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前者,苏眉儿足可以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厉声拒绝。毕竟她一直有自己的规矩,又可以找知府大人撑腰——毕竟此时,任家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到跟府衙抗衡。

若是后者,苏眉儿更加可以有恃无恐。她在桃源镇算得上是有名的神算子,任云把她抢回家的事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宣扬一番,任家的脸面何存?

不得已也只好把人放了,免得后患无穷。

可是任云根本不屑于威逼利诱,又或是软硬兼施。施施然地就这么走了,不仅给了苏眉儿充足的时间好生考虑,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说是给两天,神色笃定,似是认定她必然会应允。

苏眉儿往后倒在干草上,无奈地吁了口气,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上。

要不是她这一回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任云怕是只当她是个小骗子。估计以任三爷的气度,也懒得跟自己计较。

要命的是,如今让他上了心,苏眉儿心里默默哀嚎。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两天不长不短,却足够让苏眉儿忐忑不安了。

她照旧在市集上摆摊子,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冷不热,一视同仁。

只有苏眉儿心里明白,自己有多么的焦急。

她绞尽脑汁,渐渐想起十年前任家的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有大批的护卫被撤下,不知所踪;比如说仆役中有好几人擅自出逃,被打得遍体鳞伤,锁在任家后门外的木桩上。

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当年的苏眉儿还吓得好几晚做噩梦,非要缠着娘亲一块儿睡。

那些事随着年月渐渐淡了,如今想起来,却让人浑身冒冷汗。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去谁脑子进水了…

任云必定猜出她推脱不得,便是要逃走的。

苏眉儿也深知要跑也不容易,开头第一天守备肯定森严,想来桃源镇的各处出口必然都有任家的护院暗中把守。

就算是那破庙四周,有人盯梢也不为过。

此人若不心思慎密,十年后又如何坐到家主的位置?

她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半,穿着衣裙,戴着面纱,到镇子东边的一间小店叫了一碗云吞。坐在简陋的大堂,苏眉儿慢悠悠地吃着,余光却警惕地瞧着周围的动静。

果不其然,任家的护卫尾随而至,不过并不靠近。

想必是有恃无恐,凭着他们的武艺,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定然插翅难飞。

唇角微扬,苏眉儿垂着眼,叫来跑堂的小二,问了茅厕的方向。

这小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嗓门,指着后门大声嚷嚷着。她酡红着脸,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留下大堂里的人,或脸色尴尬,或“吃吃”笑着,闹得掌柜的虎着脸,捏着小二的耳朵就往堂后,狠狠地训了一顿。

苏眉儿快速地左右一看,溜到茅厕不远处的角落,伸手挥开到腰身的杂草,露出一点得意的笑。

这店家吝啬,围墙里早就破了一个大洞,却始终没有填上。

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里钻出钻入,跟伙伴们玩起捉迷藏。伤心的时候,也会藏在此处。

爹爹死的那一日,苏眉儿就蜷着腿窝在草丛里,整整哭了一天…

她摇摇头,甩去往日黯然的回忆,弯下腰溜了出去。

围墙对面正是张家,苏眉儿打算从后院偷一件张大叔的衣裤,装成上山打猎的汉子从后山逃出去。

毕竟大路走不了,只好出此下策,选择山中小道了。

小道不能走马,却比大道费的时间要短。任家即便派人追捕,也很难能迅速追上她。

苏眉儿心里计划得好好的,碎银贴身藏好,干粮也用布条绑在了腰上。

幸好她比较瘦小,挂上这么些东西也不显得古怪,反倒丰腴了不少。

一路上平安无事,苏眉儿换上了猎人的装束,用煤灰抹黑了脸蛋。万事俱备,就看她加快脚程能逃多远了。

可惜,等苏眉儿看着小道上对她吟吟浅笑的锦衣男子时,郁闷地蹙起了双眉。

“苏姑娘,这么晚独自上山并不安全,可是要在下派护卫随行?”任云负手而立,显然等候多时,早已预料到她的行迹。

事情败露了,苏眉儿也懒得跟这聪明人再装傻,随手摘下一棵草,咬在嘴里,含糊道:“任公子料事如神,奴家心悦诚服…”

虽是这么说着,话语里却不见有半点赞赏,更似是敷衍与埋怨。

任云身后的天一不乐意了,上前正要给这不识趣的粗鄙女子一个教训,好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却被自家少爷一个眼色止住了。

“苏姑娘难道就不奇怪,在下如何得知你会经过此处?”

“愿闻其祥,”苏眉儿也是好奇,一双漆黑的眸子瞥了过去。

见她心里所想全摆在脸上,单纯至极,任云不由失笑:“苏姑娘不愿接下任家的烫手山芋,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也想到在下必然有所戒备。兵家有言: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留守的护院最为松懈的时候离开,才是上上之举。

为谨慎起见,任云桃源镇所有的出入关口都派了护院。没想到那神算子倒是沉得住气,举动与平常无异,不像是有逃走的心思。

粗粗推算,若要逃走,这条山路便是最佳之选。

不知为何,他亲自站到了这里。

如今的任家需要的,并非是一个有点小心思的神棍,而是聪明人。

远远望见苏眉儿风尘仆仆赶来的纤瘦身影,以及其被猜中心思颇为懊恼的表情,都让任云颇为愉悦,亦下定了决心将她拉入任家的是是非非之中…

从神算到先知

苏眉儿读的书不多,任云那一番话,什么再衰又三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感觉似乎是在夸奖自己,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护院早已备下了马车,外面看起来朴素普通,内里却另有乾坤。

愣愣地站在车门,苏眉儿瞧见铺着的一块块雪白的虎皮,鼻尖嗅着淡淡的熏香,吃的用的一应俱全。

她始终不过是在镇上生活了十数年,又家中贫苦,这样的好东西实属难得见一回。

低头瞅了瞅沾着些泥巴的宽大褂子,脚上的草鞋满是污迹。为了遮掩容貌,脸上、脖颈和双手都抹了煤灰。

在苏眉儿看来,她压根就像是一只灰不溜秋的耗子,还妄想要跑到金碧辉煌的皇宫里。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搓着手,有点进退两难。

那虎皮又白又厚,给自己的泥巴一弄,估计很难洗得干净。苏眉儿可不想为了坐这么一次马车,就得搓洗一下午,腰酸背痛的。

任云上了马车,许久没听见动静,抬眼瞥见她又是皱眉,又是咬唇,一副为难的模样。顺着苏眉儿的目光落在虎皮上,当下了然。

他原想伸手把人扶上来,在瞧见那双黑乎乎的小手后,很自然地将手臂落在了身边的书册上。

“苏姑娘无需介怀,这虎皮脏了,扔了便是。”

听罢,苏眉儿挑挑眉,立马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反正主人家不介意,她又瞎操心什么?

果然自己这才上去,雪白的毛皮立时多了点黑色的小斑点。看起来这并非白虎的皮,而是斑点虎的了。

苏眉儿的手心摸着虎皮,如她想象中那般柔软舒服。又揉了两把,心里大为惋惜:“任公子若是不要,这虎皮送了奴家可好?”

即便脏了点,放屋里没人看见,垫在椅上该多好…

任云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册,若无其事地答道:“既然苏姑娘喜欢,待会便让人送去厢房。”

即便是少见的虎皮,若是送作人情,倒也不是亏本的生意。

眼角瞄见苏眉儿在听见这话后,毫不掩饰的愉悦,爱不释手地蹭着虎皮,恨不得在上面打滚。

任云唇角微勾,直至马车停下,手中的书册亦未曾翻过一页。

任府坐落在桃源镇的南面,周侧比邻的都是稍有名气的乡绅,素来鲜少有人打扰。

经过市集时的热闹之声离得远了,行走在南街上,只闻见车轮滚动的轻响。

寂静的气氛,令苏眉儿颇为不自在。

“天一,把马车上的虎皮都送去苏姑娘的厢房。”刚下了车,瞧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任云开口便吩咐道。

跟随自家少爷多年的护院,微微皱起眉,有些不悦地看了眼一旁满脸欢欣的黑小子。

这骗子贪得无厌,被三少爷请入任家已是大大的恩惠,居然还觊觎这张西域珍贵的雪虎皮。

只是碍于任云的情面,天一绷着脸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把虎皮从车里撤了下来。

还说少爷回府,少不得管家与仆役争相来迎。

谁知府门冷冷清清,光有两只石狮孤零零地杵着。

苏眉儿眨眨眼,一声不吭地跟着任云从偏门走入府内——她还是头一次发现,大户人家的少爷居然连正门走不得。

“苏姑娘可是觉得惊奇,在下这位三少爷却没法从大门而入?”任云瞅见她的脸色,足以猜出了七八分。也不介怀,淡笑着回头一问。

顿了顿,他才低声叹道:“小妾的子嗣只能走偏门,这是大娘定的规矩。”

苏眉儿以前也听说过,大户人家看似风光,内里也是一锅八宝粥。借用茶馆说书先生的话,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如今看来,这位三少爷在任家的处境并不太好。

所谓的大娘,定是任家的当家主母。

如此一来,除却当家和正室,也只有嫡子女能走大门了。

思及此,苏眉儿偷偷一乐。

她可是听闻,任家如今的主母,前几年却也是二房的小妾。正凭着相当争气的肚皮,诞下了两个男娃,又碰上正房病逝,这才扶正的。

而今定下这规矩,莫不是自打嘴巴?

任云看她一笑,也想起此事,原本心底残存的一点不如意眨眼间亦烟消云散了。

笑意尚且抵达了眼底,忽然瞥见迎面而来的人,顿时有所收敛。他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大哥。”

苏眉儿也立刻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学着任云的样子神色恭谨。

她认识的大字虽然不多,却最懂得察言观色。

这声“大哥”,表明此人正是任家的嫡长子任峰。绛紫色的宽袖长衫,滚边绣金的腰带,一块上好的翠绿色的和田玉挂在上头。绣有银线的短靴,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看似风流倜傥。

脸容与任云有两分相似,只是面无表情,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倨傲至极。

连一眼都不愿施舍,任峰快步从两人跟前擦身而过,听见任云的叫唤,不过微不可见的“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狗奴才!”走至府门前,牵马的小厮手脚慢了一点,被不耐的任峰一声呵斥,一脚踢在了胸前。

小厮闷哼一下,却不敢声张,躬身等着任峰挥鞭远去,这才踉跄着往回走。

此人好生无礼,且专横跋扈,也难怪在争夺家主之位时,会大败于任云手下。

至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苏眉儿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样的性子,没了任家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帮任峰撑腰,他死不悔改,任家又容不下二虎,估计后半生不会怎么好过…

“这里有些碎银,你且去看看郎中,免得落下了病根。”

在苏眉儿胡思乱想时,却见任云扶着方才的小厮,低声安抚着。

小厮忍着痛,红着眼接过银两,连声道谢着出了府。

这人对仆役的态度,与任峰截然不同,也可以理解,为何往后任云会顺利当上了任家家主…

光是收买人心这一点,任峰就远远及不上。

或许那位大少爷是看不上仆役低微的出身,有所轻视。可是有很多时候,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反而是取胜的关键。

苏眉儿睇着他笑了笑,目光微闪:“任少爷真是仗义。”

“举手之劳而已,何乐而不为?”任云对上她的双眼,眼神坦然。不管自己这番作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两方都能够受益不是很好么?

令苏眉儿吃惊的是,任云的院落与精致奢华的府邸有些格格不入。

入目的是一排青竹,迎风而立,院内亦远比想象中要朴素。

尤其是,此处居然不见半个婢女和仆役,只得两名护院留守。

不得不说,这位任家三少爷的待遇也就比她好些,起码不用亲自动手,却也无法像大户人家的少爷那般任意挥霍。

苏眉儿的厢房安排在院落的东面,一瞅见屋内的虎皮,她立刻眉开眼笑。麻利地铺在榻前,摸着柔软的虎皮咧着嘴笑。

任云进屋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她蹲在榻前傻笑的模样。

“苏姑娘,这是替换的衣衫,等下天一会把热水送进来。”

苏眉儿点点头,今天又是钻狗洞,又爬墙偷衣服,浑身的泥泞确实需要洗一洗。

只是她伸手抖开任云送来的衣服,浅灰色的布料,分明是男儿穿的长褂,不由纳闷了。

自己一个女儿家,这任三爷也是看出来了,怎地给的不是裙衫?

任云见她皱着脸,无奈地解释道:“在下的院中没有女眷,若被人知晓苏姑娘在此,不免有损名节。原本该安排在别处,可是以在下的处境,任家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苏眉儿眉头一皱,她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没那么些正儿八经的规矩。比如男女授受不亲,比如要大门不出小门不迈,比如熟背女训…

贫苦人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会介意这些?

再说,任云如今在家里处处受排挤,单凭那大娘定下的规矩,就足以证明是针对他的。

毕竟任家除了他,余下的便是主母的两个儿子,别房的小妾并没有子嗣。

思及此,苏眉儿不由抖了抖。

果真最毒妇人心…

任家家主纳了多少美娇娘作小妾,到头来膝下也就这么三个孩子。

不必说,自是有人动了手脚。

至于是谁,除了当家主母又有何人?

苏眉儿眼底多了一分怜悯,朝他点头道:“也罢,女扮男装亦并非难事。”

任云笑了,似是知道她定会答应,把手中的瓷瓶往前一递:“这是豆油,对身体无害,且不容易剥落。”

显然苏眉儿的煤灰,糊弄一般人还可,若是成精的任家人就难了。

她顺从地接过,见天一抬着盛满热水的浴桶抬了进来,又带来一个小包袱。

任云飞快地打开,苏眉儿探头一看,居然是她先前装模作样贴的灰白胡须,只是这个跟真的一样,不像自己那用干草刷白了粘的,看起来尚可,却硬邦邦的,一摸就得露馅。

苏眉儿眼珠子一转,疑惑道:“任公子这是让奴家继续装神算老头儿?”

任云笑着摇头,正要开口,忽然脸色微变,抓起胡须拍在她的下巴,又迅速倒出豆油,往苏眉儿脸上用力一抹。

苏眉儿给弄得懵了,愣着尚未反应过来,又闻任云转过身,将双手藏在宽袖中,恭敬地唤道:“爹。”

她霎时后背僵直,自己还未准备好,竟然就要见到任家的家主…

一人缓步而来,神色淡漠,目光如炬,冷冷地一扫,便停在了苏眉儿的身上。

她当下手软脚软,晕乎乎的就要在这冰冷的视线中瘫倒,幸得天一及时在身后扶了一把。

“这便是你找来的先知?”任恒蹙起眉,对眼前这样一个糟老头,神情尽是不信。

先知?

苏眉儿心下腹诽,这任三爷想要掩饰她的身份,自己可以理解,只是这谎似乎扯得有些大了,如何能圆回去?

“爹,先知是云儿再三恳请,这才出山的。”任云侧身挡住任恒探究的视线,语气平整,丝毫未变。

“近日在桃源镇的神算子,正是先知的师弟。”

闻言,任恒双眼微眯。

那位神算子确实有些本事,若是同门师兄,也不妨试上一试。

想到这里,任恒冷哼道:“既然有先知相助,此事便交由你来办。”

“是,爹。”任云拘谨地应下,在苏眉儿看来,这两人不像父子,更像是上司和下属,一板一眼的,冷淡至极。

她正恍惚着,忽见一脚踏出厢房的任恒骤然回过头,淡淡道:“三日后任家有一笔重要的生意,有劳先知测一测,结果如何。”

说罢,他一挥袖袍,抬脚便走了。

留下苏眉儿瞪大眼呆在原地,直想哀嚎一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