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真头也不抬:“解释过了。”

武祯:“那他怎么还这么不待见我?对了,他不待见我,对我那个未婚夫婿还挺好的,态度和蔼令我吃惊啊。”

柳太真埋头写字,语气平静:“我父亲确实挺欣赏梅家大郎,大约半年前,他还悄悄问我选个这样的夫婿好不好,瞧那意思他是想撮合我们两个,不过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喜欢这种。”

武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忍不住在脑中将满脸肃然的柳御史、严厉冷淡的柳太真还有面无表情的小郎君三人放在一起,结果这个画面一出来,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这画面也太可怕了,这种压迫人心的气势和力量,大约就叫正气凛然吧。

武祯挥掉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好奇问柳太真:“不喜欢小郎君这种,你就这么直接跟柳御史说了?他有没有问你喜欢哪种?”

柳太真依旧没抬头,语气敷衍:“问了。”

武祯追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柳太真:“我说‘若武祯是男子,我就喜欢那种’。”

武祯:“…”得,知道为什么柳御史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了。

“你在这写什么呢,跟我说两句话也没心思。”武祯凑到柳太真那边去看她写的什么,强迫着扒拉开了一卷的卷首。

“《精怪札记》?你倒有闲情逸致,先前写了本《妖鬼札记》,现在又来写精怪。”

柳太真嫌弃的拍开她,“别妨碍我工作。”

想到妖鬼札记,武祯就想到梅四,那家伙十分喜欢《妖鬼札记》一书,还说要给著者白蛇郎画一整本画册呢。说起来,这两天也没见到梅四,估计是憋在家里一心画画了。

“蛇公。”一个气质斯文儒雅的男子捧着一个卷轴上了雁楼,身形丰润的女子走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几条猪肉。

“猫公也在,恰好,我与朱娘抓到个有趣的东西,给二位看看,是什么来头。”

男子容貌不如何出色,但气质亲和安静,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他将画轴放在了武祯与柳太真面前,示意她们看。

与他相携而来的女子身上一股凶悍之气,放下菜篮子道:“前两日夜间我与郎君在外巡视时抓到的。”

这两人便是柳太真手底下的两位副手,一男一女,乃是一对夫妻。男子名为凌霄,是凌霄花妖,在东市开了家书铺,女子是猪妖,名为朱萦,乃是屠户。白日里,这夫妻两就在东市,一个卖书一个卖猪肉。夜间,两人还会自觉的巡视长安城,避免鬼怪作乱。

与他们两人相比,武祯手下两个副手一个神棍一个斛珠,真正是不务正业。

柳太真伸手展开凌霄送来的那一张画,上面几十只神情狰狞的恶鬼映入眼帘,她细细看了看,赞道:“这画不错,颇有几分灵气。”

武祯打量半晌,忽然奇道:“这画风十分眼熟,我怎么看着,好似是出自梅四之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柳太真将手覆在画上感受了一番,收回手之后说:“武祯,你感觉到了吗?”

武祯点头:“感觉到了,这东西分明不详,却又太过‘干净’,就算有几分奇特的妖邪之力,也很淡。”她扭头望向凌霄二人,“你们怎么抓到的这东西?”

身材比一般娘子魁梧丰满的朱娘子说:“当时我们见这些东西乘着黑云要往宫城方向去,就拦下了它们。我们开始以为是恶鬼,但又没有鬼气,郎君说嗅到了它们身上的墨味,猜想它们可能是墨鬼之流,便用一张灵符卷轴将它们拘了起来。”

凌霄点头补充说:“正是如此,这些东西被拘进卷轴之后,就成了这样一幅恶鬼图。但这两日我们仔细研究了一番,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墨鬼,所以才拿到雁楼请两位看看。”

武祯注意的不是这东西,而是…“往宫城方向去的?”

“是,猫公觉得有什么不妥?”

武祯莫名想到小公主那株白茶,白茶虽然没说,但之所以会变成那副样子,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武祯先前就在想,会是什么东西进入宫城却没有引起注意,就连她亲自去了,也未察觉到什么不详气息残留在附近。

她忽然将画轴一卷,“这个先借我一下,我去找找梅四,看看是不是他画的东西。”梅四那小子每次画了新的图就要拿过来给她鉴赏,看了这么多,武祯几乎能肯定手里这画就是梅四画的,所以梅四到底是怎么画出的这种带着妖邪之力的东西?

被武祯惦记了的梅四,此刻身在妖市。不过此时的‘梅四’,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梅四。他的身躯被一个妖灵占据,神魂也暂时陷入了昏迷,被挤在身体的角落里。

占据梅四身体的妖灵在躲避一个人,那个将他抓起来,分割成两部分关在特殊炼制的笔和纸中的男人。那男人看着是个病歪歪的普通人,但手段奇诡,他原本好好的在扬州那边待着,却被那男人弄成那副样子带来了这里,还被迫让一个人类使用了自己的力量,真是憋屈的很。

长安城他从未来过,人生地不熟,不过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地方妖气冲天,非人之物聚集,躲在这里的话,那个男人短时间里估计也找不到他,躲一段时间,等避过风头了,他就离开这里回扬州去。

妖灵打算好了,在妖市中几番寻找,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休养一下。他的妖灵被这个身体的小子画画用掉了不少,他还把拘着他的纸笔投进火里烧掉了,虽然间接地放了他自由,但也让他伤了元气,得好好修养才行。

转了一圈,妖灵选定了妖市中一栋形如展翅之雁的楼,也就是雁楼。这位外来的兄弟混进妖市,压根不知道这里还有规矩,更不知道雁楼里有妖市两位惹不得的公。他只是发现雁楼位置极好,对自己的伤有益,便毫不犹豫的潜入了雁楼。

雁楼中,武祯走了,凌霄与朱娘子也回家去了,就剩下柳太真一人还留在这里。作为人与妖结合所生之子,她的身体有一些缺陷,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在水里待一阵,因为她的娘亲是亲水的水生蛇妖,对柳太真来说,待在水里也让她更加舒服。

雁楼大堂中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水常年温热,水汽氤氲,柳太真时不时就会化作原形在这池子里泡一泡,这一次也是,她变成蛇泡进水里,静静沉在水底。

雁楼很安静,这里总是如此安静的。忽然,柳太真感觉到了一个陌生的气息入侵了雁楼。这里是她的地盘,就算潜入的人很小心,也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被她发觉了。柳太真没有急着出去,而是继续待在池子里,等着那潜入者靠近。已经很久没有妖敢偷偷潜入雁楼了,这一个敢就这么偷溜进来,不是胆子太大就是脑子太差。

潜入雁楼的妖灵发觉这楼中无人,大喜过望。既然无人,他就方便多了。这楼里布置华丽,中央有个烟雾缭绕的大水池,池上横着一架长桥,通往后面的平台,两架盘旋的楼梯分别靠在左右两边。

因为现在占据的是个普通人身体,又元气大伤,妖灵的感觉迟钝了很多,他走上那悬空的长桥,一点没察觉到桥下水中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水底打量着他。

这是梅四?柳太真在水底缓缓游动,同时观察着桥上行走的人。她是见过梅四的,常常跟着武祯一起玩的那些人她都眼熟,没办法,那些精力旺盛的少年们,看到她这边的一群少女,就非得过来互骂一场,吵吵闹闹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眼熟了。

不过,这个梅四,似乎不太对劲。刚才不久前,武祯才拿着据说是他画的画离开,结果他现在就忽然出现在这里,普通人怎么能进入妖市,还能进入雁楼呢?

妖灵走到桥中间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了有异,不过此时才发现不对已经晚了,他连跑都没法跑,水中忽然窜起的一条巨蛇一口衔住了他,将他掼进了水里。妖灵猝不及防入了水,身体一阵抽搐,忽然吐出来大股墨汁。

这妖灵原身是一卷变化无常的墨画,最怕的就是沾水。柳太真用尾巴卷着梅四的身体一甩,他顿时又吐出了大股墨汁,眼见差不多了,柳太真将脑袋凑到梅四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脖子咬下去。这一下,并未见血,倒是随着柳太真的蛇头移开,一团扭曲的黑墨,外面裹着一层紫烟,被她逼出了梅四的身体。

妖灵见情况不妙想要逃跑,张口就是一吸,直接将妖灵给吞进了肚子里。巨蛇的蛇身鼓起一块,最开始那里还鼓动两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接着那个鼓起也慢慢平复了。

柳太真尾巴一甩,将方才梅四吐出的黑墨甩到了池子之外,她不可能任由这种妖墨染了自己泡澡的池子。

梅四挣扎着醒了过来,妖灵从他的身体里出去之后,他的神智就恢复了,不过先前被附身之时的事情他完全不记得,所以一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水里,他真是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了一边的石头。

滑溜溜的石头是白色的,有点奇怪,上面还有花纹。梅四看着自己紧紧抱住的‘白石头’,慢慢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白石头很长,不仅长还会动呢。

梅四明白过来自己浸在水里还抱着一只巨蛇的时候,内心毫无波动。他想,我大概是在做梦,不然面前的一切都无法解释。白蛇的脑袋大的吓人,就在他眼前,冷冰冰的盯着他。梅四和大蛇对视着,后背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他的感觉告诉他,现在并非梦境。

梅四坚强的伸手摸了一把蛇头上的鳞片,想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而柳太真,被人摸了脸之后,她觉得这个梅四怕不是想死了。她张开蛇口,想让这小子知道天高地厚,谁知道嘴巴还没张开呢,这人就两眼一闭栽倒,沉到水底去了。

瞧着水面上咕嘟嘟冒出的水泡,柳太真有那么一刻想到了好友武祯,如果就这么让梅四死了,武祯那边不好交代。

没办法,柳太真还是变回了人形,游进水里把梅四拉了起来。两人冲出水面,柳太真将梅四甩到池边,自己在水中理了理头发,刚才梅四迷迷糊糊间把她头发都勾乱了。

梅四再度两眼发直的醒了过来,如果刚才看到大蛇不是梦,那现在看到了赤身裸体的柳太真,一定是梦。不然,这个场面比刚才的大蛇还要没法解释啊!

梅四快疯了,为什么他每次一睁眼看到的都是超越他想象的东西!他脸上神情呆滞的看着水中露出半个身体的女子,那白皙圆润的肩头,乌黑蜿蜒贴着背部的长发,清清冷冷的侧脸——啊!为什么是柳太真!是他祯姐的死对头!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最主要的是她为什么是裸着的!

梅四的内心已经快要崩溃了,他这辈子都没有遇上过这么混乱的事情。忍不住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柳太真发现梅四醒了,略感诧异。一个普通人,醒的太快了,刚才也是,被妖灵附身,那么快就恢复神智。

不过,看到了也没关系,他这段记忆是不能留的。柳太真想到这,便冷着脸朝梅四靠近过去。

梅四见柳太真转过身来,身前那些…都看得清楚,顿时手一抖,哆嗦着往后退,捂着自己胸口眼神慌乱,“你,你要对我做什么,你别过来!不要过来,离我远一点!”

柳太真:搞什么,你是正在遭受迫害的良家妇女吗?

无言了一瞬,柳太真赤脚踩到了池边,从水里站起来,她伸手一把拉过梅四,凶暴的将他摁在地上。

梅四使劲挣扎,又不敢真往她身上碰,只能扒拉地板,都快哭了,“你放开我,我是不会背叛祯姐和我那些兄弟们的!我们是对立的立场,就算你强迫我,我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柳太真:不知道现在的少年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懒得理会梅四这个小菜鸡的挣扎,一把捏住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然后按住他的脑门。掌下白光一闪,梅四这回终于软绵绵的晕了。

柳太真把人的记忆清掉,也不管他,任他倒在池边,自己去换衣服。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武祯没能在梅四家找到人, 府中的人还以为梅四是跟着她们一伙人去玩了。没办法, 武祯又往崔九他们那儿找,谁知也没找到, 崔九还很诧异的说:“几天没见他, 他难道不是在府中闭门准备贺礼吗,先前还特意叮嘱我们别去打搅他的。”

相熟的乐坊, 甚至是几家笔墨书铺都没找到人, 武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找了一圈没能找到人, 武祯不得不转回了妖市,她准备用其他办法找找梅四现在在哪。谁知, 她回了雁楼, 在大堂地上瞧见了自己遍寻不到的人。

梅四直挺挺的躺在地毯上, 闭着眼睛昏睡着, 衣服半湿不干,虽然看着狼狈了些, 但身体并没有问题。武祯把这个捡到的小弟一只手从地上拉扯起来,夹着上了楼,随手扔在了平时斛珠睡的一个榻上。

柳太真还在那写着她的新书,武祯指指梅四,“小蛇, 怎么回事?”

柳太真用手中的笔杆子敲了敲桌案上一个琉璃盏, 盏中笼着一个裹了紫烟的妖灵, 这妖灵遭了不少罪, 还被柳太真吞了一回, 身体小了一大圈,现下乖的很,待在琉璃盏里动也不敢动。

先前柳太真将它吐出来时已经将事情问了一遍,知晓了大概,于是再与武祯简单说明。武祯听罢,久久不语,柳太真还道她是在想那个别有用心布置这一切的人,谁知武祯忽然笑道:“有趣,画出来的东西能成真,小蛇,你把这妖灵给我,我炼一支笔,让梅四给我画点有趣的东西玩玩。”

妖灵一听,颤抖了起来,求饶道:“放过我吧,只要你们放了我,我马上回扬州去,再也不来这里了!”

武祯叮叮当当的敲着琉璃盏,“扬州的妖?到了长安地界,这里的妖都归我们两个管,你在这里闹事,我想怎么处置你,就能怎么处置你。”

妖灵被逼成这样,恶向胆边生,一下子冲出琉璃盏,声音也粗恶起来,“你们不肯放过我,我就算死,也不叫你们好过!”

见他凶恶模样,武祯半点不意外,这种妖灵,就算傻了点,但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害的东西。就像她说的,不管先前在哪,到了长安地界,她就不可能任这种东西嚣张。

只一瞬,武祯身后浮起一只漆黑的猫影,巨大的猫影形状狰狞如恶兽,从武祯脚下到高高的楼顶,一双藏在黑气氤氲中的红瞳冷冷盯着妖灵,将身形暴涨的妖灵衬托的渺小起来。

猫影一爪子将妖灵按住,妖灵挣脱不得,发出惊恐的呼声,武祯抱着胳膊睥睨它,“不叫我好过?区区一个妖灵,你想怎么不叫我好过?”

“小蛇,这东西不懂规矩需要调.教,我调.教好了再还你。”

柳太真摆摆手:“行了,拿去玩吧,不用还我了。”她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榻上躺着的梅四,添了句:“把下面池子的水给我换一遍,都脏了。”

武祯将妖灵困住,先把梅四送回了家。梅四醒来后,果然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想画千鬼辟邪图给祯姐堂兄当贺礼,但没找到合心意的纸笔,后来…后来他好像和人喝酒去了,醉醺醺的,现在还头疼。

武祯瞅着这傻孩子一脸萌蠢,拍了拍他脑袋,“行了,你好好休息吧,过几日没事去寺里拜拜。”

梅四:“啊,为什么?”

武祯:“没什么,你不是在找好的纸笔吗,我那有,过两天给你送过来。”毕竟遭了罪,总要安慰一下这倒霉孩子。

梅四立刻就被引走了注意力,乐呵呵的,“真的?好好,祯姐说好肯定就是好东西,我等着啊!”

武祯说到做到,她把那妖灵分了一半塞进了一支不错的笔中,给他封住了大半力量,如此一来,这支笔画出的画虽带着点活物的妖气,但不能再从画中跑出来了,最多,也就在画里动一动而已。将这笔送给了梅四,她道:“千鬼辟邪图,好好画。”

梅四愕然:“祯姐怎么知道我要画这个?!”

武祯:“是个人都猜到了。”

梅四果然从这日起就认真闭门画图了,这回没闹出什么事,只是梅四总会觉得,自己画好的鬼,好像偶尔会眨眼,有一回他眼花,竟然还瞧见一个画中恶鬼挠了挠头。在又一次眼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某只鬼怪伸手抠脚后,梅四想,我是不是真的该去寺里拜拜?

挣扎了一日,梅四最后还是决定去拜拜安心。

晋昌坊有一个鳞经寺,香火鼎盛人流如织,很是热闹,梅四家中娘亲,也是每月初一十五去佛寺上香的,去的就是这个鳞经寺。梅四去的次数其实也不少,毕竟寺中杂戏院里演的那些百戏杂戏还是十分有趣的,他若实在无聊便会去佛寺的杂戏院里面晃晃,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花样。

梅四到鳞经寺的时候,发现今日寺中人出乎意料的多,虽然比不上盂兰盆节和浴佛节那些盛大节日,但前殿广场上聚满了人,热闹哄哄的。

“这是怎么了,今儿人怎么这么多?”梅四叫住个郎君问,那郎君告诉他今日有高僧经讲。所谓经讲,就是寺内的僧人们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讲一些佛经之中的故事,以此来引导信徒百姓们向善,一边讲还一边演,寻常百姓们平日日子过得无聊,这种听故事的机会难得,于是附近的人家就早早拖家带口来了。

经讲还未开始,有几个僧人在台上准备,梅四见到那边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也不往那边挤,自己准备去上香。谁知这一转头,却看见了两个眼熟的人影,那边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不是他祯姐和大堂兄又是哪个?见两人转到后面去了,梅四连忙偷偷跟了上去。

因为怕被发现,梅四不敢靠的太近,只远远看到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不一会儿,到了一面墙下,武祯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去。

那里有几枝樱桃枝长过了墙,上面结了红彤彤的樱桃,寺中这两棵樱桃树,据说是某位大德高僧外出游历带回来,寺中僧人也不知怎么照顾的,结出来的果子又红又大,但寺里不许人随意摘,还特意加高了墙,让人只能站在下面眼睁睁看着嘴馋。

梅四缩在墙角偷窥,看见武祯似乎想摘樱桃,而梅逐雨犹豫着摇了摇头。武祯笑笑,抬手就要去爬墙,看样子是准备爬到墙头上去摘,然后梅四就看到自己那位严肃的大堂兄伸手拉住了她。梅四一点不意外大堂兄会这么做,他这个大堂兄是不会做这种‘坏事’的,而可惜的是,梅四也了解祯姐,她就爱做这种事。

肯定要闹不愉快。梅四略有些紧张的看着,觉得祯姐可能要发脾气,她那人就是那样,别人不许她做什么,她就要不高兴,不爱听劝,不喜欢被阻拦。但接下来的情况有点出乎他的发展,梅四眼睁睁看着他那个从不干坏事的大堂兄将他祯姐举了起来。

梅逐雨长得高,力气也大,轻轻松松一把将武祯举到了墙头,武祯一伸手就能摘到头顶的樱桃了。

见武祯被举到高处,梅四心道,这两棵樱桃树今日要倒霉,他祯姐雁过拔毛,肯定一颗都不给人家留。

然后,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沉甸甸的枝,武祯只摘了几个。并且,她还立刻塞了一个樱桃到举着她的梅逐雨嘴里。

梅逐雨似乎被吓到,手一松差点把武祯摔了,但他反应很快,连忙一把将人抱紧,好好的放了下来,垂着头有点不安。武祯又给他喂了颗樱桃,直接抵在了他唇边,梅逐雨别扭的低头吃了。

武祯和他低声说话,梅逐雨先摇摇头,后来不知听她说了句什么,又点点头。

梅四觉得太阳好像太大,照的他眼睛都要瞎掉了。那真是他祯姐和大堂兄?假的吧,祯姐哪有这么好说话,让她不做什么就真停手了?还有大堂兄,不苟言笑,平时很严肃的,这个被祯姐欺负的手足无措的愣头青又是哪个?离得远看不清楚,但梅四觉得大堂兄肯定脸红了!

梅四还没看过两人私底下相处,先前他以为他们两个性格不同,相处起来肯定称不上愉快,但现在看到这一幕,梅四觉得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什么千鬼辟邪图,他该送鸳鸯戏水图才对。

梅四偷偷摸摸跟了一阵,亲眼看到了武祯和梅逐雨两个相处融洽,越看越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惨兮兮,跟不下去了,扭头跑回大殿上香。

他是因为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来上香,想祛除晦气的,但临到上香了,被方才一幕刺激到的梅四脑子一抽,在佛前求了个姻缘。

有个僧人在一旁敲木鱼,听到了他的话,笑道:“这位不管姻缘的,后殿有个菩萨才管这个,很是灵验,不妨去试试。”

梅四鬼使神差去到后院,被那一院子求好姻缘的小娘子们给吓退了出来。

还是算了吧,他想,成亲不如画画,他好些图都没画完呢。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武祯自上次发觉小郎君其实也想见自己后, 每每等到梅逐雨轮休便会去找他, 约他出门游玩。未婚的男女单独出游,其实不太合规矩,但武祯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而很守规矩的梅家郎君,见到她也把规矩抛到一边了, 见她笑一笑就被迷得七晕八素的,哪里还能拒绝她。

不知不觉变成默契, 两人都不用提前约好, 到他休息的日子, 就牵着马相见同游。

梅逐雨来长安一年, 对许多地方都不熟悉, 武祯却是从小生长在这里,对这里了解的清楚, 知道哪家的东西好吃, 哪里的歌舞好听。不过考虑到梅逐雨性子,她也没把人往自己常去的那些地方带,而是与他一起去了些清静景致好的地方, 鳞经寺就是一个。

这些地方本没什么趣味,武祯却发现了另一种趣味——小郎君的各种反应。其实武祯对自己这个未来夫婿的感觉很奇怪, 因为她变成猫偷偷去接近人家的时候,和正经人样去接近人家的时候, 会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梅逐雨。上午小郎君还用寻常而冷淡的眼神看跳进窗台的猫, 下午小郎君就用迷恋而明亮的眼神注视马上的她。

所以武祯总忍不住去逗他, 看他露出那种忍耐着什么的青涩表情。

两人一起从鳞经寺回来,先到的豫国公府,豫国公府门口刚好停下几辆马车,正有奴仆往屋里搬东西。武祯一看马车一角挂了个琉璃小灯笼,就知道车里面是谁了。

“裴表兄,怎么来的这么早,也不给我送个信好让我去接你。”武祯下了马,笑着过去敲了敲马车门。

车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这张好看的脸上带着些疲惫之色,大约是长途车马劳顿,他见武祯靠在车门边上,便朝她笑了笑,“祯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武祯:“表兄赶紧下来吧,难道在车里坐着舒服吗。”

这位裴表兄名为裴季雅,是武祯生母唯一的侄儿,长了武祯几岁,相貌俊秀,脾气温和,是个雅致人。因为年少时曾因故在豫国公府住了两年,与武祯这个表妹关系也比较亲近。他一向身体不太好,在昆州休养身体,今次是听说表妹要成亲了,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为她庆贺。

裴季雅下了车,他长身玉立,穿一身广袖长袍,与时下长安爱穿窄袖胡服的郎君们格外不同,倒有几分旧时王谢风流子弟的模样。裴家在前朝也是高门朱户,到如今高门南迁,又历经朝代变换,但那几家姓氏,依旧是按照旧礼教导的子弟。

武祯这位裴表哥,在昆州那边,也是受人追捧的翩翩公子,如今他特意来贺喜,武祯自然感动,几年未见也不与他见外,将他请下了车,与他介绍站在一边的梅逐雨。

“这位是我表兄,昆州裴家裴季雅。”

“这是梅家大郎梅逐雨,就是我未来夫婿。”

裴季雅听武祯介绍了,这才正眼看向梅逐雨。梅逐雨看到他的眼神时,眉毛微微一皱。这个男人给了他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虽然很隐蔽,但梅逐雨敏锐的察觉到这个裴表兄对他带着恶意。

而且…方才梅逐雨注意到裴季雅凝视着武祯,那眼神同样教他觉得不舒服。

裴季雅微笑着与梅逐雨打了招呼,语气柔和友好,并不见异样,有那么一瞬,梅逐雨怀疑其自己方才是不是感觉错了。他顿了顿,同样与裴季雅打了招呼,只是与裴季雅的笑脸比起来,他就显得没那么大方了。

裴季雅于是凑到武祯耳边,无辜的轻声道:“怎么梅家大郎好似不太喜欢我这个表兄。我难道是哪里失礼了?”

武祯好似没发现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微一偏头看向梅逐雨,带着几分亲昵的取笑:“郎君大约是看表兄与我太亲近了,所以不太高兴。”

这话一出,裴季雅表情微僵,梅逐雨则略有尴尬的抿了抿唇。他又看了一眼裴季雅,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吃醋,才觉得裴表兄给人感觉不好。

裴季雅这段时间要住在豫国公府,他与武祯是表兄妹,梅逐雨此时还是外人,不好多留,很快告辞离开。他骑着马快到街角,忍不住又转头往后看去,恰好看到那裴季雅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挑衅的笑了笑,伸手拉住武祯,低下头去与她说话,看上去两人像靠在了一起。

梅逐雨不由停下了马,在原地顿了许久,直到瞧见他们进了门,这才一夹马腹,策马离开。

身后芒刺一样的目光消失了,裴季雅扯了扯唇角。真是个感觉敏锐的郎君,他不过没忍住露出一刹那的恶意,似乎就被捕捉到了。

“表兄还是住那个院子,先前收到你的来信,就吩咐人收拾好了,我父亲他明日就回家来,表兄先休息。”武祯作为主人,亲自将客人送到了客院。听到裴季雅捂唇咳嗽起来,她问:“怎么,可是赶路辛苦,身体又不好了?”

裴季雅脸色有几分苍白,闷闷咳嗽了两声,“无事,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过几日便好了。”他脸上笑着,心中却恼恨。说来,这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梅逐雨,若不是那个梅逐雨先前杀了他一个分.身,他也不至于神魂有损,连带着这具身体也有几分吃不消。还有那几只凶犬,还没来得及放出去,就被杀了,实在可惜。

裴季雅好几年没来长安,武祯也不好扔下他自己去玩,再加上住回到府里的豫国公耳提面命,她不得不待在家中陪客。

待了两日她就无聊了,这日豫国公府来了十几个少年少女,一伙人热热闹闹的要让她把嫁衣拿出来。这会儿有个风俗,嫁衣做好之后,出嫁女子在闺中的友人,都要来送上美好祝愿,用针线在嫁衣上缀上一朵花。穷人家用纸或者布条剪成花,让新娘的闺中友人一人在嫁衣上缝上一朵,至于有钱的富贵人家,则是用金银玛瑙翡翠打磨成花朵形状,或是用珍珠攒成小花,再缝在衣服上。

武祯闺中友人,除了柳太真,关系亲近些的就只有两位娘子,孙娘子和谢娘子,她们二人也是常跟着她与崔九梅四一伙人玩的,孙娘子性格大方,谢娘子含蓄些,但胆子奇大,不然也不能和她们这些人玩在一处。两人这回自然也来了,还特地准备了缝在衣服上的金花。

本来这事应当是闺中友人做的,结果崔九他们这群少年倒好,也跟过来凑热闹,闹哄哄的喊着也要给武祯的嫁衣上缀花,武祯不耐他们纠缠,挥挥手让他们自便,一群得偿所愿的少年们就欢呼起来,一群人抬着武祯的嫁衣跑到一边,热烈的选起自己要缝上去的那朵花。

然后几个人扯着裙子,生疏的捏着针线,歪歪扭扭的缝花。武祯瞧着一群小伙子捻针拉线,其中不乏身高腿长肌肉发达的粗壮郎君,觉得自己的嫁衣可能要被糟蹋了,她出去晃了一圈回来,发现屋里差点打起来,孙娘子叉着腰大喊着:“一人缝一朵就好,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是啊!干什么呢,还带多缝的!”

“我跟祯姐关系好,多缝一朵怎么了!”

“凭什么,你缝了两朵,我也要缝两朵!”

武祯朝他们拉拉扯扯的那件嫁衣看了一眼,凉凉的说:“你们再缝下去,我就穿不动这身嫁衣了。”一片叮呤当啷的琐碎,裙摆都要给坠掉了。

谢娘子说话温温柔柔的,“好了,多缝了的我都给拆了。”手下剪子一剪一个,每剪一个,就有一个郎君哀嚎出声。

武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闹,到了下午闭门鼓快响了,才把闹腾了一天的人全都赶了回去。然后这天晚上,柳太真忽然出现在武祯的屋子里,她拿出一朵沉甸甸的金花,一声不响的缝在了武祯的嫁衣上,缝完又默默走了,武祯第二日起来看到,一下子就猜到是谁做的。她拎起这件变得沉重无比的嫁衣,有点想把上面那些缝的乱七八糟的花全扯了,但想想,最后还是没动手。

真扯下来,那些家伙说不定要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