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谁还敢把女儿嫁过去!
不想让女儿抱有任何遐想,九尾狐妖主便扯了个谎:“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天北红着眼问:“他去哪了?”
“人族。”拍了拍女儿的肩,做父亲的,苦口婆心,“天北,罢了,爹爹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菁云妖尊他不是你的良人。”
那只红兔子,他一看就不是温良的。
可惜,天北不信,第二日,她留了一封信,去了人族。
她没有那么幸运,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了很久很久。
再见到菁云是两年后,在人族的一个小镇子里,擦肩而过,他看都没看他她一眼。
“菁云妖尊。”
他错身走过去的时候,她喊住了他。
他回头,淡淡的目光,和两年前见到他时一样,目光清冷,漫不经心。不知为何,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的,闪躲着,一开口紧张又慌促:“我……是来找你的。”
菁云站定,看了她很久。
“我不记得我跟你有这么深的交情。”他说。
天北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说什么,耳根子滚烫的,到底是脸皮薄,又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什么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菁云一看便知了:“不是让你打消念头吗?我都一把年纪了,没有空陪你这种小姑娘玩风月,而且年轻的时候玩得狠了,已经腻了。”
这话,不是不伤人的。
天北红着眼眶:“我没有玩。”她怯怯地抬头,目光清澈,看向他,“我是认真的。”
声音很小,她却说得坚定。
到底是小姑娘啊,不论分寸,扎了就一头扎进去,怎么都不回头。
“要是哪天,我跟你玩了,那也一定只是在玩。”他很高,微微俯视,“懂?”
说完,他便摆摆手,潇潇洒洒的背影,越走越远。
要是哪天,我跟你玩了,那也一定只是在玩……
他啊,再也不会认真了。
她跟了他一个月,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去了很多地方,江南烟雨的小镇,风沙弥漫的塞外,还有白骨堆砌的废城,他会停下来,但没有驻足很久,然后继续前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只是,每一次他转身时的背影都很落寞。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跟着他,只不过视而不见罢了。
直到那天,在境东的一个集聚村落里,她遇上了麻烦。
“哟,好美的小姑娘。”
“要不要跟哥儿几个去耍耍?”
“这手感,滑嫩嫩的,老子还没见过这么水嫩的小美人儿呢。”
有个男人捏着她的下巴,嘴里全是污言秽语。
这个时候,日落西山,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并没有路人来往。
九尾狐族本来就不善妖术,她年纪小,幻形不过几年,又久出北赢伤了元气,根本敌不过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族男子对手。
在推搡时,她被男人们压在了墙上。
“菁云!”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她瑟瑟发抖,哽咽地喊:“救我!”
十米之外,背对着她的男子,连头都没有回……
“呵。”
天北苦笑了一声,张张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耳边充斥着男人刺耳的大笑声。她瑟瑟发抖地蜷在地上,任那几个粗鲁的男人上下其手,把她按在了铺满尖锐石子的地上,刺得她后背生疼。
衣服被撕破,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咚——”
“咚——”
“咚——”
是金属敲打砖瓦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杂乱无章。
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天北睁开眼,看见了他,他躺在屋顶上,一身红色的锦衣,衣摆垂下了屋檐,被风吹得来回飘动,他手里拿着一把剑,剑尖没有规律地敲在屋檐瓦片上。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还是一开始便没有走。
“玩够了?”
他问那几个男人,玩笑戏谑似的口吻。
被坏了好事的男人好生不耐烦:“去去去,少管闲事。”
“铿!”
他突然拔了剑,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然后放在掌心,摊开手,风起,那把剑便长了眼似的,朝男人飞去。
几个闪躲,剑便刺进了其中一人的胸膛。
菁云起身,从屋顶上跳下来,不疾不徐地掸了掸衣摆的灰尘:“滚。”
剩下的那几个吓傻了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
他嗤笑了声,用手里的剑挑着地上的衣服,盖住天北裸露的身子。
她满眼的泪,声音发抖:“你是不是一直没走?”
“嗯。”
她大声质问:“那为什么要等?”
等她受了屈辱,等她自尊全部被折了,才出来,看着最狼狈的她,居高临下像是怜悯。
他是故意的吧,时间掐得刚刚好,没有失了清白,却再无颜面。
菁云不置可否:“不然,你怎么知道怕。”他蹲下,拔了那把刺进男人胸膛的剑,血溅了一地,“现在知道了吗?”
她咬着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顾擦着自己的剑,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不带一点温度:“知道怕就回北赢去,不要再跟着我,刚才的事情,若还有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管。”
说完,他收了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又是这个清瘦孤傲的背影,落寞得让人,伸手都触及不到。
北赢很多妖都说,菁云妖尊最是多情。
不,他无情,
却最为情长。
天北却爱上了这样一只妖。
转眼,又是四年光景。
北赢三年为春,春色将逝,长眠山上,已有薄雪飘飘,寒风凛凛,呼啸的风声吹进洞中,像密密麻麻的尖细针孔扎在耳膜里。
菁云走近洞中,坐在墓碑前面,用袖子扫了扫石碑前的落叶。
“我这次去了仓平。”
只有他的声音,夹杂在刺耳的风声里,也有些冷意了。
他说,似自言自语,又似与人娓娓道来:“看了塞外黄沙,绿洲与夕阳,还去了仓平的宁远镇,镇口有条河,萧景姒说,你少时经常在那条河里抓鱼,我没有抓到鱼,因为河水快要干涸了。”
菁云抬手,擦掉石碑上的灰尘,他说:“下一次去,兴许那条河就不在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总有一日,她去过的地方,她走过的路,都会不在了,若是再久了,他怕连记忆都是模糊的。
“萧景姒与古昔说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下一次去哪里好?”他扭头看着石碑,问,“要不要再去一次境东?”
四年前,他去过了,那是她第一次出征的地方,古昔说,在境东那次,她打头阵,被敌军打落了马,差点小死了一次。
问完,他又摇摇头:“北赢春天快过了,三年为冬,我还是留下来。”手指落在墓碑上,他问,“我留下来陪你三年可好?”
那无字的石碑大抵是因为一次次地抚摸,光滑得没有一点刻痕。
天已转凉,妖都城里出行的人少了,天将暗,沂水妖主府前大门还开着。
沂水妖主来回踱步了好一阵,憋不住了,逮到菁华问:“你哥呢?他不是回来了吗?”
“去了长眠山。”
沂水看了看天外,有点沉不住气了,很是急躁:“天都黑了,那他怎么还不回来?”揣测着,越想越慌神,“还有三个月才过冬,他不会现在开始就在洞里冬眠吧。”
菁华想了想,回了他老爹两个字:“兴许。”
沂水一听急眼了:“你快去把他弄下来,打晕了也要拖下来,你母亲都三年没见过他那个不孝子了。”
春天就往外跑,冬天就待在洞里,一待就是三年,跟个死兔子一样!
沂水真是又气又心疼他家这只兔崽子!
菁华尊父命,牵了自家小兔崽子:“花满,走,跟我去长眠山。”
花满小兔子问:“爹爹,去长眠山做什么?”
“接你大伯父。”
小兔子好奇地瞪着眼,他出生好几年了,就小时候见过这位传说的大伯父,不过他也不记得,只是听他祖母说,大伯父浪迹天涯去了。
不过,花满更好奇的是:“我们族唯一的那只红兔子吗?那我可以让大伯父变成原身吗?我想看看红色的兔毛。”
“……”
菁华一个爆栗过去。
父子俩摸黑上了山,菁云果然在,像块石头似的杵在那里,挨着墓碑,跟长在了那里似的。
菁云看洞口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这么晚怎么上来了?”
菁华没好气:“我不来,父亲母亲就要亲自来。”
菁云笑着耸耸肩,身子也不挪一下,继续没骨头似的挨着墓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担心什么。”
好好的?
是,好好地行尸走肉,好好地要死不活!
这都几年了,别说缓过劲儿来,症状还越来越严重了。
菁华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怪可怜的,
菁云瞟了一眼跟在菁华身旁正四处打量的小孩儿:“你家的?”
菁华点头。
他上一次见花满,还是四年前。
菁云感叹了一句:“小兔崽子都长这么大了。”
菁华把小兔崽子提溜过去:“叫大伯父。”
花满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花满见过大伯父。”
算算时间,也不过五六年,这小兔崽子幻形幻得早啊,竟还不是幻形成婴儿。菁云摸摸花满的小脑袋瓜:“不错,筋骨好。”
菁华直说:“尊上点化了的。”
这就难怪了。
菁云张开一只手臂,搭在墓碑上,似笑非笑的:“花满,过来,给你大伯母磕个头。”
菁华给了个眼神。
花满就乖乖过去了,磕了三个响头:“花满见过大伯母。”这位大伯母他听祖母说过,和他娘亲一样,也是个人族女子,说是桃花公主的小姨,祖母还说是个顶顶英姿飒爽的女子,哦,祖父说,她是大伯父的心头肉。
当然,花满还不懂什么是心头肉,他就看见他大伯父跟墓碑说话,叫了句紫湘。
大伯母的名字是紫湘,母亲也说起过。
“他是凤观澜的孩子,”菁云笑了笑,补了一句,“菁华的兔崽子。”
花满:“……”大家都是兔崽子啊。
下山的路上,花满很想看看大伯父的原身,对红毛兔子很是好奇,可看父亲一脸凝重的表情,就也不敢开口了。
不仅父亲,祖父祖母表情也很凝重,铁青着一张脸看着大伯父去了房里,然后,祖父祖母像在争执。
祖父很生气的样子,说:“今天我非要好好说说他。”捋了袖子就要去大伯父的房间。
祖母坐在椅子上,轻声叹息:“你什么都别说了。”
祖父很坚持:“不给他点教训,他哪里还记得我们做父母的。”
“我让你什么都别提了!”
祖母发火了!
花满还是第一次见和蔼可亲的祖母发脾气。
祖父就立马不敢大声了,赶紧凑过去哄,低声下气地:“我不提了还不成吗?你生什么气?别气了别气了,我不说他了。”
祖母红了眼,坐到一边去,哽咽地说:“我还不是怕你家那只兔崽子一个不痛快,就去寻了短见,你们折耳兔族一个个都是情种,还以为咱们家这只花天花地的红兔子会不一样,不料是个最痴的,都六年了,他还放不下,我怕他再这么折腾下去,把自己折腾没了。”
祖母哭了。
这是花满第一次看见祖母哭,祖父就不再说话了,坐在祖母面前,给她递手绢擦眼泪。
然后,花满被他父亲拽走了,到最后也没看到红色的兔子毛。
一个月后,菁云代沂水妖主前去云州,相助程冲妖主剿灭野妖,云州是野妖最横行的领地,时常有野妖暴乱,那些修成了人身却没修成人性的妖孽,隔三差五就不安分,可妖法不过尔尔,掀不起大浪,也不足为惧。
正因为这样,沂水妖主才让菁云去了,免得他闲下了就胡思乱想,可他万万没想到,好好的人去,却是满身是血地抬回来,尤其是腰腹上那一刀,深可见骨,是用银器拦腰砍下的,伤口根本自愈不了。
沂水妖主身子一晃,都快站不住腿了,强打着精神,扶着夫人。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只是几个野妖吗?不是说只是小役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菁云,菁云!”
明玟夫人彻底崩溃了,坐在榻旁忍不住哭出了声。
燕瓷很快便被请来了,诊了脉之后,止了血,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连燕瓷都没有办法的话……
菁华让凤观澜把孩子带走,扶着他母亲,他母亲身子一向硬朗,这会儿却站都站不住,坐在地上,捂着嘴呜咽。
沂水妖主扭头就出了屋子,红着一双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来了:“怎么回事?”
等在屋外的程冲妖主支支吾吾了半天:“这、这——”
沂水急火攻心,一把就揪住了程冲妖主的衣领,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他。
“好你个程冲,我好好的儿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让他替你卖命的!”
程冲妖主被衣领勒得憋红了眼:“不关我的事啊。”
沂水本来就暴脾气,这时候哪有理智可言,抡起拳头就要招呼过去:“你的人都好好的,你那个废物儿子都没少根汗毛,偏偏我儿子妖法高深还受了一身伤,你还说你没有坑我儿子!今天要是我儿子活不成了,我就打死你儿子!”
程冲妖主家那个废物儿子哆嗦了一下,缩到了角落里。
这话就扎心了!
程冲妖主的儿子先天不足,根本练不了妖法,这件事是他的心头痛,本来底气不足,这下也被说毛了:“真不怪我,出兵时间不是那天,是你儿子私自而且独自杀进去了,跟不要命似的,我怎么拉都拉不回来,为了救他这半条命,老子也被砍了两刀了。”
沂水急眼,直接就动手。
程冲妖主生生吃了一拳头,到底不好还手,毕竟,人家儿子都快没了。
正大打出手时,菁华扶着明玟夫人出来。
她强忍着眼泪,如鲠在喉,只说了一句话:“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儿子。”
燕瓷用灵芝给菁云吊着一口气,沂水妖主那日连夜去了九尾狐族。
菁云在第二日黄昏时醒了,明玟夫人守在他床边。
才几天没见,他母亲老了许多。
“母亲。”菁云喊了一声,有气无力。
明玟夫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往外流。
“醒了,你别动,母亲在这呢。”
她握着她儿子的手,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撇开头揉了揉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对菁云笑了笑:“别怕,你父亲去九尾狐族了,一定可以要到他们的心头血的,一定会救你的,菁云别怕,母亲就是拼尽了修为也会救你的。”
他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他母亲眼角的泪,他说:“母亲,别救我了。”
明玟夫人怔住了:“你说什么?”
他转开头,看着窗外,轻喃了一声:“母亲,快冬天了。”
他母亲低低抽泣,背过身子,不敢发出声音,握着他的手,在发抖。
她接过话去:“嗯,快冬天了,等到了冬天,我们一家就去山上的洞里,你养几年就会好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看着外面,黑白分明的眼,什么影子都没有,像自言自语:“母亲,紫湘就葬在我洞里,我想去,可我不敢去,冬天太长了。”
明玟夫人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的儿子菁云,最好的年纪,不该就这么走到尽头,不该这样凄凉余生,她的儿子菁云曾经那样意气风发,是北赢最年轻的妖尊,不该落得如此。
她抓着菁云的手,用力拽着:“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别这么说,母亲求求你了,你别再吓我了。”
菁云突然转过头来,失了神似的,像清醒,又不清醒,漆黑的瞳孔,是混沌的一片黑色,他半梦半醒般,说了什么。
哦,他好像说:“对不起,母亲,孩儿不孝,孩儿想去陪她了。”
明玟夫人趴在榻上,嚎啕大哭。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情深不寿,她的儿,快要熬不住了……
夜里,沂水妖主从樟峡湾回了,一起来的还有九尾狐族的天北妖女,她取下兜帽,走进屋,坐在躺椅上的夫人见了她,立马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披风,然后,她便跪下了。
沂水大喊:“夫人!”
明玟夫人推开丈夫,跪在天北面前,额前,有新生的白发。
天北愣了一下,便跟着俯身也跪下了:“伯母,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天北受不起,您起来啊。”
她怎么搀扶,明玟夫人还是跪着,一双眼睛通红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合过眼。
“我求你,救救我家菁云,只要能救他,我折耳兔族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若是还想,还想嫁入我兔族——”
不待话完,天北重重点头:“伯母,我会救他,我一定会救他的。”
即便,以命换命。
当她用剑抵着自己的咽喉,以死相逼时,她的父亲应该也猜到了,折耳兔族这一趟,兴许,要活着来,死了回。
推开门,屋里药味很浓。
天北走到榻旁。
他睁开眼,神色恍恍惚惚,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只是,他认得她,说:“你出去。”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敌视与防备。
为什么是敌视与防备,天北想了想:“我知道你不想活。”她年纪不大,还是第一次这么镇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直视着他殷红的一双眼,质问他,“那你是要你的父亲母亲跟着你一起去死吗?”
他眼里,全是怒火。
她怕他,一直都怕他,即便是他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她还是怕他,她知道她的声音都在抖,可是她一步都不退,说:“你母亲,刚刚向我下跪了,求我救你。”
他皮肤白得趋近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颈上的青筋。
天光知道,他在挣扎。
有一个理由拽着他往下,却有一万个理由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