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那只百灵鸟。
一身的痞气,七八分江湖味,桃花学了个一两成。
桃花只是笑,答非所问着,抬了步子,走在前头,倒退着走,目光一直落在凤青眼里,她自言自语一般,笑着念:“待我再长大些,待我及笄,待我额前剪去的发齐了肩,待你无所顾虑,待你心悦美人骨,待你读完你书架上的佛经,抛去前尘万念……”
再与我一起跳进俗世红尘好不好?
她懂的,都懂,知道他寂寥又安静的眸里,藏了怎样的波涛汹涌,知道他克己复礼的隐忍里,又有多少不为人言不为人知。
他怕的,是她的奋不顾身,怕她做只莽莽撞撞的飞蛾,怕她义无反顾地扑火。
所以,她走在前头,慢慢地走,等他来追。
凤青目光微沉,这个姑娘,聪慧而懂礼,恰到好处地戳中心窝。
美人骨,在骨不在皮,世人大多眼孔浅笑,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他看着她,一身美人骨,在他目光里走来走去,占据了所有视线。
他抬步上前,走到小姑娘前面,问:“桃花,想去摘月亮吗?”
“想。”
他化身为凤,匍匐在了她脚下。
扶风而上,千年的凤凰带着他的姑娘,飞跃苍穹。
月亮,缓缓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一地温柔的碎影。
雪停了,难得,听茸境的天际坠了几点星辰,稀稀落落的,与雪地里的梅交相辉映,别有一番光景,夜景正好,风吹等雪,云等月。
月下,高高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姑娘,正仰着头赏月,手里抱着个空盘子,远远望去,那角度刚刚好,倒像在思考人生,颇为感触的样子。
冷不丁地,后面一道刻板沉冷的嗓音扔过去。
“你吃了我蒸的包子。”
是控诉,是指责,是愤愤不平。
不就一窝包子嘛。
二白回头,瞟了一眼比女子还漂亮的少年,就嗯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空盘子,手里还捏着半个没下肚的包子,笑呵呵:“只剩半个了,要不?”
明晃晃的空盘子,简直扎眼。
流零气恼:“不问自取便是——”
不知女子何时站起来的,手指一伸,就按在了流零的唇上,堵了他到嘴边的话,眯着眼对他吹了一口热气。
“嘘。”
流零毫不迟疑,推开她的手,拿起袖子,擦了三遍。这只鸟!
二白完全不在意被嫌弃了,将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空出手,指着上方:“你看,月亮上有只凤凰,还有骑着凤凰的人。”
流零抬头。
昏黄的月,青色的凤,还有少女浅红的裙摆,募地入了眼帘,他怔住。耳边,女子在叹息,像从远古传来的声响,不太真实:“上古神兽,凤凰至尊,他却把他的脖子和头颅给了一个人族姑娘,让她居高临下。”感叹,“他亦成魔啊,他亦成疯啊。”
流零扭头看她。
二白抱着手,笑了一声,痴痴醉醉的样子:“你知道吗?凤青他啊,不是佛。”顿了片刻,她收了笑,眼里再无半分玩味,道,“是魔。”
北赢众妖,皆奉凤青为佛,普度众生的世外之神。
何人知晓,他曾堕入魔道。
目光紧紧锁着对方,流零沉了脸色:“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他问了三遍。
二白打了个哈欠,不在意的模样,道了一句:“百灵鸟族,遇白。”
百灵鸟族,遇白。
北赢最近传闻四起,百灵鸟族内乱,妖主死于非命,独女遇白下落不明,其弟继任妖主之位。
北赢七十三族,各族自治,妖王从不插手内斗,只要求族群无条件臣服,成王败寇,强者为尊,这是北赢兽类的生存规则。
而百灵鸟族通各族兽语,以消息通灵而名闻妖族,大到皇族更替,小到鸡毛蒜皮,只要留下痕迹,百灵鸟族必记录在册。
想来,她是百灵鸟族内斗留下的沧海遗珠。
流零目光逼视:“你接近我师姐想做什么?”
正是内乱的时候,她来投奔桃花,其意可昭。
二白淡定得很,笑得痞里痞气:“听茸境是这北赢最安全的地方,找棵大树好乘凉,我还能干什么,逃亡呗。”
流零盯着她,直勾勾地。
二白抖抖肩,搓搓手上的包子屑:“别一副防贼的样子,我不就是偷了你几个包子嘛。”
她目光含笑,不大正经的样子,倒是坦荡。
流零目光仍旧防备警戒。
二白拢拢衣领,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我喜欢桃花,你对她好点,多给她做点好吃的。”
话里有话,点到为止。
楚河汉界,她画了线,表明了自己没有恶意。
流零哼:“不用你说,她是我师姐。”
她看着他,笑得似是而非,眼窝深深,有所疑虑,转身回了屋。都不多说,谁都有自己不愿意与人言说的私人领域,不可入侵。
是非善恶,终有分明。
安安静静,听茸境的雪照下,又是匆匆半月。
近来,十八师弟大显身手,菜式日日换新,桃花牙口胃口倍儿好,吃得面色红润有光泽,捏了捏腰,还是很瘦,可她总觉着前凸后翘了不少。
二白无情地揭她的底:“别瞅了,与无望山一般无二。”
桃花:“……”
北赢的无望山,少见的一马平川。
桃花抢了二白的包子,全部吃了!
这日,天阴,桃花从藏书院回来,在凤青院子里听他弹筝,鸣谷不在,梅花酥守在远处。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嗓门,气盖山河。
“桃花!”
“桃花!”
桃花一听就知道是谁了,几个月没见,远远看去,花满又长高了,疯长的小少年越发俊俏,走路带风似的,看着就意气风发,接待的鸣谷就跟在他后面跑,老人家气喘吁吁的,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啊。
“桃花!”
声音近,筝声断,桃花道:“你别过来。”
听茸小筑院口的少年募地刹住脚,脸被吹红了,一脸懵然地看着玉石堆砌的小屋里伏地而坐的少女。
她起来,又说:“退后。”
花满莫名其妙,退了一步。
桃花跑上前几步:“再离远点。”
花满心有点凉了,怎么莫名有种被嫌弃了的感觉。久别重逢的惊喜呢?
桃花站得老远,也没给个久别重逢的世界大拥抱,反而一副退避三舍的样子,说:“青青他毛绒兽不服,你别挨着我。”
花满:“……”
心突然好痛,抽抽了。
花满满脸的笑都僵在脸上,看了看远处树下弹琴的美人凤凰,又看了看身侧三米远的梅花酥,特别不爽:“梅花酥也是半只毛绒兽。”
凭什么他被拒之千里!
桃花理所当然:“哦,她不掉毛。”伸出手,放在鼻头处,左右扇了两下,少女表示她的不满,“你的兔子毛掉太厉害了,你别挨着我,会让青青长疹子的。”
花满:“……”
一只老凤凰,真特么娇贵!还毛绒不服?他是兽吗?!毛病!
花满在心里问候了一百遍,只是目光一眼都不敢对视凤青那双隔着山水似的眸,便愤愤瞪向桃花。
花满吼:“胖花,我们绝交吧。”
居然这么对他,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桃花:“……”
良心有点痛了,嗯,小兔子受伤了。
桃花想了想,可能是她被男色迷惑了,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满满。”
少年没好气地:“干嘛!”
桃花笑眯眯:“饿了没,我让我十八师弟给你蒸包子吃。”
少年神色微霁,摸摸肚子:“饿成狗了,”鼻腔里哼了一声,“我要吃十笼。”
“我让我师弟给你蒸二十笼!”
“走!”
“走!”
哥俩好,一起去吃包子。
吵吵闹闹十几年,三天一绝交,五天一决战,一转身,勾肩搭背,这便是桃花公主与花满小公子。
不是一起仗剑走天涯才叫兄弟情深,一起吃包子也可以是姐妹情深的。
鸣谷瞧了瞧远去的少年少女,走到凤青跟前。
妖尊他心不在焉,弹了两个零零碎碎的音,看着雪地里两排脚印。
鸣谷道:“妖尊,大阳宫百妖诞盛宴,梨花尊上派花满小公子来,是特地来请小殿下回宫庆贺的。”顿了顿,问道,“您可是会同行?”
凤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漫不经心:“宫宴无趣得紧,我去作甚。”
答复意料之中。
妖尊除了先前去见过小公主几次,已经许久不出听茸境,与妖族众位权贵妖主更无半点往来。
鸣谷心里琢磨了一番,又试探着再问:“妖尊可还记得百妖诞?”
凤青漠不关心,摇头。
成日手捧佛经,静心养性,哪还记得这等闲事,他一向记性不大好。
鸣谷了然,便道:“百妖诞可不是一般的宫宴。”话里带了兴味,有意无意地。
凤青仍是兴致缺缺:“有何不同?”
“百妖诞是北赢皇室的选秀宴,妖族适婚的男妖女妖都会参加,若是入了皇室权贵的眼,便会促成一段国婚。”他低眸笑,拿眼打量凤青的神色,道,“小殿下正巧,也是皇室权贵。”
这话外之音,很明显。
凤青懒漫不经心的神色收了收,微微凝了眸。
果然呢,只要同桃花公主有关,妖尊他老人家怎会漠不关心。
鸣谷顺着话,继续旁敲侧击:“若是再正巧,碰上了合眼缘的,小殿下年纪小,保不准听从了父兄之命,即便不是做驸马,梨花尊上恐怕也会弄来给小殿下当小宠。”
“铿——”
筝声陡然一个重响。
凤青垂着的眸,微微抬起,神色却自若,唯独眼里两簇光影有些乱,他道:“听说大阳宫里有几株花开不败的杏花,你同我前去,讨一株回来,衬衬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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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骨那一句话,改编引用墨宝非宝,一句话请勿深究
另,桃花十四岁都没满,就算有一半妖血也不合适,凤青不会动她的
☆、032:偷吻
“我的哥哥,早晚也会遇到开在他心头的那朵花,然后心甘情愿忍着疼,拔下最漂亮的那一撮毛,双手奉上,连同性命与灵魂。”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凤青垂着的眸,微微抬起,神色却自若,唯独眼里两簇光影有些乱,他道:“听说大阳宫里有几株花开不败的杏花,你同我前去,讨一株回来,衬衬梅花。”
这理由,倒也冠冕堂皇。
鸣谷偷笑得合不拢嘴,清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回道:“鸣谷这便去准备准备。”
当夜便决定,凤青陪同十七弟子回妖都,十八师弟留下来看家。因着时间还算充裕,便以马车慢行,次日动身。
桃花果断抛弃了花满,她要和青青同骑。
花满的小兔子的心肝再次受到一万点伤害,扒着马车的小窗,白眼飞上了天了:“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
哼!
一甩手,把窗帘放下,花满不爽地踢了一脚坐榻,抬眼,对上一双局促不安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立马扭开了头。
这小护卫,怎么跟做贼了似的。
花满盯着瞧:“你脸怎么那么红?”
她低下头,额前厚厚的头发直接遮住了半张脸,从花满的角度,就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脑袋,还有一双发红的耳朵。
他问:“热?”
梅花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大抵因为略微低了头,遮住了眉宇间一贯的沉冷与凌厉,格外显得她轮廓柔和。
她点头说了热,花满就自然而然地回了一句:“那你脱啊。”
这只兔子在男妖扎堆的赤练营糙惯了,哪懂什么公母有别,倒是梅花酥,双颊滚烫,握剑的左手不自觉地紧了又紧。
不脱算了,反正热的又不是他。
过了一会儿……
花满叹了一口气,谁叫他善良呢,好心地问:“你同我换个地儿坐,我这里有窗。”
梅花酥抬头,平日里从不拖泥带水的她,一身沉稳平白没了,没了戾气,局促又慌忙。
这小护卫作甚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难道他长得很贼眉鼠眼?花满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坚信是自己的英明神武震慑到了对方。
他率先起身,意图换位。
冷不防,轱辘一抖,马车突然一震,花满一个趔趄,就扑了过去,他寻着本能,抱住了一截腰肢。
对方僵硬住。
花满摸摸鼻子,镇定地松了手,站起来,说了一句:“看不出来,你腰真细,上次三百鞭都没抽断,你腰功好啊。”
“……”
梅花酥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
花满完全不觉得他的话有问题,赤练营那堆男妖,凑一起就谈论哪个女妖的腰细,哪个男妖的腰功好,他有样学样。
“坐过去啊,愣着做什么?”
梅花酥便坐到有窗的那一边去了,脸上余热未褪,平日镇定果决都去见了鬼,只是抬头对视,便连气都喘不顺。
她突然开口:“花满。”
声带损伤,嗓音嘶哑而粗嘎,没有一分女子的娇柔,只是她念他的名字很轻,轻得要细听才能确认。
少年迷楞了一下:“怎么?”
她默了一会儿,眼睛很黑,又深又沉的墨色:“我叫梅花酥。”
嗓音依旧是撕裂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力撕扯出来,咀嚼了千遍万遍似的。
这气氛有点鬼怪啊,花满竟没由来得心尖尖儿颤。
淡定!他说:“我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取的?”
兔君一愣一愣:“谁?”
取这么蠢逼的名字,一定也是个蠢逼。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迟疑了很久,抬起手,将额前的头发撩了起来,常年被厚厚一层发遮盖的额头白皙又饱满,与她那张英气却略微黝黑的脸稍稍格格不入,弯弯的眉下,平日总是幽深漆黑的眸,亮得惊人。
她用粗砺的嗓音说:“七年前,我这里还有蓝鳞,那时候,你没长头发,是个小光头。”
七年前……
花满瞪圆了兔子眼,那段不长毛的灰暗又沉痛的记忆,蹿得又涌进了脑袋里,记忆里隐隐约约好像有个脑袋上长了蓝鳞的姑娘。
“呃……”
给他三秒钟懵逼时间。
花满扯扯嘴角,咧出一嘴白牙:“好巧。”
蠢逼兔!
谁的年少不蠢逼呢,花满自我安慰,觉得梅花酥这么名字越听越有味道。
蠢逼兔问:“吃过梅花酥吗?”
梅花酥答:“嗯。”
“味道不错吧?”
“嗯。”
“你名字巨棒!”
“哦。”
“……”
尬聊至此啊。
再说隔壁马车,安静如斯。马蹄哒哒,踏过听茸境外雪覆的山路,略微颠簸,一摇一晃的,桃花便在这摇摇晃晃中,迷迷糊糊睡去。
凤青手捧经书,看着笔墨经纶?还是看着浅眠的侧颜?竟是半天没有翻去一页。
“青青……”
一声咕哝声,凤青放下书。
“嗯?”
他半蹲下,俯身凑近去听,半梦半醒的小姑娘梦呓了一句,便又睡去了。
凤青压着声音,低低沉沉,轻得有些哑:“怎了?”
小姑娘闭着眼,呢喃了声:“冷。”便往狐裘里偎了偎。
马车还未走出听茸境境内,雪山蔓延,此处离极寒之地不过远去几里,她睡着,自然觉得冷。
凤青沉吟了少顷,便用狐裘裹着她抱起来,环在了怀里。
她扭动了几下。
凤青稍稍用了力,搂紧了:“还冷?”
怀里的小东西伸出手,抱住了他的眼,眉头松开,便不再动了。
凤青失笑,调整好了姿势,又掖了掖裹着小姑娘的狐裘,这才又拿起书,只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一个字,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贴在胸口的那张小脸,露出半边睡颜,吧唧了嘴,舔了舔唇,睡得双颊染红。
他怔忪了许久,低头,将唇落在了小姑娘的额头,移开,看了看她,吻便又落在了她眼睛上。
鬼使神差,着了魔似的。
小姑娘睫毛颤了颤,突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