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天的拜堂成亲,那晚的大火,甚至是自己被炎柳掳走的事,任云通通忘记了,又或者这些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苏眉儿眨眼间有些恍惚,低着头暗叹着自己不争气,依旧被任云牵着鼻子走。

回到原先的院落,她甩开任云的手,却在他回头轻轻一瞥时,满腔的激愤和斗志转眼间就消失了大半。

苏眉儿郁闷地蹙起眉,支支吾吾道:“我回镇上听说苏家被夜袭,死了很多人,不知道苏慕跟姨娘…”

任云缓缓转过身,轻轻打断她的话:“他们两人就在任府之中,毫发无损,待会你可以去看看。”

闻言,苏眉儿一窒,一肚子的话吞了回去。

还以为要哀求一番,任云才会帮忙打听自己爹娘的藏身之处…

没想到,爹娘居然会在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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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爹娘在任家,那么炎柳呢?

苏眉儿望着身前几步开外任云的背影,满腹疑问,却始终不敢问出口。

既然任三爷不说,她又如何能从这人口中问出什么?

幸好,爹娘没事,总归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苏眉儿跟着任云走入院内,天一沉默地推开门,她快步进了屋,看到安然无恙的苏慕和丽娘,提起的心终于是慢慢落下。

任云并没有骗她,爹娘在任家被照顾得很好,脸色红润,房内的物事也是一件比一件精致。

待苏眉儿上前跟两人行礼问好,却许久得不到答复。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爹娘的不妥。

虽说脸色不错,他们的眼神却木然且呆滞,仿佛没有看见屋内多了两个生人,呆呆地盯着某一处一动不动。

苏眉儿脸色微白,转身就问:“任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任云微微蹙起眉:“天一跟天二在苏家找到两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请了好几位有名的郎中到府里,都说他们是受惊过度才会这样。”

苏眉儿怔怔的,难以相信这事实。

明明半个月前,她离开桃源镇的时候,苏慕与丽娘笑脸相迎,对自己关怀备至。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们已经认不出自己,甚至双眼无神,毫无反应。

这便是任云所说的毫发无损?

苏眉儿心底第一次产生一种名为“愤怒”的东西,苏家被袭,跟任家脱不开关系。

如今爹娘变成这样,任云连一句解释都不给她,这又算什么?

苏眉儿深深吸了口气,紧握着双拳,低下了头:“…任公子,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任云扫了一眼毫无动静的苏慕与丽娘两人,轻轻叹息:“那晚苏府突然起火,在下立刻派人赶去,门内外已经被人闯入。幸好来得及,两人并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

“桃源镇并不大,以任家的势力又如何会赶不及?”苏眉儿抬起头,眉头一皱:“任公子,虽然奴家出身并不好,却不等于会轻易受骗。这样拙笨的理由,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看来,苏姑娘并不相信在下,那么再多的解释又有何用?不过是越描越黑,让姑娘对在下的误会更深而已。”任云垂下眼,沉默片刻后,终究再次开口。

“在下可以发誓,并没有伤害姑娘的叔叔和姨娘的意思。任家按兵不动,也是因为苏姑娘刻意藏匿祈天阁的阁主。”

说到这里,他不由皱紧眉头。

苏眉儿已经加入任家,就是他过门的妻子。可是到头来,她维护的却是外人,还是对自己不利的外人,让任云心生不悦。

想到炎柳的性子,苏眉儿必定是受了蛊惑,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自己对着干…

任云暗地里吁了口气,既然苏眉儿愿意主动回来,他也不该计较得太多。

“算了,姑娘安然归来,便是最好的事了。”

苏眉儿咬着唇,任云派人盯着苏家,却不出手救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暴徒杀害府中的仆役,让爹娘受了惊吓变得如此…

还是说,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便是任三公子的人,于是视若无睹?

任云能够既往不咎,可以原谅她藏匿炎柳的事。

苏眉儿却无法释怀,更不能当作毫不知情,把爹娘如今的境况通通忘掉…

她撇开脸,声线有些沙哑:“任公子,炎阁主而今在何处?”

原本苏眉儿自觉不该问,也不想问,可是任云的坦然,他的若无其事,让她禁不住张口而出。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任云蓦地转过头,沉下了脸:“苏姑娘的心里面只有炎柳么?你似乎忘记了,不久之前,姑娘还曾跟在下拜堂成亲!若非其中的变故,你我早就是有名有实的夫妻了!”

苏眉儿不甘示弱,眯起眼道:“任公子似乎忘记了,那场火是谁点的?”

“还有就是,任老爷的死,任三公子能说与你毫无关系?”

任云脸色渐沉,面无表情地缓步上前:“苏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质问、怀疑,还是想要替炎柳讨公道?”

苏眉儿被他的怒气惊得连退几步,倔强地依旧抬着脸,辩解道:“奴家只想说,任三公子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局。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又为何还不放过我?”

原本就是对她为借口,一再利用而行事,如今又怎能以相公的身份对自己责难,甚至伤害她无辜的爹娘?

苏眉儿急喘几口,无法平息胸口不断涌起的怒火。

她是笨,她也是傻,一再地妥协退让,最后却得出这样的结果,让人情何以堪?

若非自己的缘故,爹娘又怎会变成这样?

任云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后才低声问道:“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苏眉儿一愣,飞快地摇头。

“那姑娘为何这般肯定,在下便是绞杀苏府的人,又如何得知爹的死是在下的指使?”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苏眉儿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门板。

转身用力一挣,房门居然被人从外锁上,她根本无路可逃。

苏眉儿扭头看向任云,惊慌道:“任三公子,你、你待如何?”

“这句话应该是在下来问,苏姑娘一番质疑,究竟想得出什么样的结果?”他冷了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苏眉儿一怔,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

的确,她这般激烈地控诉,难以抑制的怒气,在任云眼中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又能做些什么?

低低地叹了一声,苏眉儿揉揉额角,无奈道:“炎阁主曾救过我,我不想欠他人情…”

任云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脸上,微微颔首道:“姑娘可以放心,任府的人进苏家后,炎柳早就离开了,只怕如今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祈天阁。”

见苏眉儿暗暗松了口气,他眸光一凛,淡然道:“姑娘长途跋涉,又病体违和,这会该累了。天一,带三少奶奶去房间歇息。”

房门应声而开,苏眉儿站在原地轻轻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里就近照顾苏叔叔和姨娘。”

“任府有的是伶俐的丫头,不必姑娘亲自动手。再说,你如今的身子可操劳不得。”任云抬起手,指尖伸向她发白的脸颊。

却见苏眉儿下意识警惕的眼神,以及暗地里退后半步的举动,他缓缓收回了手。

“郎中傍晚会再来,到时在下会派人知会姑娘的。”

任云的态度十分明确,苏眉儿望见门外杵着的天一和天二,心下恼火,却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毕竟苏慕和丽娘都在任三爷的手上,要如何处置,根本上都是任云说了算。

如此,苏眉儿怎敢忤逆他?

忿然地咬咬牙,她转身随天一离开了。

天二安静地守在门前,见任云神色不愉,沉声道:“三少,何故不告诉苏姑娘其中的曲折?”

“她而今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说了也是白说。”任云略略望向屋里呆坐的两人,轻叹道。

天二恭恭敬敬地应下,目送自家主子远去,再度看见屋内的两人,眼底却是止不住的厌恶。

苏眉儿回房后根本数不着,脑海中反复掠过爹娘呆滞的神情,满眼忧心。

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下,任云却派人送来一桌的吃食,丫鬟和小厮伺候在侧,天一亦一再强调任三公子的意思:不吃完不能出门!

她拼命扒着饭,狼吞虎咽,险些把自己噎着。匆匆放下双筷,又灌了一大口的茶,苏眉儿便直奔爹娘的院落。

苏慕和丽娘被安排在任云院子的隔壁,离得不远,照顾与探望都比较容易。

苏眉儿却不由想,回来这么一会,居然连任家主母和那位“任峰”都没有看见。

她抿了抿唇,侧过头,漫不经心地问:“天一,你家大少爷呢?”

天一恭谨地落后两步,闻言垂首答道:“老爷身死,大少爷与主母都前往庆国寺吃斋拜祭。”

苏眉儿眸底的惊诧一闪而过,任恒这一死,竟然不让任云前去拜祭,而将他留在府中?

这想必是当家主母的意思,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经不将任云放在眼内…

身为人子,拜祭仙逝的爹爹是情理之事,当家主母如此作为不免落了下乘。

往后,恐怕也得给人落下话柄。

苏眉儿微微摇头,清官不管家务事,她一个外人又何必多嘴?

房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坐在榻前,两指搭在苏慕的手腕上,另一手捻着胡子,眉头越皱越紧。

苏眉儿秉着呼吸,轻手轻脚地站在几丈开外,生怕打扰了郎中的把脉。

许久,老郎中又同样给丽娘把脉后,朝任云摇摇头:“老夫医术不精,实在有愧…”

苏眉儿的心一沉,急忙上前抓住老郎中的手臂,低喝一声:“什么叫不精,什么有愧,究竟他们两人还有救么?”

老郎中被她甩得老眼昏花,任云一把拉住苏眉儿,揽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急,先听郎中怎么说…你再不放手,郎中就得被你摇晕了。”

她红着眼,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后背靠在任云的胸前,半晌没了反应,倒是听话地松开了手。

老郎中摇摇晃晃地终于是站稳了,整了整衣衫,长吁短叹道:“小姑娘,你是这两位的亲人吧?老夫治不了,估计这桃源镇上的郎中也没办法,赶紧送去镇外别的神医瞧瞧。”

“只是,别说老夫晦气。他们这两人的病,唉,恐怕是药石难治。心病还需心药医,小姑娘还是节哀顺变罢…”

老郎中摇头晃脑地说完,提起药箱蹒跚着走了出去。

苏眉儿挣扎着还想揪住那老郎中,想证实他说的话,更想任云说一句,这人是庸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任云紧紧抱着她,不让她跑出去。

而在苏眉儿的耳边,则反复回响着老郎中说的话。

她捂着脸无助地摇头,爹娘没法治好,那么以后的日子就得跟傻子一样呆呆的过一辈子么?

高僧

伤心、内疚、悔恨与无助在心底一闪而过,苏眉儿仰起脸,眼角的泪痕犹在。

只是此时此刻,若她也放弃了,爹娘又怎会还有救?

苏眉儿略略平复了翻滚的思绪,哑着声音低问:“叔叔和姨娘还有个女儿,而今在何处?”

任云抬起手,似是想拭去她脸颊上闪烁的泪光,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女儿?我们在苏家并没有发现任何稚儿。”

十年前的她不见了?

苏眉儿诧异地抬起头,转向天一与天二:“两位大哥前往苏府的时候,也没见到那个七八岁的女娃?”

两人面面相觑,天一摇头道:“小人可以肯定,连带苏府死去的人里面,亦没有看到任何孩童。”

她低下头,想起义庄中确实没看见孩童的身影。琢磨着自己如今还能安然站在此地,那么十年前的苏眉儿应该是无恙的。

思及此,苏眉儿皱眉道:“任公子,奴家可否带着叔叔和姨娘到镇外再寻别的郎中瞧瞧?”

任云看着她,柔声道:“苏姑娘想要名医,在下这就派人把他们一一请入府中。”

言下之意,是绝不会放她独自离开了?

苏眉儿了然地点头:“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任公子了。”

只要能治好爹娘的痴病,其余的事又何必再计较…

“苏姑娘要一直这般生疏客气?”任云苦笑着,转身又道:“在下有一物,还请姑娘收下。”

苏眉儿不舍地瞧了榻前的爹娘一眼,便见几名丫鬟和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入,端着木盆、手帕以及吃食,细致地替两人擦拭了脸颊和手脚,一点一点地开始喂饭。

动作温柔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这才放下心,跟在任云的后头出了院落。

任云进了屋,不久后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往前一递。

苏眉儿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不由惊讶。

里面放着一对翠色的玉镯,还有一对同色的翡翠耳环,一瞧就知价值连城。

她急忙摆手,婉拒道:“任公子,如此贵重的东西,奴家收不得…”

任云淡淡打断苏眉儿的话,坦然道:“这是娘亲唯一的首饰,在她起初颇受爹荣宠的时候得到的,说是要留给儿媳。可惜,娘亲没能看见苏姑娘进门,更无法喝上一杯媳妇茶。”

苏眉儿一怔,指尖抚过盒里的玉镯,冰凉的触感缓缓传来,她终究问出了心中的话:“任公子…恨任老爷么?”

“任家男子寡情,这是爹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若非如此,又怎能成就大事?”任云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垂下了眼帘:“爹爹坚持了半辈子,在最后却拜倒在如倩的石榴裙下,险些坏了大事,赔了整个任家。”

“谁说任家男儿无情?不过是他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娘亲却为此赔掉了一辈子…”

他低低地说着,声线越发暗沉,仿佛将往日深埋在心底的事徐徐说出。

“我任云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在下绝不会将成亲当作儿戏,也绝不会负了苏姑娘。”

黑夜中,那双眼眸迸发出耀目的光芒,眸光灼灼,令苏眉儿甚至不敢直视。

一瞬间,胸口跳动的节奏骤然加快。

她局促地撇开视线,心下不由唾弃着自己总是这般轻易相信,而后再被耍得团团转…

可是,苏眉儿心底似乎有一道声音,告诉她,任云并没有说谎。

不管是他坚定的目光,不容置疑的语气,甚至是神色中隐隐带着的一些紧张与黯然。

苏眉儿轻轻吁了口气,侧过头睇了他一眼:“即便、即便奴家由此至终并没有与任公子共度一生的念头?”

任云眸中微沉,笃定地道:“即便如此,苏姑娘仍是在下的妻。此生,绝不会有第二人。”

“在下不会重蹈覆辙,像爹那般负了娘亲,更不会让苏姑娘再受半点委屈…”

苏眉儿垂下眼,脸颊微红。幸好站在院前,黑夜掩饰了她的羞涩。

不管是因为愧疚,因为心结,还是厌恶任恒而背道而驰,这个男子在自己的跟前,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夜风徐徐吹来,苏眉儿定定地望着他,湿了双眼。

幸福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她因为害怕甚至不敢再走前哪怕一步。

似是站在悬崖边上,往前走便要粉身碎骨,退后一步则是永远与幸福无缘。

只是苏眉儿看着任云,可以为他感动,可以为他心跳加速,可以为他有了女儿家的羞赧,却唯独不敢再去相信。

“任公子,这些贵重的首饰,奴家会好好保管的。”苏眉儿紧紧握着锦盒,低声说道。

只是保管,并非珍惜…

言下之意,往后她会将这些都送还给自己了?

任云的双唇抿成一线,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惆怅。当初的他便想到了这一天的来临,一旦彼此之间一层薄薄的窗纸撕开后,迟早会出现这样的境况。

苏眉儿的眼神,她的表情,都在表达的一个相同的事。

那便是,她再也不相信自己了…

信任这种东西,一经有微微的裂开,便再也难以修复。

任云暗地里叹了口气,尽管已经猜想到这一刻,为何他仍是无法释怀?

见他沉默,苏眉儿鼓足勇气,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关于叔叔的生意,那个张老大究竟是…”

“这些事苏姑娘不必担忧,在下已经派人加紧调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说罢,任云瞧见她咬着唇略显委屈的神色,禁不住又解释道:“张老大此人性情狠戾,心狠手辣,为自身安全着想,姑娘还是少掺和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