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留在哪里?”

“这里。沙子的下面。”莫小丰的手指抓进了沙子里。

“你……你……”我忽然颤抖起来。

“是的,我住在沙子的下面,三年了。很孤单,很孤单……”

住在沙子底下的人,只有死人。

我发着抖,屁股慢慢在沙子上蹭着后退。脊背忽然一阵温暖柔软,是晃晃毛茸茸的前胸。心顿时安定下来。

莫小丰兀自在喃喃说着,象是自言自语。

“那一次,我从滑梯上摔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我躺在一个深深的坑里,四周全是沙子。身上也是。又一些沙子从坑上面落下来,盖在我的身上。我象是死了,就要被埋掉了!我抓挠着坑壁努力的想爬起来,一边哭起来。

坑上面突然露出两张脸,一个是刘老师,一个是董老师。我心想太好了,老师来救我了。

老师的脸缩了回去,我不再挣扎,一边委屈的哭,一边着急的等着老师来拉我上去。

董老师的脸终于又出现了,我高兴极了,对她伸出手。

可是她并没有拉我,而是举起了一把铁锹,那把铁锹好亮,好锋利。我的头被它铲成两半,从中间,很齐。……”

莫小丰一边说着,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耳朵里源源不断的流出金黄的细沙。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醒了。很容易的从沙子里钻了出去。我开心的发现,小朋友和老师们都在。可是他们却都不理我,谁都不理。我看到了董老师。想起她用铁锹铲我的头,那么疼,我很生气,爬到她身上,用手掰她的头。总有一天,我要把她的头掰成两半,让她知道那样很疼,以后不要再用铁锹铲小朋友。”

莫小丰的眉心也开始流出细沙,她的脑袋在慢慢开裂。

那天看到你在看我,很久没人看我了,大家都不理我。我好开心,希望跟你做朋友,希望你留下来,陪我……”

我哭了,发着抖,为莫小丰遭受的痛苦。

莫小丰粘满沙子的眼球乞求的看着我:“摇摇,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莫小丰的身体在沙子里慢慢的下沉,像陷入流沙。

眼看着沙子要淹没她,我扑上去拉住她的手:“我不生气,我们是朋友。”

莫小丰笑了。她递到我手里一样东西。“我爸爸叫莫新军,让他带我找妈妈。”

我接过来,紧紧的握着。沙子没过她的脸。手迅速从我手中滑落,像一缕烟一样不能把握。莫小丰消失在沙子里。

我跪着,泪水滴落。渗入沙子。

摊开手心,手里是一枚塑料的小发卡,红色的,蝴蝶形状。

晃晃巨大的爪子软软搭到我背上,“啊呜”叫了一声,提醒我该回家了。

它身体变大了,嗓门也变粗了,真像个豹子。

我扶着晃晃的背站起来,两条腿颤抖不止,走不成路。

晃晃啊呜了一声,冲我甩了下头,示意我骑到它的背上。

爬到它的背上,抱住它的脖子。晃晃轻盈的跑起来,轻轻一跃,跳过了铁门。天快要亮了,黎明前的街道寂静无人。脸伏在晃晃背上蓬松的毛里,它无声的脚步像在飞翔。

我骑着一只猫回家了。妈妈,她能相信吗。

捎话

阳光晒到眼皮上,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耀花了眼。

现在是什么时候?太阳怎么这么高……猛的坐了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服,心里念叨着:“早饭,早饭,早饭……”

趿拉着鞋跑出去,却发现爸爸已不在家里。

昨天晚上铺在地上的被褥也已回到床上,没有叠,乱糟糟的堆着。

爸爸居然没有把睡懒觉的我一脚踹到厨房里去,而是没有惊动我便悄悄离开了。一股暖意在胸间涌动。我和爸爸之间,也许真的有所改变。

跑回到床上,抱住仍在大睡的晃晃,想跟它分享这一刻心头的快乐。晃晃被打扰了清梦,闭着眼睛,委屈的“咪呜”一声,后腿用力踢了我一脚。

我不管,快乐的继续拥抱它,脸埋进它的毛里。

忽然感觉床单上有很多细小的颗粒。轻轻捻了捻,是沙子。满床都是。在头上抓挠了几下,细沙从头发里簌簌落下。

莫小丰。沙子。活埋。

那难道不是一个噩梦吗?

一点红色跳入眼帘。枕边,安静的躺着一枚红色的塑料小发卡,蝴蝶形状。

头嗡嗡嗡。

晃晃察觉了什么,半睁开眼,瞅着我苍白的脸色。

“你不要告诉我,昨晚的事是真的。你别告诉我你能变的跟豹子一般大。”

晃晃懒懒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把那枚红色发卡捏在手心,捏出了汗。

“我爸爸叫莫新军,让他带我找妈妈。”莫小丰最后的嘱托。

爬起来,冲到门外,又茫然的站住。

莫小丰的家住在哪儿?

身边不断有大人经过,要么看都不看我一眼,要么淡淡瞥过,我感觉他们的眼睛在说:一个又脏又古怪的孩子,真是讨厌。

我是没有勇气向他们开口问话的。

脚下“喵呜”一声,低头一看,晃晃正鄙视又不耐烦的看着我。

哎,我真是没用,晃晃鄙视的对,为了莫小丰,开口问一句话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正巧有一个邻居赵伯伯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我心一横,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有些吃惊的看着我。难怪,尽管几乎天天见面,我却从没叫过一声伯伯,也没说过半句话。说不定他原来以为我是个哑巴。

“伯伯。”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声。

赵伯伯并没有象想像中那样甩苍蝇一样甩开我,而是把自行车插好,弯下腰温和的说:“摇摇有事吗?”

我松了一口气。“你知道莫新军住在哪里吗?”

赵伯伯愣了一会,答道:“我知道。你认识他吗?”

“不,我认识他的女儿。”

赵伯伯吓了一跳,蹲下来扶住我的双肩:“真的?你认识他的女儿?小丰?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点点头。

赵伯伯立刻把我拎起来,放到自行车后座上,嘱咐我抓住他的腰带,骑上就走。晃晃还没来的及跳到我怀里,他已经冲了出去,晃晃飞奔着跟在后面追赶。哎,它一定累坏了。

几分钟后,赵伯伯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自行车,把我抱下来,拉到门前,砰砰砰用力拍门。

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后,脸上带着疲惫和抑郁的深深刻痕。

“老莫。”赵伯伯气喘吁吁的说,“这孩子说,她知道小丰在哪。”

老莫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大门上。

他不相信的盯着我,眼神复杂,既充满希望,又满含对失望的惧怕。

我知道,他,就是莫小丰的爸爸了。

老莫哆嗦着蹲下,握住我的双肩,颤抖着发干的嘴唇说:“孩子,小丰失踪三年了。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深深感受到,他对小丰的爱和思念,刀一样刻在他的心里。

突然难过起来,有种想替小丰抱抱他的爸爸的冲动。

我在他面前摊开手心。

看到那枚褪色的红色发卡,老莫像被闪电击中了心脏,浑身抽搐起来。

赵伯伯赶紧上前拍他的背:“老莫,老莫,你没事吧,这是小丰的东西吗?”

老莫随即发出一阵不能抑制的呜咽,回答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有人在看?啊哈哈哈,有人看我就继续帖.

团聚

团聚

老莫推出了自家的自行车,赵伯伯载着我,顺着我的指点急冲冲上路。

晃晃刚刚追到,见我们又已经出发,几乎要气到口吐白沫,气急败坏的继续狂奔。

今天是周末,小红花幼儿园的大门上还挂着锁。

赵伯伯和老莫站在门前,怀疑的看着我。

“你是说,小丰在里面?”老莫问。

我肯定的点点头。

老莫说:“三年前,小丰就是从这里走失的。她怎么可能……”这时,手心中的发卡硌疼了手掌。

不管事情怎样不可思议,女儿走失那天戴的这枚发卡,实实在在的攥在了手里。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老莫不再发问,摸起一块砖头,三五下砸开了门上的铁锁。

我领着他们,来到莫小丰所在的沙坑前。站定。

老莫和赵伯伯迷惑的看着我:“小丰在哪呢?”

我看了一眼老莫充满祈盼的眼睛,心里非常难过。三年来,虽然痛苦,但总有一线幻想。是让他抱着小丰还在人世的幻想直到死去,还是要把血淋淋的事实揭露在他的面前?

然而这是小丰的愿望,我必须替她完成。

我的手,慢慢指向沙坑。

“莫小丰在沙子的下面。”

两个大人像被雷电击中,呆立木僵。

半晌,赵伯伯蹲下抓着我的手说:“摇摇,你到底在说什么?……”

却见老莫猛的跳进沙坑,趴在地上,用手拚命的扒沙子。

赵伯伯喊:“老莫,老莫你冷静……”

老莫完全听不到,沙尘飞扬,手指很快磨破了皮,鲜血渗进沙里。

赵伯伯上前拉他,被他一掌推出老远。

赵伯伯不忍的看了一会,跑出了大门。

过了好一会儿,赵伯伯领着两个派出所的警察来了。这时老莫已扒了好深一个坑,手指磨得露出鲜红的肉。

他们合力把老莫拖了上来,按在地上。老莫拚命挣扎,哭喊道:“让我挖,让我挖呀,我闺女在下面啊……”

两名警察奇怪的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跑去拿来一柄铁锹,把老莫刨出的坑继续挖下去。

这时幼儿园时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人们纷纷团聚在沙坑前好奇的观望,不知道警察在干什么。老莫跪在坑前,大睁着眼睛盯着,祈求着什么也不要挖出来。

我默默的退出人群,坐在一块石头上。我不想看到莫小丰被挖出后的样子。晃晃跳到我怀里,前爪踩着我的胸口站起,用毛茸茸的嘴巴轻触了一下我的脸。它在安慰我。

晃晃,我可爱的晃晃。

我忽然看到,刘老师从大门口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看到围在沙坑周围的人群,脸色变的惨白。呆立了一会,转身进了教室。

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骨头!”

老莫哀号起来,撕心裂肺。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入耳中:“看那红布,好像是个小红褂子。那块布,好像是小方格子的。”

“真的是老莫家丢的那闺女吗?”

“我的天!那个头骨,怎么是两半的!”

我把脸埋到晃晃背上,泪水浸湿了它的毛。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来到我面前。睁眼一看,是老莫。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哑着嗓子问:“孩子,小丰,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她说,让你带她去找妈妈。”

老莫猛的抱住了我,好像在抱自己的女儿,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抑制不住的呜咽。

三年前的一天,幼儿园的董老师突然跑来说,小丰偷了老师的大门钥匙,趁老师不注意,打开门跑出去了,老师到处找遍了找不到。他和妻子,也就是小丰的妈妈一听急的要命,招呼了亲戚朋友一起找。

最终,在镇子西头的西耳河边,找到了小丰的一双塑料凉鞋,还有那串丢失的钥匙。

西耳河是条阴险的河,河岸很浅,石头下很多螃蟹。距河岸一米远,河床骤深,成人足以没顶。人人都在互相警告不要踏进西耳河的河水,却是每年都有生命被吞噬。

老莫夫妇疯了,跳进河里捞,沿着河岸一遍遍找。然而几天过去,几乎把直至下游的几十里河床寸寸摸了个遍,女儿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又抱了一线希望,希望小丰是被人救了。四处打听。整天奔波着到处寻找,甚至找到外省去。

两年过去,毫无线索。小丰的妈妈在绝望和劳累中落下病根,一年前,怀恨而去。

万万没想到,他们苦苦寻找的女儿不曾离开,一直在这沙子底下,静静的等待父母来找她。

老莫抬起脸,看着我:“告诉我,小丰是怎么死的?”

这时,教室那边突然传出一声惊叫,是查看现场的警察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