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令朱蕴娆蓦然抓住一丝希望,于是她双眼一亮,擦去眼泪盯着陈梅卿问:“哥哥要我做什么?”

“你回去替我仔细查检,找找看可有这么一张字纸,题头写着这五个字…”陈梅卿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只见其上工工整整写着“续忧危竑议”五个字,“如果他当真图谋不轨,这一份文书的底稿,只怕就在他手上。”

朱蕴娆见状悚然一惊,即便对陈梅卿惟命是从,也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禁有些推却地嗫嚅:“我不识字…”

“正因为你不识字,这事才好办,他背着所有人,却不见得会防备你。”陈梅卿话到此处,嘴角不觉翘起一丝狡黠的冷笑,“你将这五个字的模样认全了,回去照着找就是。只是千万记住,这件事必须瞒住所有人,绝对不能被他察觉,否则你哥哥我仍免不了与他短兵相接,难逃一个死字。”

第六十三章 情深处

朱蕴娆闻言浑身猛一激灵,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若有人伤你性命,我就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出事,可是我也不能害了他。这张字纸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若将它找出来交给你,他会不会有事?”

“枣花,这件事太复杂,我一时也没法说清,就这么说罢——如果你找不到这张字纸,也许齐雁锦就是清白的,等风波平息我就悄悄地回临汾,不会惊动任何人…可如果你找到了字纸却不交给我,受情势所迫,我和他只能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所以如今能够挽回这一切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陈梅卿说到此处,原本凌厉的眼神忽然变柔,温和的口吻几乎像是一种诱哄,“枣花,我知道你对齐雁锦的感情有多深,只要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我决不会将他逼上绝路。说到底,我终归是你的哥哥,又怎么忍心真的棒打鸳鸯,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这时朱蕴娆终于发出一声啜泣,将陈梅卿的要求答应下来,“哥哥,我要你平安无事,也要证明他的清白…”

另一厢酒馆大堂之中,就在熊三拔与赵之琦大眼瞪小眼,各人灌满了一肚子茶水的时候,两人终于看见朱蕴娆从二楼走了下来。这时她已经戴上了遮面的眼纱,因此无人能窥见她苍白的脸色,二人连忙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关切地问:“怎么样,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朱蕴娆摇摇头,低语声从面纱后闷闷地传出来:“我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吧,不要让人知道我与哥哥碰过面。”

熊、赵二人对此当然求之不得,只当她低落的嗓音是因为与亲人离别所致,只有赵之琦仍旧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哥哥把话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嗯,都说清楚了。”朱蕴娆点点头,因为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平稳的声线令人毫不生疑。

这下熊、赵二人以为自己替齐雁锦办成了一件大好事,不再忐忑,欢天喜地的将朱蕴娆送回了家。这时齐雁锦与连棋仍然在外奔走,厢房里寂无一人。朱蕴娆一刻也不敢迟疑,悄悄在房中翻找起来。

她目不识丁,而齐雁锦似乎压根不往房里搁字纸,她将明处都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这时朱蕴娆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回想陈梅卿的话,心中却越想越觉得空落落地害怕。

哥哥让她死记硬背记下的五个墨字,意义不明,却深深地印在朱蕴娆脑中,像一道萦绕不去的催命符——她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却早已别无选择。

其实打心底里,她并不相信齐雁锦真的会有那么一张可怕的字据,即使有,她也不知道夫君会把如此要紧的东西藏在哪里。朱蕴娆独自闷坐了一会儿,忽然神使鬼差地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走到床边,伸手摸向嵌在床头的暗屉。

在暗屉内各式精巧的瓶瓶罐罐后面,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字纸,朱蕴娆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多希望那只是一张不起眼的药方。

然而展开字纸的一刹那她忘了呼吸,只知道傻盯着字纸上那五个刺目的墨字,一颗心直直坠到谷底。

难道一切都被哥哥言中——夫君他为了报仇,真的在做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吗?

可怕的发现令朱蕴娆的心一阵紧抽,她疼得弯下腰,将冷汗潸潸的额头抵在暗屉的雕花上,细嫩的肌肤被磕得生疼。

假使一切如哥哥所说,夫君在找当今太子寻仇,那他犯的是多重的罪!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丝后怕,有没有一丝一毫顾念到她?

朱蕴娆骇然睁大双眼,就像眼睁睁看着迷途的羔羊攀上悬崖一样,心惊胆战却又无能为力。如果夫君当真犯下了杀头大罪,她势必也会受到牵连,难怪哥哥要阻止她和夫君在一起,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已经举目无亲,身世又是那么可怜,却叫她如何放得下…

四顾茫然,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她的哥哥。眼下这节骨眼上,也由不得她瞻前顾后了。

一番踌躇之后,没头苍蝇似的朱蕴娆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她暗自打定了主意,便将字纸仔细折好,重新放回了原处。

这天齐雁锦一直忙到天擦黑,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朱蕴娆身边。

他照旧将脸埋在朱蕴娆温热的胸前,像个孩子般地汲取安慰,然而朱蕴娆却满怀心事,忍不住第一次开口问他:“夫君,你天天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呢?”

齐雁锦以为她在埋怨自己冷落了她,不禁低低笑了两声,戏谑道:“怎么?我不在,你觉得孤单了?”

朱蕴娆双眉一蹙,心跳快了两拍,对怀中人隐隐生畏,双臂却又忍不住将他搂得更紧:“嗯…也不是,就是一个人闷在家里,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些什么,所以一边记挂着你,一边就有点心慌。”

齐雁锦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话,只当她是在撒娇,于是自得地笑了笑,毫无防备地对她说出了心里话:“娆娆,我原先家大业大,本该有八抬大轿娶你,怎料天降横祸,让我有志难申、有冤难诉。我从前只道凡事自有天命,近些年却越来越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卑鄙小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必定一一还报回去。”

“可是夫君…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八抬大轿,”朱蕴娆鼻子一酸,两眼湿润地抱紧了齐雁锦,喃喃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明白,”齐雁锦紧拥着朱蕴娆,被她这股没来由的不安感动,双手摩挲着她的腰肢,低声安慰她,“你放心,很快一切都会结束,到那时我便无牵无挂,从此全心全意陪着你。”

“现在就全心全意陪着我,难道不行吗?”朱蕴娆低头枕着齐雁锦的肩窝,鼻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苍术香,却心酸得只想落泪,“我知道你受过很大的罪,也吃过很多的苦,可这份冤屈你要找谁报呢?我…我其实听哥哥说起过你的生世,你父亲当初为什么不支持皇帝的大儿子呢?虽然有其他王爷更受宠,可是立太子呢,谁都知道应该立大儿子。”

她这番懵懵懂懂的言论,却把齐雁锦给逗笑了,于是他宠溺地捏了捏朱蕴娆的鼻尖,很随意地对她解释:“在我看来,做官就像做买卖,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会有趋炎附势之辈。当初那一场国本之争,我们只看哪一方的胜算更大,便将宝押在哪一边,整件事就像是一场赌局,其中又有多少道义?”

朱蕴娆一听这话就急了,秉持着淳良的本性,与齐雁锦争辩道:“怎么能不顾道义呢?从古到今,皇帝的大儿子就该坐太子之位,连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齐雁锦低头凝视着怯生生的朱蕴娆,不觉失笑:“娆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然,齐家也不会输了。”

朱蕴娆闻言神色一黯,沮丧地喃喃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支持郑贵妃呢?就因为皇帝宠爱她吗?”

“是啊…我们一直以为这份宠爱,可以为我们带来胜算。”齐雁锦抚摸着朱蕴娆浓密的秀发,在她颊边轻轻落上一吻,怅然叹息,“你之所以疑惑,是因为并不了解郑贵妃——她是那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天子为了将她立为皇后,不惜与满朝文武对抗,许多年不事朝政。其实私心底,我能够理解他的心,那份为所爱之人拱手河山的决绝,让我心有戚戚,也希望他能赢,却不曾想到,原来贵为天子,也会有事与愿违的一天。”

他的语调极尽温柔,一时软化了朱蕴娆的坚持,却让她陷入更深的迷惑:“你是说…为了爱,就可以抛弃道义吗?”

她说这话时,齐雁锦顺势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地反问:“你抛下一切来到我身边,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朱蕴娆心中遽然一痛,刹那间头脑一片清明——没有错,她为了爱,可以抛弃道义追到他身边——那是因为她爱他,不惜粉身碎骨也要相随。

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齐雁锦去赴死?

朱蕴娆默默低下头,攥着齐雁锦衣袍的十指不觉发起颤来,决心却在温存之间暗暗下定。

她不能让夫君去冒险,哪怕他身负血海深仇——自从爱上他,她的世界再无道义。

第六十四章 打鸳鸯

翌日清晨,当朱蕴娆睡眼惺忪地苏醒时,枕边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带着一夜缱绻后的疲惫,懒懒地推开被子坐起身,四肢蜷成一团,双眼紧盯着齐雁锦睡过的半边床铺,痴痴地出神。

身旁柔软的床褥上带着浅浅的凹陷,锦被之下尚有余温,枕边还落了一两根碎发。

她伸手拈起那两根发丝,小声啜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猛地吸了吸鼻子,毅然伸手打开了床头的暗屉,从中抽出那张令她做了一夜噩梦的字纸。

按照约定,她必须前往昨天与哥哥相见的那家酒楼,亲手将这张字纸交给陈梅卿。

朱蕴娆逼自己强打起精神下床梳洗、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不料却在走出厢房时,迎面撞上了刚刚做完晨祷的熊三拔。

熊三拔打量着朱蕴娆一身外出的打扮,疑惑地问:“夫人,你这是准备出门吗?”

自从与齐雁锦重逢之后,朱蕴娆一向不肯独自外出,因此这时候她害怕熊三拔会对自己起疑心,便拿陈梅卿预先为自己编造的理由,对他搪塞起来:“今天我哥哥就会离开北京,我们约好在昨天的馆子里见最后一面。”

她撒着谎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那张字纸此刻正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

这时熊三拔的半边眉毛因为担忧而微微耸了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很温和:“你哥哥要离开北京了?你就这样一个人出门,不要紧吗?”

朱蕴娆摇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熊三拔,小声道:“不要紧的,我只想好好与他道个别…”

“唔,既然是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也是应该的。”熊三拔犹豫着附和了一句,可一想到朱蕴娆就要单独去和陈梅卿会面,就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主动提议,“要么,还是由我陪你走一趟吧?”

“不,不用了,这也太给你添麻烦了。”朱蕴娆慌忙拒绝,神色间闪过一丝惊恐。

“没关系,”熊三拔热心地笑,“有人陪着安全些,再说那家酒楼我经常去,路也很熟。”

事实上,除了对陈梅卿有些不放心之外,熊三拔也的确很想为朱蕴娆做些事——对于这位刚刚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抉择的夫人,他既敬畏她的勇气,也同情她的遭遇——就像他在罗马时读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那一对苦命鸳鸯,同样也要依赖神父替他们牵线搭桥,此时此刻,帮助朱蕴娆似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熊三拔就这样怀着满脑子浪漫的想法,陪同朱蕴娆前去与陈梅卿见面,却因为轻信了眼前的弱女子,忘了将这件事设法告知赵之琦。

而另一厢,陈梅卿已经在酒楼的包厢里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他抱着最坏的打算,依照心中最可怕的猜测做好了准备——论人脉,现如今的京城里,他绝不会输给家道败落的齐雁锦,眼下之所以行事缚手缚脚,只因自己的妹妹涉身其中,叫他有心打老鼠,又怕碰伤了玉瓶。

整个计划里,他给了妹妹五天时间,与她约好每天在这里等候,只要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借口与他道别来这里碰头。若五天后朱蕴娆仍旧一无所获,他会选择相信齐雁锦此人清白无辜,从此一个人离开北京。

事已至此,但愿一切都是他多虑,否则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先带枣花远离那个疯子!

就在陈梅卿凝眉沉吟间,店家拎着茶水叩开了房门,与他禀告道:“大官人,楼下来了一位娘子,想要见您呢。”

陈梅卿眉峰一挑,连忙应道:“快请她进来。”

店家答应了一声,添完茶水后便告退,须臾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包厢的房门轻轻被推开,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个人。

来人正是朱蕴娆,她脸色苍白地走到陈梅卿面前,失魂落魄地往地上一跪,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成串地落下来:“哥哥,求你救救他…”

“别急,你先把话说清楚,”陈梅卿伸手扶起朱蕴娆,体贴地为她拭去眼泪,低声问,“你一个人来的?”

“熊大哥陪我来的,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就坚持跟来了,现在正在楼下候着呢。”朱蕴娆红着眼睛回答,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问,“哥哥,我夫君他不会出大事的,对不对?”

此刻陈梅卿没有直接回答她,却自顾自地问:“你找到那张字纸了?”

朱蕴娆无助地盯着哥哥,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那一小叠字纸,颤着手送到陈梅卿眼前。

陈梅卿取过字纸,抖开纸片细看,只见纸上墨字涂涂抹抹,明显带着斟酌的痕迹,一看便知是底稿。于是他脸色一变,沉声道:“看来这人并没有对你设防,枣花,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齐雁锦有没有对你透露他近日的行踪?”

“他,他昨晚说,这几天要出一趟远门,忙完才会回来。”虽然不大情愿,朱蕴娆还是对哥哥吐露了昨夜的闺中私语,事实上,眼下她对齐雁锦也是极不放心的。

“那就对了。”陈梅卿将手中字纸揪成一团,眉宇间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同时脸色也凝重得可怕。

朱蕴娆惊慌地望着脸色铁青的陈梅卿,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突然厉声喝道:“听着,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朱蕴娆一听这话便慌了,头昏脑胀地扶着桌子站稳,却倔强地与他争辩:“哥哥,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是个亡命之徒!”陈梅卿疾言厉色地打断朱蕴娆,不容她再置喙。

朱蕴娆倒吸一口冷气,隐约觉得上了哥哥的当,一时慌得没了想法,竟本能地闷头往陈梅卿怀里一撞,去抢他手里的字纸。

陈梅卿顺势将朱蕴娆抱住,由着她从自己手里夺过字纸,见她犹如困兽,自作聪明地将纸团塞进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不禁心口一疼,眼泛泪花地骂:“该死的,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他!”

朱蕴娆对他不理不睬,一门心思地吃掉罪证,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齐雁锦。这时陈梅卿口中却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厢房窗外立刻闪过几道人影,只听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三四名锦衣卫破门而入。

朱蕴娆惊恐地抬起头,嘶哑地问:“哥哥,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不会放你走出这间屋子。”陈梅卿咬牙切齿地说完,对这几人发号施令,“拙荆败坏门风,让诸位见笑了,此刻守在楼下的那个西洋人,正是我要抓的奸夫,还请诸位照顾我颜面,拿住他之后,切莫声张。”

“大人放心。”几名锦衣卫应声而动,飞快地往楼下赶去。

朱蕴娆又急又气,脑中嗡嗡作响差点昏倒,忍不住开口怒骂:“哥哥,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

陈梅卿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疾步走到门边反锁住房门,将朱蕴娆圈禁在包厢里。

片刻之后,楼下果然传来一阵嘈杂,隐隐可以听见熊三拔在用生硬的官话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犯了什么罪!”

羞愤又委屈的眼泪一下子迸出朱蕴娆的眼眶,她疾步冲到门边抓住门闩,在遭遇陈梅卿阻拦时愤怒地诘责:“你为什么要抓熊大哥?这件事根本和他没关系!”

“我知道,”陈梅卿扼住妹妹的双手,漠然回答,“我只将他抓进牢里关几天,免得他对外通风报信,等风平浪静之后自然会放他出去。”

朱蕴娆咬住嘴唇不说话,双眼死盯着陈梅卿,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哥哥,你骗了我!”

陈梅卿心里酸酸楚楚地被刺蜇着,却面不改色地还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谢我的。”

朱蕴娆墨黑的眼珠里寒光一闪,猛地伸手攥住陈梅卿的衣襟,厉声道:“你想害他,我知道!”

陈梅卿躲开朱蕴娆扑上来的双手,气急败坏地骂:“你懂什么,由着他胡作非为,天下就要大乱了!”

朱蕴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骗子!你将我关在这里,又要我如何信你?”

“与其因为你感情用事,坏了大事,倒不如我现在狠点心才好。”陈梅卿冷冷丢下这一句话,不顾朱蕴娆的哭喊挣扎,硬是打开门独自离开,将她一个人锁在了包厢里。

朱蕴娆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喊哑了嗓子,才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傻傻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朱蕴娆抱着膝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这时窗外忽然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影,须臾之后,就听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一道人影随着烛火一起闪进门来,却是拎着食盒的陈梅卿。

第六十五章 南海子

朱蕴娆一言不发,就这么板着脸纹丝不动。陈梅卿眼瞅着自己倔强的妹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将食盒放在桌上,自己挑了个绣墩坐下,好言相劝:“快起来吃饭,地上凉,你这么坐着,对身子不好。”

朱蕴娆对他依旧不理不睬,陈梅卿等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冷笑:“看来,你是彻底将我当仇人了?”

“放我走。”朱蕴娆也不多话,只是木愣愣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陈梅卿面色一沉,径自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拨在一只碗里递给她。朱蕴娆一狠心,挥手将碗筷打翻,又在瓷碗坠地的一瞬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瓷片刺耳的碎裂声中,陈梅卿从牙缝里轻轻冒出一声:“胡闹。”

“放我走。”朱蕴娆依旧蜷成一团,泪珠无声地滑出眼眶,一颗颗砸在地上。

“我就是来带你走的。”陈梅卿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你总待在这里也不像话,店家还要做生意呢不是?”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泪光闪烁地抬起头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替你安排好的客栈,”陈梅卿强行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语气中带着胁迫,“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若不愿意乖乖跟我走,我有的是办法。”

“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朱蕴娆一瞬间泪如泉涌,只能以袖掩面,闷声哽咽着,“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这一晚,朱蕴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下楼,酒楼的伙计活似送祖宗一般,将陈梅卿一行恭送了出去。她被人扶上一辆马车,把守在四周的锦衣卫全副武装,令她插翅难逃。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能有这等势力,就像她从不知道夫君在冒天大的险。人人都将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偏偏,他们都不肯放过她。

这一刻,寒风像刀子一样锥着朱蕴娆的心,四周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冷,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冰封起来——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灰暗。

自从住进陈梅卿安排的客栈,朱蕴娆便不声不响地开始绝食,期间任凭陈梅卿如何诱哄,都不能使她就范。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蕴娆陷入绝望之际,怒气腾腾的陈梅卿挟着一身冷戾之气,再度来到她身边。

“看来,你是存心要和他一起往死路上走了。”陈梅卿看着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的朱蕴娆,冷冷开口,“你明明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愿意为他饿死?你就这么爱他?”

“放我走,”朱蕴娆背对着陈梅卿,用一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声调呐呐道,“我突然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哼,你以为,他现在还顾得上你吗?”陈梅卿横眉怒目地咬牙道,“比起他蓄谋做的那些事,你是死是活,只怕对他根本无关紧要。”

躺在床上的朱蕴娆浑身一颤,隔了好久才低声回了一句:“我不信。”

“你不信?”陈梅卿暗暗握紧了拳头,讥嘲道,“你不信,我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敢不敢?”

这句话犹如一剂灵药,顷刻间注入朱蕴娆水米不沾的身体,令她一扫之前的颓唐,竟然慢悠悠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梅卿问:“你这话可当真?”

“岂能有假。”陈梅卿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看着妹妹忽然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极不是滋味,却还是伸手从熏笼上拽过一件貂皮大氅,细心地替她披上。

朱蕴娆乖乖地站着不动,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齐雁锦,憔悴的脸上不觉便浮起一抹笑意,看着病恹恹的,偏又美得惊人。陈梅卿瞪了她一眼,低语道:“我看你是疯了。”

朱蕴娆随便他数落,只顾微微地笑着,执拗的眼神越过陈梅卿,定定地盯着某一点,同时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让陈梅卿几乎要错觉齐雁锦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股寒意从他脚底往上窜,他不再说话,沉着脸将朱蕴娆领出门。

二人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客栈,登上了一辆马车。这时朱蕴娆才笼着袖子不放心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城外的南海子猎苑,”陈梅卿双眼紧盯着朱蕴娆,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知道吗?今天是太子出宫狩猎的日子,而我查出齐雁锦两天前就已经出城。你猜,我们会不会在那里遇见他?”

朱蕴娆听了陈梅卿的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浑身立刻瑟瑟发起抖来:“不,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大胆,敢去找太子的麻烦…”

“哼,只怕他要做的,可不止找麻烦那么简单。”陈梅卿面色凝重地瞥了朱蕴娆一眼,不再说话。

因为陈梅卿的事先打点,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驰出了北京城。通往南海子的路越走越萧瑟,路边积雪压着枯草,在严冬里显不出一丝生机。

朱蕴娆一路拢紧衣襟,脸却还是被寒气冻得木木的,除了呆滞挤不出一丝更多的表情,只有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不断地苍白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疾驰的马车终于停下,朱蕴娆迫不及待地钻出马车,双眼隔着自己呵出的一团团白雾,湿漉漉地望着南海子猎苑一望无际的围墙。

陈梅卿跟在她身后跳下车,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去吧。”

朱蕴娆略有些迟疑地问:“这不是太子打猎的地方吗?咱们就这么进去,不要紧?”

“放心吧,我早已经疏通好,再说,你现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陈梅卿揽着她的肩,领着她从侧门走进了南海子猎苑。

围墙之后别有洞天,走进占地辽阔的猎苑之后,入目是金碧辉煌的行宫,而远处广袤的山林池沼之间,寒鸦翔集、鹿鸣呦呦。连串的海子像天女从九霄抛下的明镜,静静地倒映着朗朗晴空,偶尔有几点水鸟掠过平湖,如轻刀剪水。

此等景致,远胜楚王府数倍,朱蕴娆一时看得呆了,这时就听陈梅卿在她耳边催促:“走,我领你去见齐雁锦。”

与此同时,为了迎接太子圣驾,一队道官正从行宫中的九真殿鱼贯而出,缓缓走向猎苑的北大红门。齐雁锦此刻混迹于队列之中,身穿织锦法衣,双手深深藏在袖中,一双锐利的眼不时瞥向四周,观察着猎苑的地形。

今时今日,就是他一决胜负的最后一战。

为了消弭身负的仇恨,他苦心经营了许久,一度抱着必死的决心,而现在,他必须留着自己这一条命,回去见那个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人。

当道官队列转过行宫的殿宇,北大红门已遥遥在望。齐雁锦面若冰霜地眺望着红门,眸色深沉——不消片刻,毁了他齐府一门的罪魁祸首就会从这扇门进来,他要杀的那个人,无人敢动手,所以他势必要亲自上阵,去取仇人性命。

列队走出大门迎接圣驾,枯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忽见十几个红衣太监策马而来,大家都知道这是圣驾将至之意,纷纷抖擞起精神。

一刻钟之后,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等候的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先是摇曳的华盖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接着是一队红衣太监打头阵,身着罩甲的太子骑马走在猎队最前,马后则跟着他锦衣襕袍的部下们。

这时道官们便跟着行宫里的宫人、经营南海子的“海户”们一起,齐齐跪满了一地。青春正盛的太子意气风发,骑在马上接受众人的跪拜,恩准众人平身之后,这才下马走进了北大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