇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斩杀着。那一瞬间,他便以为她彻底的死去了。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想寻求最后的安慰和帮助。然而,这个世上唯一还爱着她的人、也以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遗弃。她还真的活着么?

神澈讷讷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张开手的姿式,仰头望着里面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烛光——那是多么光明美丽的境界……她幼年时成长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这里的她,双手沾满了所爱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进半步。

※※※

扶南将缥碧扶到神像下,抬起头,眼里有绝决的亮光——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力一搏了!无论如何,这个魇魔即使要杀缥碧、毁神庙,也要先跨过他的尸体去!

然而,抬起头,就看到了门外黑暗中那个站着的白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