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你怎么回事?”元帅的语气粗鲁了起来。

林斯挑眉:“?”

“你这是在养女儿吗?”元帅质问,“男孩子怎么能打扮成这样?”

凌一眨了眨眼睛:“……?”

毛绒睡衣又做错了什么?

“您来自二十世纪吗?”林斯语气平静,“我认为对不能欣赏的事物持批判态度是愚蠢的行为。毛绒睡衣能够减轻人的焦虑,有利孩子的心理健康,我建议您亲自尝试一下。”

元帅当然拒绝尝试。

不过……毛绒绒的凌一,好像有点可爱?

元帅几十年来养成的以粗犷为标准,硬朗为核心的审美出现了一丝裂缝。

“疫苗研制接近尾声,他已经可以离开实验室了。”林斯重提正题。

“明天找我报道。”元帅道。

凌一乖乖道:“好的,元帅先生。”

确实有点可爱。

元帅审美的裂缝扩大了。

“还有一件事情……”林斯忽然道,“是我私人的一个提问。”

元帅:“你说。”

“您要凌一过去,显然并不信任身边的人,”林斯道,“在此之前,您也表现过这种倾向,以及对第三区整体的不信任,您认为幕后那个人属于第三区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恕我直言,目前所有的事情都与第三区无关,您又是因为什么怀疑自己的下属?是因为一些我并不知道的事件吗?”

“你一直很聪明,”元帅冷冷道,“但是这件事情,我无可奉告。”

林斯回元帅以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

通讯切断。

“元帅是想把大部分人冷冻起来吗?”凌一并没有纠结毛绒睡衣的问题,而是理解到了这场通话的核心内容。

“嗯,”林斯解释道,“只要我出面,告诉远航者紫色病毒的疫苗暂时不能大批量制造,元帅就可以下令冰冻飞船上的绝大部分人,只留下维持航行和飞船工作的少数人……和能够绝对信任的人。”

方法简单粗暴,但是非常有效,只要把人冻住,无论是怎样的阴谋都无法实施了。

但是,这样一来,那人也可能冒着暴露的危险孤注一掷,做出一些狗急跳墙的事情——这就是元帅要考虑的问题了,他不可能全无准备。

林斯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明天去远航者,你要收拾东西吗?”

凌一扁了扁嘴:“嗯。”

第三区是必定要回的,不仅是元帅的要求,也是他对自己未来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要离开林斯一阵子,这就很难受。

林斯走过去:“要我帮忙吗?”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凌一叠了几件衣服,问林斯:“疫苗的研究很快了吗?”

“接近尾声,”林斯道,“原本至少要几年,但是有了你体内的抗体后一直非常顺利。”

凌一笑了笑,“那你早点回远航者呀。”

林斯:“嗯。”

疫苗进展顺利,其实不全是因为凌一的特殊之处给他们带来启发,也有昔日应对柏林病毒时留下的成体系的经验,正确的方向配合正确的方法,使得实验几乎没有走过弯路——至于紫色病毒和柏林病毒的研究方法为何如此相似,谁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归结于两者性质上那一点微妙的对应。

凌一在两个房间中穿梭,把东西收拾完毕后,抱了一个盒子在林斯身边坐下:“送给你的。”

林斯把盒子拿在面前,准备打开。

凌一溜了。

关上门前还不忘说一声:“晚安!”

这倒是让林斯颇有些好奇了。

他的手指放在黑色的盒盖上,准备打开,却又顿住。

某种微妙的直觉仿佛来自虚空,使他的手指微微发热。

他打开手环的通讯界面,给凌一发去讯息:“我们先谈谈?”

凌一:“不谈。”

然后把林斯拉黑了。

被拉黑的林斯感到了一丝丝窒息。

他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里是凌一的日记,另外还有一个稍小的白盒,正是监控录像里凌一摆弄过的那个。

打开盒盖,里面光芒流动,脉脉灯光穿过它们,使得它们的表面折射出璀璨而柔和的光茫。

是石头。贵金属、钻石、蛋白石、奇异的小矿石,性质千差万别,外表也各有千秋,但无一例外非常美丽。这些东西显然不是简单的收集能够完成的,而是要在许多、许多的行星上精挑细选,最后珍而重之地收进藏品当中。

林斯拿出一颗蛋白石,“蛋白石”是它的学名,而这种漂亮的石头另有一个浪漫的名字“欧珀”,半透明的蓝白质地中透出星星点点的隐约灿金,转动时光芒流动,仿佛看见浩瀚星河。

——它们是散落在茫茫星海中的那些荒芜行星最美丽的核心。

而自家的小猫咪走过这些星球,把它们叼出来,藏进飞船里,等着某一天飞船返航,带回家。

林斯收起这份很珍贵的礼物,拿出日记来。

凌一的笔触,他很熟悉,非常认真,温柔且活泼。

一开始的时候,全是记录一些琐事,例如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时一天只有几句话,也有时几天才有寥寥几笔,可见远征者的生活是有点枯燥的。

登陆行星的时候,日记的内容会多一些。

“这颗星星很冷,会下雪,晚上的时候,等风停了,能听见雪花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想带林斯来看雪。”

“今天没有睡着,看见上校也没有睡,在外面看星星。上校说起了他突然想起了几乎已经忘记了的那个地球上的女朋友,说她已经不在人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着他。但是,我们登陆了很多行星,也没有她的影子。他想起这件事,忽然就睡不着了。上校问我又是为什么睡不着,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因为……忽然想起,我离开林斯已经三年了。”

这是第三年的时候。

在久远的将来,还有第四年,第五年,与第八年。

林斯看得很慢,没有漏下一个字眼,仿佛要把自己错失的这八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经历一遍。

他看见了凌一的整个旅途,百无聊赖的时候,命悬一线的时候,思念自己的时候。

第四年是一个转折点,病毒爆发,他一个人留在飞船上。

无边无际的痛苦与孤独本应惊心动魄,但他并没有写下这些。

最开始他好像不怎么写日记了,仅有谨慎克制的寥寥几句话,交代一下飞船上的情况。到后来,无事可做,他开始看书,摘录一些独特的句子,多数与思念或爱情密不可分。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被触动心弦,他所阅读的东西,也往往与心事有关。

林斯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翻到最后,凌一在病毒的侵蚀下,最痛苦的那段时光。

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名字,仿佛他只需要想着这名字的音节,就能横渡一切苦难,穿过茫茫星海,看到漆黑夜晚后天际的第一缕晨光。

林斯。

林斯。

林斯。

第69章 阳光璀璨你亦如此(4)

合上日记的时候, 林斯打开手环, 想把凌一加回来。

搜索界面出现了凌一的信息。

他看着凌一的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张自拍, 凛风吹起了他的头发, 面无表情地朝着镜头比了个V,五官精致漂亮,像个小妖精。

小妖精的头像忽然闪了闪, 签名变了。

从一串毫无意义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变成了一句话, 或者说一句诗。

更准确一点,某首情诗里的一句话。

“我想要永恒之夜的千只眼睛, 以便独独观赏你。”

许多事情都早有预兆, 但不到它最终来临的那一刻,你永远不能知晓那是怎样不可阻挡的洪流。或许命运确如一条铁轨,乘客看到竖立一旁的路标,便可以知道前方将要抵达哪个终点,如同夜幕终将降临, 又如同朝日终将升起。

他将目光从界面上移开, 像是被什么虚空中的东西触动,望向了窗外的星河。

夜幕上, 万千星辰闪烁, 注视着此处一切,温柔而沉默。

而你又将以何物来回应这样的漫天星光?

他点开自己的签名界面,删掉原来的一个句号,换成:过来。

两分钟过后, 凌一更新了签名:不来。

林斯更新:三分钟。

凌一:告辞。

林斯:?

凌一:。

林斯:等着。

凌一:嘤。

林斯决定要自己去找凌一,把那只既怂又理直气壮的小鸵鸟拖出来。

林博士年华最好的时候,那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成名人物——夏日法桐树下,微风吹起雪白衣角的一刹,不知牵动过多少颗含羞带怯的芳心,自然收过情书无数,拒过告白若干——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骚操作。

拉黑式告白,自闭式求爱,简直可以载入教科书,作为典型反面教材接受年复一年的批判。

他打开自己房门的下一刻,却看见凌一就站在门外。

他垂着眼睛,整个人与平时不同,不活泼,也不高兴。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带着湿漉漉的不安,望着林斯,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林斯原本还想逗他几句,可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养了这么久的小东西,磕磕碰碰都要心疼……他是看不得他这样不安又慌乱的神情的,即使造成这些的是自己也不行。

他道:“进来说。”

凌一扁了扁嘴,不进来。

“闹什么别扭?”林斯拿起他的手,“嗯?”

“没有闹,”凌一闷闷道,“我……”

他却“我”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下一刻,林斯放开了他,右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衣领。

凌一看他的眼睛,有些茫然。

下一刻,林斯吻上了他的嘴唇。

微凉的薄唇,柔软的舌尖,烈酒一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吻非常短暂,林斯放开凌一,抱臂似笑非笑道:“现在愿意进来了吗?”

他看着凌一,发现自己的小女朋友眼眶红红,已经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了。

哭什么?”林斯拍拍他的脸:“乖,不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凌一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看就要掉下眼泪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林斯。

林斯回抱住他,温言软语地顺毛:“不哭了,乖宝贝儿。”

凌一实际上也没有真的哭出来。他把脸埋在林斯肩上,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整个世界像漫长的黑夜过后,烟花炸开。

在此之前的所有揣测和怀疑都被推翻,他终于知道,从少年时某个不可追溯的片刻起,他内心所渴望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和林斯在某个夜晚拥抱在一起,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他从此有足够的立场去追寻他的过去,并参与他的过去和未来,以另一种身份索要他的宠爱与……爱。

他放开林斯。

林斯问:“所以,你确实是要做我的小女朋友了?”

凌一:“可是我不是女孩子。”

林斯打量了一下他:“但你很漂亮,像一只小猫咪。”

“那也是小公猫哦。”凌一反驳他。

“好吧,”林斯笑了一下,“那你是要做我的男朋友了。”

凌一的耳朵尖有点泛红。

林斯发现了这一事实,然后捏了捏它:“然后你打算和我同居吗,男朋友?”

凌一道:“但是你前些天刚刚把你的男朋友赶出去。”

“有吗?”林斯挑了挑眉,“那天赶出去的是我的男孩子,为了给男朋友让出位置。”

凌一笑。

林斯看着他。

那双总是含着霜的眼睛,此时却冰消雪融,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平和来。

凌一微微倾身去碰他的嘴唇,试探地轻轻舔咬。

林斯按住他肩膀,唇舌交缠间发出一声气息不稳的暧昧哼笑,反客为主去教他如何接吻。

教会了,又腻歪了一阵子,等把小野猫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已经是半夜了。

野猫关上灯,抱住林斯不撒手,眨了眨眼睛,问:“你为什么答应我?”

林斯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宝贝儿。”

凌一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扑腾了几下,并没有做别的,靠着林斯的肩膀,很快睡过去了。

但林斯没有睡。

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他眼神冷静得可怕,右手缓缓按上了凌一的胸膛。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年轻而结实的胸膛,薄薄一层肌肉下,是鲜活的、规律跳动的心脏。

心跳声。

一下。

又一下。

他的神情仍然那样冷静而寡淡,呼吸却微微急促,这种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着迷。

凌一的心跳,是这数年来,一直奇异地吸引着他的东西。

那蓬勃的生命力像是春日疯狂蔓延的蔓草,或是照进漆黑囚室里的热烈阳光,是诱使飞蛾投身其中的明亮火焰。

他的生活如此苍白又无力,刻薄与压抑从未远离,灵魂已无生机,唯有躯壳尚存人世。

直到那一年,凌一睁开眼睛,来到他的身边,那样鲜艳张扬的生命,占据他的视野以及生活,是尘世延伸出来的一条线,使他与整个世界岌岌可危的联系逐渐加固。

这些年来,连那死去已久的灵魂,也渐渐复苏,像是冬去春回时的景象了。

因此,他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凌一的,即使是爱情——尤其是爱情。

因为凌一此时向自己索要的爱情,恰恰他本人曾亲手赋予的东西,即使这个已经睡着的男孩子或许并不知情,而这一刻来得有些仓促。

林斯的手指上移,描摹着凌一的轮廓。

晚安,男朋友。

*

阿德莱德正在和郑舒喝酒。

他看着通讯录中林斯和凌一的签名几经变动,最后消停下来,忽然开口道。

“你相信一切早已注定吗?”

“怎么说?”郑舒道。

“对于林斯那样的人,他的信仰已经破灭,灵魂里长满荆棘,命运就像泥沼,罪孽与善良纠缠不清,夜晚与黎明不可分割——他若要重获新生,必须去拯救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拯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心理医生的笑容神秘而充满蛊惑,像是地狱中窥知一切众生的魔鬼,“所以,当我在飞船上看到他的第一刻,就知道,假若他会答应一个人度过余生,那个人会是什么模样,而事实确实如我所料。”

“他得到了救赎吗?”郑舒已经有些醉意了,并未多问,而是道:“我以为他那样的人,可以自己把自己从泥沼里拉出来。”

阿德莱德忽然放声大笑。

“不可能,”他灌了一口酒,“我可以和你打赌,林斯所知的真相,远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残酷。”

郑舒也笑。

“我不相信他知晓一切。”他说。

“此城罪恶深重,声闻于我。”阿德莱德以一种近乎放纵的语调念出《旧约》中耶和华的话语,然后断续道:“飞船上的许多人都寻求过我的帮助,包括一些大人物,而其中透露的痛苦比想象中还要强烈百倍……”

“没有人真正快乐——你呢?”心理医生忽然看向郑舒,目光审视:“我可以看到你的痛苦丝毫不逊于林斯,它到底从哪里来?你又打算怎样去化解?”

郑舒灌下一杯烈酒,虽然他平素以滴酒不沾著称。

——毕竟,烈酒使人忘记痛苦,人们总是需要它。

他看着阿德莱德,神情略有恍惚:“来自我的爱人。”

他望向天花板,声音微有醉意:“我经常觉得,她还在这里看着我,每一刻都看着……”

阿德莱德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边笑边唱着十九世纪流浪歌手心爱的浪荡歌谣,倒在了床上。

郑舒把他拖到一边,自己也胡乱躺下。

和好友一同醉酒的夜晚难受且美妙,仿佛闭上眼,再睁开时,还是二十三岁那个聒噪又美丽的夏天。

*

清晨来临,恒星光照在飞船的外壳,使它闪闪发亮。

凌一扣好黑色制服的最后一粒纽扣,亲了亲林斯的额头:“等你回远航者。”

林斯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在曦光中走远,日光中,浮世尘埃飞荡,可这情景却像是来自遥远天国。

凌一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不远处一扇门忽然开了。

宿醉的阿德莱德头痛欲裂,整个人都十分漂浮,看到林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嚎哭:“医生,我喝酒到半夜,现在很难受,我想要治疗。”

林斯不动神色躲过他的飞扑,并在他想要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冷冷睨着他道:“我觉得你应该打消与我勾肩搭背的念头——毕竟我现在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了。”

“是谁让你有了男朋友!”阿德莱德悲愤控诉,“是我!敏锐的心理医生!洞察人心的狄奥尼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