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见他们这样,也明白是为什么,遂说道:

“茶楼就是喝茶的,茶都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只是利润不高,所以请不起手艺好的糕点师傅。”

容吟霜神色如常的将一块糕点吃完,然后喝了一口茶,对李管事说道:

“没事,我知道的。”

李管事摸着后脑嘿嘿一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刚才容吟霜观看的那个后院说道:

“要说点心的话,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点心,就是以前住在后院的那对夫妻做的,那滋味入口即化,好吃的简直连舌头都想嚼下去,以前也有一个从宫里退下来的御厨开的点心铺子,我去吃了,都没他们做的好吃,要是他们还在,咱们茶楼的生意肯定能更好的。”

容吟霜也顺着李管事的指向往下看了看,只见那院中忽隐忽现的东西像是也听到了有人在谈论他,猛地将头抬起来,精准的看向了李管事站的那个窗口。

脸色青白,右眼血红,看着诡异狰狞。

但容吟霜却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些许执着,突然对李管事问道:

“那他的妻子呢?”

李管事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容吟霜会突然变换话题,想了想之后,脸上才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容吟霜见状,问道:“怎么?不好说吗?”

李管事舔了舔唇,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对容吟霜掩唇说道:

“我也是听说,她丈夫死了之后,她就去了醉香楼,也不知是卖身还是卖艺去了。”

“醉香楼…”

京城中有名的青楼楚馆…又从窗户往下看了看那个凄惨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第25章 月娘

趁着上午不是太忙,容吟霜让大儿和幺儿在茶楼里玩耍,自己则去了一趟醉香楼,奈何醉香楼是夜里生意,白日里楼子清净的很,花枝招展的大门也紧闭着。

容吟霜知道就算等到夜里,这种地方也不会让她一介女流进去的,就绕着周围墙壁,找到了楼子的后门。

木质的后门虚掩着,容吟霜将头稍稍探进去,可还未看到个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容吟霜吓得直起了身子,后门就被一个人猛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女人,身量不高,瘦骨嶙峋,头发苍黄,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那么大,但最恐怖的还是她脸上的那道狰狞的伤疤,一直由眉心划到了下颚,伤口似乎很深,因为鼻翼似乎被伤口挤压变形的厉害。

“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容吟霜虽然见过比她模样更加恐怖的鬼,但是活人长这样还真不多见,心里犯怵,连忙摇头道:

“我,我走错了,这里不是张婶家吗?”

那恐怖女人冷冷瞪着她:“这里不是良家来的地方,快走!”

语气冷硬的说完这些,那个女人就把后门给用力拍上了,让容吟霜狠狠的吃了一个闭门羹。

容吟霜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着院子里的八角飞檐,由原路走出了巷子,正巧看见巷子对面在卖葱油饼,估摸着大儿和幺儿一定想吃,就走过去买了两个,正付钱之际,又突然看见一辆装着似乎是泔水的车从那巷口出来,而推车之人正是刚才给她吃闭门羹的恐怖女人。

只见她小小的身子,硬是推起了满满的泔水桶往前艰难移动,只是她的脸过于恐怖,让人岁觉得她可怜,却是不敢靠近分毫的。

将两个铜板交给了老板,容吟霜拿着葱油饼,顺便对摊位老板问道:

“老板,跟你打听一下,那个女人是谁啊?”

摊位老板看了看那人背影,说道:“她呀。月娘,醉香楼打杂运泔水的。”

容吟霜点点头,对老板道了谢之后就拿着葱油饼,跟在月娘后头,倒不是她想跟着她,只是碰巧走了同一条路,容吟霜一路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了方向。

回到茶楼,渐渐有了些客人,容吟霜将葱油饼交给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开心的吃了起来,正准备坐下休息休息,可李管事见她回来了,就把茶楼的账本全都给她拿来了,容吟霜推说不看,李管事却坚持让她看一看,说这样他才安心。

容吟霜拗不过他,只好坐到了柜台后头的高凳子上,翻看了起来。

一边看,一边想,忽然对柜台前的李管事又问道:“对了李管事,从前住在后院里的夫妻,妻子的名字叫什么?”

李管事讶异的看着容吟霜,不知道她怎的突然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后,说道:

“好像叫…月娘吧。掌柜的怎的问起她来?”

“…月娘…”原来那个脸上有疤的恐怖女人就是月娘啊。

正说着话,后厨却传来一阵吵闹,还有盘碗摔碎的声音,李管事和容吟霜对看一眼,李管事赶忙往后厨跑去,调解了一番后,只见两个人怒气冲冲的解了围裙走了出来,边走还边说:

“我呸,什么破店,只肯出一两银子的工钱,要求倒还高了!老子不干了!看你们一两银子能找到什么好的糕点师!”

李管事从里头追出来,拉住了其中一个师傅,说道:

“张师傅,王师傅,你们别生气,小六他年纪小,不懂事儿,你们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给我老李一个薄面,行不行?”

带头出走的张师傅一脸不快的停住了脚步,神态倨傲的对李管事说道:

“真是晦气了。一个小小的跑堂也敢来教训我!今儿那小子要是不端茶道歉,老子我还真不干了!”

李管事是个和事老,一边赔笑,一边对一旁低头不语的小六招手,说道:

“是是是,端茶道歉,得道歉,小六快来,给张师傅和王师傅赔罪。”

那名被唤作小六的跑堂一脸不情愿的走过来,却是怎么都不肯低头,张师傅见他这样就更加生气,上去就动手揪住了小六的耳朵,拎起来大声说道:

“你这小子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屁、股上的毛还没长全,就他妈想管老子?今儿我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你老子的厉害!”

小六被他揪得疼了,一脚就踢在他的膝盖骨上,捂着耳朵说道:

“小爷我就管你了,怎么着吧!你们做的点心太难吃了,况且不是我说的,是客人说的,你不敢跟客人顶,就想把气撒我头上,没门儿!”

张师傅被踢了一脚,眼珠子一转就直接倒地上了,捧着膝盖哀嚎:

“哎哟喂,好你个小畜、生,竟然敢打我!这活儿没法干了!李管事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把这小畜、生赶走,我和老王就绝不可能留下替你做事了。”

李管事一向都是以和为贵,性格比较软弱,被这么一逼迫,还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张师傅他们和小六,李管事犹豫不决,最后才为难的往小六的方向走去…

张师傅见状,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阴笑,谁知道,突然一锭银子抛在他身上,弹到地上,发出清脆的骨碌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顺着银钱抛来的方向一看,就见容吟霜站在柜台后头,见众人看向她,就指着张师傅开口说道:

“你们走吧。这二十两银子就当是我这个新来的掌柜补偿给你们的,普贤茶楼留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另谋高就吧。”

“…”

容吟霜的这一手让整个茶楼都安静下来了。李管事看着她的眼神是震惊,小六看着她的眼神是崇拜。

见张王两个师傅还愣着,容吟霜又对他们挥了挥手,说道:“快走吧。待会儿妨碍了我的生意,那二十两银子我就不给了啊。”

张师傅和王师傅这才悻悻的对视一眼,张师傅也不抱着腿哀嚎了,灰溜溜的捡起了银子,走了。

容吟霜见大伙儿都围着,又出声说道:“都回去做事吧,小六今天对不住了,月底给你加些工钱,回去做事吧。”

小六一听加工钱,立刻忘记了生气,挥着长巾就去了后厨。

李管事忧心忡忡的走到柜台前跟容吟霜说道:“掌柜的,咱们茶楼总共也就两个点心师傅,他们这一走,一时间也难找到人了,这可怎么办啊?”

容吟霜看着犹豫不决的他,突然有些明白,这个茶楼盘踞了东西城最好的地里位置,可是为什么生意还做得这么平庸了,默不作声,从自己身上拿出了一张五十两的小额银票,对李管事说道:

“用这个钱去天心阁买,应付完这几天再说,招点心师傅的告示也快些贴出去。”

李管事看着手里的银票,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容吟霜头已经埋下去看账本了,他又鼓不起勇气打断她,只好拿着银票,叫了几个伙计,一同出门去了。

容吟霜又看了几眼帐,对这上头写的东西一头雾水,早知道有自己看帐的一天,她从前就跟相公好好学学了,也不至于现在看着这些数字干瞪眼。

将账本放入柜台下的抽屉里,正要关起来,却看见抽屉一角放着一串钥匙,容吟霜看着这些钥匙,突然想到后院大门上的那把锁,想了一会儿后,就果断的拿起了钥匙,往后院走去。

试了五六把钥匙,终于听到了嘎嘣一声,锁开了。

容吟霜深吸一口气,将院门推开,铺面而来的是一股久久无人居住的陈腐之气,大着胆子走进去,将院门又重新关好,这才鼓起勇气转过身去。

预想中的鬼脸出现在她面前,凶恶的盯着她。

容吟霜刻意别过了脸,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用帕子将石凳上的灰尘擦了擦,然后才坐了下来,说道:

“你留下是为了什么?”

那鬼影飘到容吟霜跟前,容吟霜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披头散发,满脸青白,一只眼睛是个血窟窿,黑洞洞的,生前许是被人挖了眼睛的。

看到这些,容吟霜在心中十分庆幸自己是白天来找他的,要是他这副尊荣晚上出现,饶是她估计也会被吓得三魂出窍的。

嘶哑空洞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

容吟霜见他愿意跟自己交流,心中稍微松了松,说道:

“我是茶楼的新掌柜,我叫容吟霜。之前在三楼无意间看到了你。”

鬼影在容吟霜面前若隐若现,一会儿出现在东边,一会儿出现在西边,却是不再说话了,容吟霜盯着也不刻意寻找他的身影,只是将帕子抽出来擦了擦手,状似随意的说了一句:

“你的妻子是不是叫月娘?”

第26章 他们的事(含入v公告)

“你的妻子是不是叫月娘?”

随着容吟霜这句问题的问出,那个影子突然消失了,容吟霜暗自警惕的捏指念好了决,果然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鬼脸就向她直冲而来,发出凄厉的怒吼。

眼看就要冲撞到容吟霜了,容吟霜随手一挥,她的面前就出现一道旋转不停的金光屏障,让那鬼脸撞在屏障之上,近不了她身,鬼脸撞过一次之后,就整个如烟雾般散掉,而后在不远处再次重合,看他的样子像是还不罢休,仍要继续冲来。

千军一发之际,容吟霜叹了口气,说道:

“你仍想在这里游荡?你仍想看着你的妻子在外受苦?”

冲击而来的鬼影戛然而止,就那么悬浮在容吟霜的金光屏障之外,顿了良久才化作烟雾,在院子里盘旋几下之后,才慢慢的化出形状。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容吟霜见他冷静下来,这才撤了屏障,听他在院子里若隐若现,空洞的声音凄然传出:

“我不该去赌,我不该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我不该输红了眼拿她做赌注,我不该…不该啊。我不该让她受那种苦,我不该!”

容吟霜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故事,说道:“你不该做也已经做了,她如今身在醉香楼,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鬼影突然狂叫,夹杂着生前死后所有的怨愤般,尖锐的让容吟霜几乎都要捂耳朵了。

“我知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容吟霜也不阻止,就那么让他宣泄完了,这才开口说道:“你死了多久了?”

“快三年了。”

容吟霜道:“满三年之后,你若再不走,可知是什么后果?”

鬼影顿了顿,而后才说道:“灰飞烟灭,我知道。”

“你不像是厉鬼,留在人间的执念只是因为悔恨?你有没有想要跟你妻子说的话?”

“…”

鬼影虚虚实实的转了两圈之后,才对容吟霜说道:

“我与她是青梅竹马,召乡人,十年前,家乡发生瘟疫,死了好多人,我家和她家的人也全都死了,我就带着她来到了京城,召乡人世代都是做点心的,我们就找了这间茶楼栖身,结为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长,我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沾上赌这回事,那半年的时间,我输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好些债,我越输越多,越输越想赢,他们就看中月娘,让我拿她去赌,说赌一把,赢了把我所有的帐全都抹了,输了,就把月娘卖给他们,我当时就迷了心窍,答应了。”

容吟霜听了他的悔恨之言,冷静的又给他补了一刀:

“你死之后,她被卖去了醉香楼。”

又是一阵悔恨,鬼影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容吟霜说道:

“不,不,后来我把她的卖身契抢了藏起来了。所以,那些人才会到家里来杀死我的。卖身契我就藏在堂屋下的长案底下,我撅了一块砖,就放在那底下。我最终没有卖她,没有啊!”

容吟霜这才意外的站起了身,根据他的指引,在满是灰尘的堂屋长案下找到了他说的那份卖身契,契约以油纸很小心的捆好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被潮湿浸染,清楚的很。

“就是这份卖身契,我签了之后就后悔了,就拼命抢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告诉月娘,那些赌场渣滓就追到家里,把我杀死了。你替我把这卖身契交给月娘,好不好?”

看着手里的契约,容吟霜叹息说道:

“阴错阳差,造化弄人…你死之后,那些人虽然没有你签的卖身契,却还是把月娘带了回去,月娘不知你藏了这份卖身契,就只好委身醉香楼,我白日里见过她一回,她脖子后头有一个月亮的胎记,很明显,是吗?”

鬼影不住点头:“是是是,月娘生下来的时候,她爹妈就是看见她脖子后的月亮胎记才给她取名月娘的,你真的看到了她了?她…她还好吗?可还记恨我?”

容吟霜将月娘的卖身契小心的折好,放入了襟中,对他说道:

“她记不记恨你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脸上多了一条很深的疤痕,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醉香楼后院打杂收泔水。”

“…”

凄厉的哭声再次传出,容吟霜见他再次陷入自己的悲愤之中,就不再与他说话,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只是将院门关上,没有上锁了。

这个鬼虽然形体恐怖,但也只是维持他死前的状态,并不是厉鬼,不会附在人身上作祟,他是因为自身执念而留下的一缕孤魂。

回到茶楼之后,李管事正好买了糕点回来,对容吟霜说道:

“掌柜的,天心阁的糕点实在太贵,五十两只能买到八十斤,我与那掌柜磨了好久,他才肯多送两斤。”

容吟霜看着满满两推车的点心,又看了看李管事,对他问道:“咱们茶楼一天能卖出多少点心?”

李管事想了想,老实的说道:“人们来喝茶都知道张师傅和王师傅的手艺平平,所以,一般老客上门都不太会要点心来吃,只有些新客,就这两个月来说吧,新客上门平均一天最多卖个五十碟,一碟大概小半斤。”

“…”

容吟霜将目光投向了满满两车的糕点,语气颇显无奈的说道:

“最多的一天能卖五十碟,也就是说最多卖二十多斤吧。”

李管事掰手指算了算,说道:“是啊。”

容吟霜舔了舔干涩的唇,说道:“那…你买这么多回来干什么?”

“…”李管事愣住了,讶异道:“掌柜的,不是你让我去买五十两银子的糕点回来吗?”

容吟霜被他这句老实的话噎住了,是啊,的确是她给了五十两,让他去买糕点的。

可是,她只是让他去买糕点,没有让他一定要把五十两银子花光啊。李管事做了这么久的管事,茶楼的销售他应该一清二楚才是,每天只卖二十多斤点心,他却一下子买回了八十斤,这糕点又不是其他,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这个李管事真是…不太会做生意啊,就连这些她这个做生意的门外汉都能想到的问题,他都想不到,只是一味的像书呆子似的听从别人的建议,没有创新,没有思想,一板一眼的做着一尘不变的事。

李管事见容吟霜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于是凑上来问:

“掌柜的,那多下来的糕点怎么办,明天可就不新鲜了。”

“…”

容吟霜看着他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实在是发不出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重重呼出,无奈的说道:

“把最贵的糕点先留着给要点心的新客,价格还是从前的价格,暂时不变,余下的就送吧,送给熟客,不收钱。”

李管事结结巴巴的问:“不,不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