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凌一轻快道。

他走到了第三区顶层元帅的办公室外,刚要敲门,却听见里面的争执声。

元帅的办公室隔音效果是非常好的, 但是凌一的听觉异于常人,再加上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并不小,所以他还是能听到门的缝隙中传出的声音,好像是元帅在发脾气。

凌一感觉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听他讲话不太好,打算先离开一会儿,但是门中忽然传出了林斯的声音!

“如果你非要限制他们,可以用另外的方法,”林斯声音冷淡,“但是我绝对不会在芯片上增加这个功能,没有人的生命应该因为这种猜疑被威胁,请您尊重他们的人权。”

“和平年代才有人权!”元帅提高了声音。

“我们现在不和平吗?”

“现在是发展时期!”元帅敲了敲桌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有潜在的危险!不能出现能被利用的漏洞!”

“还有你,”元帅道,“你这种偏执狂就是最大的漏洞!”

林斯似乎是笑了一声。

元帅的声音严肃起来:“退一步说!即使在和平年代,军队中也不存在人权。林斯,你太天真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这种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安全的城市里被牢牢保护着长大,上学,甚至没有出过实验室——你不知道战争到底有多残酷!为了防止更残酷的事情,我们必须做一些并不好的东西。”

“抱歉,元帅。”凌一听见林斯的声音淡淡道:“我可能没有受过您口中那种良好教育,也经历过战争,我的父母死于热核武器的直接辐射,十岁的时候,我在城市外靠最劣质的基因治疗活着。”

凌一看着那扇门,有点发怔。

这是林斯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事情。

林斯很少追忆往事,即使有,也是和郑舒或者阿德莱德一起,说一些学生时代的记忆。

从那些对话中,能零零碎碎拼凑起来一段充满阳光与白鸽的往事。

所以凌一认为,这就是林斯全部的过去了。

但是似乎在这之前,还有一些被深深埋起来的东西。

他缓缓呼吸了一下,想抬起手叩门,却又犹豫到底要不要敲。

在这犹豫的片刻,他听见元帅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很抱歉。”

元帅继续道:“你很敏锐,但是也非常不可理喻,我不能理解你这种人在坚持什么,我只坚持我的要求。”

“那您可以理解为我在坚持与您作对,”林斯冷淡道,“我不同意,您可让郑舒在骨骼上安装可以使它瞬间失效的程序,但不能让我往人脑中植入芯片□□。”

元帅显然也意识到了和林斯的沟通是无效的——事实上,他们两个的沟通从来没有有效过。

“我再考虑一下。”他做出了一点微小的妥协。

此后,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凌一这才轻轻扣了扣门。

“进来。”元帅道。

凌一抱着表格走了进去:“下午好,元帅先生。”

“唔,”元帅的语气比之前有所缓和,“你好,小家伙。”

“我在申请第三区的房间,需要您的签字。”凌一对林斯眨了眨眼睛,站在元帅的办公桌前。

“都长这么大了。”元帅随口感叹了一句,拿起笔在表格上签上名字:“好了。”

“谢谢元帅。”凌一接过表格,对元帅道了谢。

“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林斯淡淡道:“我们就先走了。”

元帅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林斯就带着凌一走出了办公室。

林斯看见凌一的房间申请已经完成了,道:“去收拾你的新房间?”

凌一点了点头。

凌一的房间被安排在了“limitless”的生活区域内,和上校与斯维娜都离得很近,更幸运的是,这是一个靠着舷窗的房间,一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无垠星海。

亮纱一样的星云大团大团浮在星海里,缓缓移动、舒展。星星像是散落其中的钻石项链,微微闪烁着璀璨的辉光。

等把一应生活用具都摆好,铺好床,凌一关了灯,钻进了被子里。

“今晚在这里睡?”林斯问。

“你也在这里睡。”凌一道。

林斯“嗯”了一声。

凌一看着近在咫尺的星海,几百光年外的恒星光透过舷窗,淡淡照着自己,感觉整个人都有点轻,像是睡在星海里了一样。

他感到林斯也过来了,抱住了他的手臂。

林斯见他很久没有说话,问:“怎么了?”

“我今天听到你和元帅说话了。”凌一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这件事。

“嗯。”林斯道,“元帅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还听到你说了以前的事情……”凌一的声音有些低落,“战争,你的父母,那些……”

“假的,”林斯道,“不然怎么对付元帅?”

凌一怀疑:“真的吗?”

“嗯……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林斯说道,“我的家庭还算不错,所以童年还算愉快,后来战争发生得很意外……我的父母确实是死在了战争里,有一段时间我比较辛苦,是在城市外面——后来就好了。”

但是凌一早已经在各种书籍和其它人的讲述中知道那时候地球的状况。

世界各处都发生着频繁的战争,热核武器每天都在收割着无数人的性命,贫瘠的资源根本无法维持几个巨型城市以外的资源消耗,城市外面,没有电,没有干净的水,土壤中长不出作物,不仅因为土壤中的重度污染,还因为厚厚的尘埃云隔绝了阳光,因为缺乏光照而苍白的幼苗羸弱得只能活几个小时。

更可怕的是辐射污染——除了几个城市有完善的保护措施外,其它地方都存在着或多或少,但是日复一日累积下来都能够致命的辐射尘埃。

地球上的人口在短短几十年中从几十亿削减到了几亿。

林斯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但是凌一知道,战争、死亡、离开城市,那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像是他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什么在林斯已经经历过这些所有残忍的事情之后,才来到了他的身边。

“林斯。”他轻轻喊道。

林斯:“嗯?”

“我什么时候才会更好一些呢?”他看着遥远的星星:“我要长到多大才能保护你呢?”

林斯:“你现在没有在保护我吗?”

“不是……”凌一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就是那种……你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在你身边,然后和你分担一些东西,或者可以让你好起来。”

他想了想,又认真抱怨道:“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去哪里学,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因为我没有见过那些东西,记也记不起来,你又不让我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

“因为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好好长大,而我保护你,”林斯的声音带了一丝温润的柔和,“碧迪那时候说,在柏油马路上是栽种不出百合花来的,所以我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教你,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的。”凌一道。

——他知道,无论做什么,林斯总是对自己好的。

但是,但是——

“但你就不是这样的。”他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林斯:“嗯?”

“你没有被人保护着长大,而且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你还是那么好,一点都没有变坏。”

“嗯……”林斯应了一声:“你是想说我就是那朵柏油马路上的百合花吗?”

“不是。”凌一摇头。

比起林斯的过去,不论是他还没长大的时候,还是后来的病毒事故,柏油马路都太美好了,那哪里是柏油马路?明明是掺着血水的沼泽。

而且,林斯当然也不是什么雪白的百合花。

“你是玫瑰啦……”凌一道。

林斯:“……为什么?”

“我昨天刚读了一本童话书,”凌一认真道,“那里面的玫瑰很美,因为是用心脏的鲜血染红的。”

“血液在化学上是不能给花瓣染色的。”林斯凉凉道。

凌一哼了一声,抱住林斯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准备睡了。

他做梦了。

他很少做梦。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一样。

凌一看了看四周,他站在一片废墟里,天很阴沉,最上面有一大团灰沉的云,空气也很污浊。

他觉得废墟深处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于是迈开步子,一开始是小跑,最后是奔跑,地上的建筑物残骸非常粗粝尖锐,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就那样不断、不断地跑着,最后,他心中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看见了远方地平线上站着的那一个人影。

很单薄,穿着白衣服,正在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在那一刻,凌一忽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与孤独。

他忽然泪流满面。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

后半句卡在嘴边,却怎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走到了词汇量的边缘一样。

我……

林斯感到凌一抱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收紧了一下,他借着恒星光看了看凌一的睡颜,确认只是在做梦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来安抚。

感到小家伙平静下来之后,他抬眼望向舷窗外的星空。

大片的星云堆积在正中,很美,也很沉默。

他有时会觉得,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站在那片废墟里,抬头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

唯一的不同之处,可能是怀里多了一个暖融融的小家伙可以相依为命。

第36章 热力学第二定律(5)

这一天的早晨, 凌一先睁开了眼睛。

这很罕见, 因为以前一直是林斯先醒。

清晨的曦光在舷窗的边缘呈现出透明的金色,凌一盯着林斯的脸看了一会儿, 伸出手虚虚放在林斯的眼睛上方, 不想让阳光照射到林斯的眼睛,把他弄醒。

手心似乎触到了林斯的睫毛,有些痒。

心跳有些乱, 凌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开心。

他做了很长而且很古怪的梦, 在那片到处倒伏着建筑物的废墟上一直向前走,想离远方的林斯近一点。

梦有时候是在映照自己潜意识里的想法, 这一点凌一是知道的。他想, 自己是想离林斯更近一点的。

但是,他们明明已经非常亲近了——为什么还会这样想呢?还有比现在更加亲近的关系吗?

凌一有些迷茫地歪了歪头。

但是那种并不满足的感觉并没有在他的心中缠绕太久——他看着林斯,感觉这样就很好了。

林斯并没有睡很久,他睁开眼睛,看见凌一正看着自己, 背对着舷窗, 挡住了有些刺目的阳光。

“谢谢。”他道。

凌一弯起了眼睛,朝他笑了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 眼睛的形状也有所变化, 小时候圆溜溜的杏核眼稍微拉长了一些,眼尾有一点点轻微的上挑,显出一种温柔又俏皮的漂亮。

起床之后,洗漱完, 林斯回着一晚上堆积起来的消息,凌一抱着枕头看今天的训练计划。

他很久之后才想起来看自己的手环,没想到屏幕上跳出了十几条消息。

凌一皱起了眉——以前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的。

他开始一条一条点开,最近的一条消息是斯维娜发了一张上校试图穿着骨骼生活,结果早晨被卡在洗漱间门框里的图片。

他回了一串哈哈哈,继续往上翻。

还是斯维娜:“生日快乐,小宝贝!”

其它的消息也都大同小异,凌一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身份资料上的生日那一天。

他认真地回信息,翻到最上面一条,却又不是生日祝贺了。

很意外,是唐宁,时间是凌晨三点:“你们最近怎么样?”

凌一想了想,唐宁似乎不是会关注朋友状况的人,于是回道:“最近不忙,郑舒没有很累。”

唐宁几乎是瞬间回了个:“嗯。”

他凌晨三点发的消息,但是现在还醒着,看来昨晚是通宵了,项目应该很忙。

虽然唐宁是出名的夜猫子成精,但是通宵还是很不好的。

于是凌一回道:“你还好吧?”

唐宁:“我没事。”

凌一想了想,如果换成是自己像唐宁一样每天熬夜,林斯一定是不许的,所以给唐宁回了一条:“郑舒会担心的。”

唐宁却发来了语气平淡的几个单词:“他不会。”

凌一抱着枕头,有点不懂。

他又想了想,回忆起来郑舒好像真的对唐宁并不好。

也不是不好,只是比较冷淡。

而且,唐宁想知道郑舒的近况,也没有直接去问本人,而是给自己发了消息。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唐宁发过来一句:“生日快乐。”

其它关系好的人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足为奇,但是唐宁这种从来不和外界打交道的人竟然也知道,就很奇特了!

凌一回他:“你怎么知道?”

唐宁:“看见过你的资料。”

凌一:“……”

他想起来唐宁还有过目不忘这个技能,只要被他扫过一眼的东西,都能牢牢刻在脑子里,有需要的时候就回放一下,非常难以想象。

还有林斯似乎也是这样。

凌一悄悄瞄了一眼林斯,看见他还在回消息。

——可能是又要忙起来了。

果然,林斯敲完这一条,就对他道:“第一区请我去看个东西,晚上才能回来。”

凌一有点失落:“嗯。”

林斯揉了揉他的头发:“晚上送你个东西。”

凌一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所以林斯不仅记得自己的生日,还准备了礼物吗?

他决定原谅林斯今天不在了。

早上的时间转瞬即逝,林斯很快就出门去第一区了——那个项目不仅借走了唐宁,还借走了林斯,看起来真的很厉害。

凌一来到训练场上,首先被斯维娜搂住了肩膀:“宝贝儿!今天过后就成年啦!”

其它人也都围了上来,玩闹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惯常的训练。

休息的时候,没有林斯在身边,凌一有些无聊,开始看物理书——这也是林斯给他计划的课程之一。

这个部分在讲能量,一些非常简单的热力学定律和式子,最后还举出了一些例子来佐证——比如永动机为什么是失败的。

但是,那是很多年前的地球上的人才会考虑的问题了,现在有了第三代的核聚变技术,只要有氢原子,就能够无限发电,根本不必担心能源的问题,所以“永动机”这种东西,已经失去了实际的意义——所以凌一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就翻去了下一个章节。

等把今天规定的东西看完,又没有事情做了。

凌一烦躁地扑腾了几下,很想林斯,最后站起身来找上校对招。

随着长大,他对力量的控制越发驾轻就熟,已经可以主观地控制自己的发力了——也就是说,他可以把自己的力气控制在普通人的水平,然后纯粹和上校比试一些技巧。

上校没有林斯在身边指挥,游戏的任务失败了好多次,也非常百无聊赖,和凌一一拍即合,动起手来。

这里的训练人员又都是军方出身,本来就有点儿好斗,凌一和上校开了个头之后,不一会儿,原本死气沉沉的训练场就变成了大型打架斗殴现场。

郑舒开门进来,看见这幅场景,扶了扶额。

凌一从上校身后探出头来,笑眯眯和他打招呼:“郑先生,上午好。”

声音很甜,模样也很乖,十分无害。

——如果不是那双手正锁着上校的咽喉的话。

“下午好,凌一。”郑舒点了点头——他还是很沉稳的。

“郑先生,”上校朝他道,“你要不要来?”

“我很久没有练过了。”郑舒笑着摇了摇头:“怎么看出来的?”

“练过的人和没有练过的人不一样,”上校道,“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很厉害。”郑舒道。

“我在特战队带了十多年的兵。”上校道。

“哪里的特战队?”

“在洛杉矶。”上校道。

“洛杉矶?”郑舒忽然笑了一下。

上校有点摸不着头脑:“啊?”

“我未婚妻在那里。”

“喔……”上校道:“不过基地在城市外面,我也不算是那里的人。”

“她也不是。”郑舒说完这句,解开了外套的纽扣,把它脱下来,放在椅背上,然后摘掉了手腕上会影响动作的手表,对上校道:“来。”

郑舒的身材非常好,不像上校那样过于魁梧强壮,再加上他那风度翩翩,沉稳温和的绅士气质,是一个极富魅力的男人,不过凌一还真没有想过郑舒是练过专业格斗的人。

上校见他开场动作非常专业标准,咧嘴笑了一下:“其实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