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数十名女子慌慌张张地出了别院,好些人哭哭啼啼的似是害怕。她皱皱眉,开口安抚道:“众位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这是带你们离开的…”

“离开?去哪里?”两三人尖叫着,脸色更为恐慌,急急询问。

苏眉儿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不似安抚,反倒让她们更害怕了,不禁疑惑地瞟了身边的任云一眼。

见他没有出声帮忙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若你们愿意回家,便派人一路护送;若想在此地安顿,亦能领一些盘缠,往后再嫁,也能算作嫁妆…”

“夫君未亡,便要我们改嫁?”女子议论纷纷,神色尽是不愿和为难:“这位姑娘行行好,就此离去罢。今夜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对,什么也没看见…”

“别院只是遭了小贼,我们没见着人…”

她们纷纷附和,还趁机想着适合的理由对付明日的问话。

苏眉儿只觉不可思议,迟疑道:“你们不想离开这样囚禁的日子,离开张老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这般残花败柳的模样,回家也只会给爹娘蒙羞。”说到此,好几个女子不由捂脸哽咽,却也无可奈何。

苏眉儿不死心,还要劝说:“你们尽可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张府锦衣玉食,我们身无旁物,又没有一技之长,如何过活?”官家的女子凭的便是好出身,门当户对再跟着好人家,便是一辈子。

如今离了家,若还失去了张府的庇护,她们独自生活又能支持多久?

“既然她们心意已决,苏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任云凑近她,在苏眉儿的耳边低声提醒道。

苏眉儿回过神,对于这些女子的选择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离了爹娘,离了张府,便再也过不下去么?

说到底,她们还是舍不得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为此,甚至还舍得用自由与尊严来交换。

见天一怀中抱着的“小”眉儿,苏眉儿垂下眼,终究转身离开。

强行带走她们,到头来这些女子对自己恐怕不是感恩,而是愤怒的指责…

如此,她又何必再伸出援手,一片好心却让人踩在脚下?

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苏眉儿扯下面纱,许久没有平复翻滚的心绪,脸上满是失落。

车内一阵沉默,终归被任云打破。

他蹙起眉,指向一旁问道:“苏姑娘打算怎么安置苏家的女儿?”

苏眉儿睇着犹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事前担心让旁人看出端倪,她早早便吩咐天一迷晕十年前的她,免得大吵大闹而打草惊蛇。

这理由无可厚非,天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她皱皱眉头,往后两人更是不可能生活在一处,便沉吟道:“或许,把她送到山中?她年纪尚小,在爹娘身边总是好些。”

就不知道那位老主持,愿不愿意接纳这个小不点了…

任云想了想,颔首道:“也好,回府后在下给主持写一封信,让他务必收留苏家的女儿。”

他不经意瞧了车内那躺着的小女孩,有些惊奇道:“先前面黄肌瘦,如今看来,她倒与苏姑娘十分相似。”

苏眉儿心下一跳,不但炎柳发现了,连任云也有所察觉。

她不忍心将十年前的自己送得远远的,那么只能是她多多避开…

如此一来,苏眉儿怕是不能时常上山与爹娘一聚了。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遗憾…

中毒

只是,“小”眉儿送往山上不到半天的时候,寺庙便派了一个小和尚匆匆来报。

说是小女孩昏睡几个时辰仍旧未曾醒来,主持把脉后也没能发现异状,只得谴人来任府求助。

小和尚年纪尚小,在幽静华美的任府中颇显局促。

苏眉儿亲手替他泡了茶,细细询问:“敢问小师傅,苏叔叔的女儿怎的忽然昏迷不醒?”

小和尚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低声嘀咕道:“小僧也不明白,主持大师没发现苏小姐身上有恙,却始终不曾醒来。”

“女儿失而复得,却发生这样的事,苏叔叔和姨娘怕是要伤心了。”苏眉儿轻轻一叹,却见小和尚的脸色有些古怪:“小师傅,怎么了?”

小和尚双手合什,念了一声“阿尼陀佛”,应道:“女施主,苏老爷和夫人大发雷霆,说是任公子…”

他飞快地扫了旁边的任云一眼,欲言又止。

苏眉儿一怔:“苏叔叔以为是任三公子动了手脚?”

她站起身,蹙眉道:“公子,奴家这便随小师傅上山一趟,跟苏叔叔和姨娘好生解释。”

毕竟当初提出要迷晕的人是她,怎好让任云背这道黑锅?

任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在下这便随苏姑娘一同上山。”

他交代天一去请镇上一位老郎中,稍后赶去,率先与苏眉儿赶往山中寺庙。

两人这一踏进庙门,便听见里头阵阵吵闹之声。

苏眉儿皱皱眉,听出是丽娘愤怒的声线。

寺庙乃清净之地,怎容许这般喧哗?

想必娘亲是急怒攻心,又过于担忧女儿,这才有所冒犯…

她大步走进,丽娘看见苏眉儿,双眼一亮,急急上前:“萍儿,你可来了,我家小眉迟迟不醒,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眼见来了自己人,丽娘眼睛一红,低下头便哭哭啼啼起来,仿佛刚才大声怒骂的人并非同一个。

苏眉儿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姨娘无需担忧,郎中正赶来,吉人自有天相,小眉会没事的。”

丽娘啜泣着点点头,余光瞥见门边的任云,脸色微变:“任公子,枉我与夫君都信你是好人,居然连一个八岁的女童也不放过,你、你…”

任云目光淡淡一扫,丽娘瑟缩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苏慕瞪圆了眼,亦低喝道:“任公子,我家女儿若有不测,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搁下狠话,单手卷起袖子,似是要不管不顾地上前拼命。

苏眉儿急忙拦着苏慕,好声好气地道:“苏叔叔莫要焦急,是萍儿亲自去救小眉出来,又怕被人发现,这才用了一点迷 药让她昏睡过去,之后便直接送小眉上山。这其中,怕是有误会。”

“误会?那为何天都黑了,她还始终不醒?”苏慕气红了脸,用力拂开她的手,满目愤怒。

苏眉儿一时不察,踉跄了两步,被任云从身后轻轻扶住:“苏老爷不必着急,郎中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天一与天二已经架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跨入庙门。

老郎中一脸灰白,显然吓得不轻。喘着粗气,好一会才缓过来。

苏眉儿匆匆迎了上去,领着郎中便进了后山的院子。

任云就要跟随,却被苏慕拦住了,后者不悦地皱眉道:“任公子还是留在此处为好,院落简陋,免得污了公子的华服。”

苏慕哼哼两声,拂袖而去。

见状,天二怒意顿生,就要前去教训这无礼之徒,却被自家公子拦下了。

任云笑了笑,摇头道:“这场好戏,我们在此看着便可。”

说罢,他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老主持,拱手道:“叨扰大师清净,在下心感歉意。”

主持双手合什,脸色平静:“此事贫僧不便插手,施主自便罢。”

说完,他带着一干小和尚离去了。

苏眉儿扶着老郎中,急冲冲地往里走。

只是到了门前,她脚步一顿,低声道:“房内人多,不免影响郎中把脉,萍儿便在门外等候便可。”

苏慕胡乱点了头,便扯着老郎中进了房。

丽娘的手帕不时擦着眼角,双眼通红。

苏眉儿不忍心,宽慰道:“姨娘不必担忧,这是镇上最好的郎中,定能让小眉醒来的。”

“希望如此…”丽娘喃喃说着,皱着眉头神色恍惚。

不到片刻,苏慕愁眉苦脸地走出,苏眉儿担忧地上前一问:“苏叔叔,郎中怎么说?”

苏慕满眼厉色,看着她沉默片刻终究坦言说出:“郎中说小眉中了一种厉害的毒,他也无可奈何,尤其此毒被一般人沾上,会渗入皮肤之中…”

苏眉儿愕然,下意识地往房内望去。老郎中趴在榻前,一动不动,莫非也沾上了毒素昏迷不醒?

她立刻转身要走,急急道:“萍儿这便去知会任公子一声,找个懂得解毒的郎中来…”

“等等,”苏慕一把抓住苏眉儿,眉宇间尽是不悦:“萍儿到底是苏家的人,怎能胳膊只往外拐?这会小眉中毒,看怕跟任公子也脱不开关系。你这一出去跟他说,不就等于自投罗网?”

苏眉儿被他说得越发迷糊,迟疑道:“苏叔叔,这小眉的毒拖不得。在桃源镇,还有谁比任家厉害,能立刻找到解毒的人?”

“任公子对我颇为芥蒂,会不会尽心找人救小眉也不自知。”苏慕沉吟半晌,拽着苏眉儿走到静谧一隅,低声说道:“萍儿,你将此物送去张府,张老大定会明白,自会出手相助。”

苏眉儿这才回过神来,撇开脸道:“苏叔叔,小眉刚从张老大的手中救出来,你怎的不怀疑是他下的手?如今又回去求他,叔叔就不担心张老大以此作为威胁,逼迫你跟姨娘再作些见不得光的事?”

“什么叫见不得光的事!我苏慕行得正,怕谁说去。俗语有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他侃侃而谈,面色不禁一沉:“萍儿若是不愿帮忙,叔叔也便当作从未提起就是了。”

“不是…”苏眉儿急忙摆手,咬咬唇有些不知所措。

爹爹始终相信张老大是好人,不知后者以往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这般深信不疑。

她心下苦恼,却仍旧接过了苏慕手中的一块小木牌。

薄薄的木牌呈方形,正面刻有一个“张”字,背面则是一个不知名的图案。

苏眉儿左右端详,终归是先答应下来了:“苏叔叔说得有理,萍儿待会便打发任公子先回去,独自到张府一趟。毕竟,小眉身上的毒来势汹汹,拖得越久,萍儿担心…”

苏慕沉重地颔首,回头看向屋内,眼底一片黯然:“这寺庙是任公子出钱筹建的,寺内的和尚对他感恩戴德。虽说对我们两人多加礼待,却也是看在任三公子的面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

他顿了顿,低低一叹:“真让人防不胜防。”

闻言,苏眉儿柔声安抚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不会因为任公子是筹建寺庙的恩人而让叔叔和姨娘为难。安置在此地,虽有些不便,却对两位有利…”

“有利?”苏慕冷冷一笑,反问道:“这些话,都是那位老主持告诉萍儿的罢?”

苏眉儿不明所以地点头,却听他嗤笑一声:“这庙宇的老主持定是跟任三公子一伙的,当然会想尽办法留下我跟夫人。如今小眉出事,最高兴的莫若是任公子了。那老主持也置身事外,不理我们几人的死活。”

“苏叔叔…”苏眉儿叹了口气,苏慕对任云的成见极深,已经很难逆转过来。

苏慕打断了她的话,满脸不耐:“萍儿也不必替任公子美言,叔叔只愿嘱咐你的事能办妥…别让叔叔失望,好么?”

对上他恳求的目光,苏眉儿一时心软,点头应下了。

恍恍惚惚地出了后院,她看着依旧站在庙门的任云,悄悄收起了那块小木牌。

“苏姑娘,天色已暗,我们这便回府罢。”

苏眉儿一怔:“苏家女儿的病有些古怪,可否让别的郎中来看看?”

“在下亦有这样的念头,只可惜苏老爷怕是不愿意接受这好意了。”任云扯扯嘴角,笑容多了一丝讥嘲。

苏眉儿睇着他,总觉得眼前的人话里有话:“既然任公子不愿帮忙,奴家这便去请别的郎中过来…”

牵起她的手,任云径直带着苏眉儿出了庙门,嘴角微弯:“苏姑娘的要求,在下又怎会拒绝?”

说罢,他目光微沉:“只怕苏老爷的请求,并非此事,而是其它。姑娘总是这样事事如了他们的意,这是为何?”

苏眉儿喃喃道:“苏叔叔和姨娘是奴家的亲人…”

这世上最亲,最难以割舍的人…

“可姑娘却总是看不出两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任云衣袖微动,往前一翻,掌心赫然是她藏在袖中的木牌。

苏眉儿大惊失色,扑上去就要抢回,却被他轻易避过。

任云顺势揽着她的腰身,把苏眉儿禁锢在自己的怀中,轻声一笑:“若果这木牌真的落在张老大的手里,此处暴露了,后果如何,苏姑娘确实不知道么?”

怜惜

将木牌送去张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苏眉儿垂下眼,心底隐隐一股苦涩悄悄弥漫。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始终无法拒绝苏慕的请求。

那双记忆中曾慈祥且温柔的眼眸静静地睇着自己,仿佛十年前那般,让苏眉儿如何能说出一个“不”字?

至于后果,恐怕这寺庙中的人都不能幸免…

“这样真的值得么,苏姑娘?”瞥见她黯然的双眸,任云揽着她,低声问着。

苏眉儿摇摇头,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

“如此的纵容,如此的自欺欺人,姑娘还想继续下去?”任云仍旧轻声说着,搂着她的肩膀愈发用力。

“在下不知道姑娘与苏家老爷有什么渊源,只晓得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他们死不悔改,又与你何干?”

苏眉儿长长地吁了口气,站直身却撇开脸,没有直视任云的视线:“他们向来心善,不过是一时糊涂…”

闻言,任云嗤笑道:“以前或许是受了张老大的迷惑,只是此时此刻,真的还是这样么?”

苏眉儿一窒,余光瞥见任云那双似是尽数了然的黑眸,心底一阵慌乱:“或许,张老大手中有两人的把柄,这才…”

任云低低叹息,不知是为了她的心软,还是不切实际的希翼:“苏家的女儿确实是中毒了,并非在我们救她出张家别院的时候,而是进了这寺庙之后。”

“不,这不可能。”寺庙中皆是一心向佛的和尚,如何会对一个八岁的女童下手?

苏眉儿不可置信,心中隐隐有了些眉目,却硬是忽略之。

任云笑了笑,对于她近似欺骗自己的举动并未多加指责:“既然姑娘心里有数,在下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只是不入流的小毒而已,今夜那女童便会安然无恙。”

“当然,前提是她没有还在后院的房内,要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苏眉儿却明白了任云的意思。

先前不断涌起的慌乱,此刻奇迹般的渐渐平复。

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相同的人,终归是会变的。

爹娘再不复以前,这是已经呈现在眼前的事实。

苏眉儿叹息一声,神色平静:“那块木牌有什么渊源,想必任公子是知晓的。”

“张老大的信物罢了,看见这东西,必然派人尾随在后,查探此地,再将两人带离…不过如此而已。”任云反手拿出木牌,重新放在她的手中。

这一刻眼前的女子眼底的迷雾终于慢慢散去,透出清亮透彻的目光。

有些事苏眉儿并非不知,却只是一再忽视。

她用力捏着木牌,淡淡道:“只为了离开此地,不惜在自家女儿身上下毒…他们已经被这里的生活逼得不能不下狠手了?”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寺庙的生活确实过于平淡且贫苦了,也难为他们受不住。”任云放开手,微微笑道:“之后姑娘要怎么做,在下便不再插手了。”

“既然他们想离开,便…遂了两人的愿。”苏眉儿低下头,轻声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也是他们的选择。”

“不后悔?”任云看着她,目光一沉。

苏眉儿摇头:“我想要他们过得快乐和安稳,只是强加在两人身上的念头罢了…”

即便能在寺庙中安然无恙地过上数十年,对于爹娘来说,恐怕是又一次的炼狱而已。

如此,她又何必让两人在煎熬中度日如年?

心意已决,苏眉儿再次点头:“此事便有劳任公子安排了,务必让苏叔叔和姨娘…”

她话语一顿,垂下眸,骤然心底一阵烦闷。

这一会要请求什么,让爹娘继续锦衣玉食,安然无恙地度日?

还是把他们送往张府,交给张老大来安置?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苏眉儿心里想要的。

任云看出她的犹豫,挥挥手便让天一去办了,牵起苏眉儿便往外走:“既然事情已经了解,我们这就回府去罢。”

她正要答应,忽感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