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恒终于记起宋峥还站在跟前,对他微微一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宋大人。”他避开了会暴露身份的称呼。

“我也没想到。”他略带讽刺地勾起了嘴角。

闻樱不发一言。

她脸上仍戴着面纱,但有些事不必戳破,三人也是心知肚明。

仿佛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原本晴朗的天空忽变,层云聚拢,天色一片乌青,沉甸甸得压在人心口,

*

闻樱原本以为回府后,等待她的会是一场狂风骤雨,没想到刚入府,就听到了宋浔生病的消息。

“爷呢?”她问小丫鬟。

“爷也在少爷房里呢,夫人快去吧!”

小十递来一个关切的眼神,她摇了摇头表明无事,将她留在了门外,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里,宋峥正在亲手给宋浔喂药。小胖子好像刚吐过一场,虚弱地躺在床上,只是脾气还一贯霸道,连他父亲的帐都不肯买。宋峥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他把头一撇,看也不看。

宋峥哪会由着他的性子,脸一板,立刻就要训斥他,手里的碗却被人端走了。

随即,一道女声柔软而无奈的响起,“浔儿怕苦,你这样喂,他怎么肯喝?”

他身体微僵,竟做不出阻拦的动作。

“娘!”宋浔看见她眼睛一亮,“爹走开,我要娘喂!”

他看向她,她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都是一碰即转。

随后,他见她端来一碟蜜饯放到旁边高几上,冷硬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连一点苦都受不住,怎么能被称为男人?”

“爹可别吓唬我,娘说了,我还是小孩子呢,不是男人!”

宋浔朝他做鬼脸,她忍不住一笑。

他待再说,手却被她按住了,她冲他摇了摇头。明明她没有说话,可不过一个眼神的交汇,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孩子生着病的时候,跟他置什么气。

宋浔有闻樱撑腰,登时得意洋洋,眉眼间还多了几分精神气。

她的动作温柔细致,喂药前还先细心地吹到适口的温度,宋浔当真就苦兮兮地皱眉喝了下去。

“苦吗?”

“苦!”小胖子冲她抱怨,想要蜜饯。

她笑起来,“那就苦着吧。”

小胖子:“!?”

“你爹的训诫要听,知道吗?”她拿帕子给他擦嘴角的药渍,“否则痛快一时,待回过了味,有你苦头吃的。”

话如此说,她还是捻了一颗蜜饯喂进他嘴巴里,小胖子眉眼舒展开来,倒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映入眼帘,宋峥只觉五味杂陈,她待他们一向是极为上心的。

这天夜里,闻樱始终没有等到宋峥的质问,也很是惊讶。

到了第二日,圣上颁布旨意,因宋峥于治理兵乱上有功,特诰封宋峥的妻子即闻樱为二品诰命夫人。

因为前头有原配妻子在,宋峥从未想过为她请封诰命,所以她一直是白身。

而按照规矩,两人应当入宫叩谢皇恩。

因这诰命封得时机太过巧合,宋峥恍惚觉得,陛下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或许就是想光明正大的看一眼她是否安好。

而这份猜测,也让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大殿上,他二人三跪九叩之后,就被叫起。

卫凌恒手背在身后,拇指与食指捻了捻,这是他相对紧张时候的表现。他口中说着:“宋爱卿于国家社稷有功,无须如此。”视线却已落到了闻樱的身上。

过了一晚,她清婉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憔悴。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宋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昨日被宋峥撞见后,他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进宫里去。或许是往日将这份情绪压抑克制,一旦生了念,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怎么做才能不让她再受到委屈和非议,他脑海中的念头飞快的运转起来。

但最终被她喊了停。

她说想自己和宋峥说清楚。

他面上答应了,但心底仍担心宋峥对她不利,于是连夜让翰林院撰拟诰书,第二天就由内阁颁发下来。

今日一看,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准备。

只听宋峥冷硬地答道:“规矩如此,微臣理当恪守。”

卫凌恒眉头一蹙,气势陡然变得凌厉,令旁人的呼吸不由为之一夺。

闻樱经过多次相处,对卫凌恒也算是很了解了,一看他的表情动作,就知道他可能会压不住情绪想做出什么事来。

说来也奇怪,或许是情感能改变一个人的状态,在认识闻樱之前,卫凌恒一向是沉稳而内敛的人,可在认识她之后,他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就时常会跑出来,肆意地做一些他克制着不敢做的事情。

可大殿之中不止他三人,她怎么敢让他乱来?

于是,女子轻和柔软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昨夜家中小儿上吐下泻,哭闹不休,今日谢恩来迟,望陛下恕罪。”

此等小儿女的家常在这里说起来十分不合时宜,再者说,好好儿的,突然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这又是从何说起?倒不如不说,陛下或许还想不起来呢。

宫人们无不暗自腹诽,宋夫人这般不懂得看人眼色,恐怕会遭陛下厌嫌。

谁知出乎人的意料,皇帝的神色却反而缓和下来,甚至有释然之意,奇了,难道陛下当真对他们谢恩迟到的事耿耿于怀?

可陛下一向是不计较这些小事的人呐…

除了王德永老神在在,其余人无不纳罕不已。

而卫凌恒正如宋峥所想,只是想光明正大地看一眼她是否安好,确认她是因为照顾孩子的关系才模样憔悴,除此以外并没有其它负面的影响,他蹙紧的眉头就一下子松了开来。

一般来说,皇帝每日要处理的事务众多,大多数受赏谢恩的人叩个头就要走,留下来说了这么几句话已是难得,再留久一点,只会让人起疑。

卫凌恒无奈只能看着他们退下去。

谁知还没出殿口,就听得宋峥忽地偏头朝她看过来,叫了一声:“佩佩。”

“嗯?”

闻樱惊讶于他突然唤自己的小字,尤其是在大殿之上这等正经的场合。而更为诧异的是,他随后便牵住了她的手,“小心些。”随后,携着她的手一道迈出了门槛。

仿佛只是担心她会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了脚。

宫人感叹他们夫妻恩爱的时候,没有发现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视线如一道利芒直刺宋峥的后背。

*

两日之间一波三折,饶是闻樱心态强大,身体也受不了,她揉着眉头已经有些疲于应付。

然而,等她回府后在床榻上歇了没多久,就听见了宋浔吐血的消息。

等她赶到宋浔的房间外时,正听见里面的对话声传出。

“毒来自于这盘点心,这是一种慢性□□,积少成多才会发作,看来令公子中毒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这点心他常吃?”宋峥问下人。

“这、这点心少爷最爱吃,每日一下学必要吃这一盘的…”

“那点心从哪里来?”

“府中,唯独夫人的小厨房里才有。”

第25章 谋夺臣妻的皇帝(十二)

对话传出时,闻樱还未做什么,小十就已经先拉住了她。

她和闻樱相处了一段时日,不知不觉中已然产生了感情,不愿意让她身涉险境,“这时候进去,你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回去,我去通知陛下,有陛下撑腰,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闻樱抿唇对她一笑,“惊动他做什么,你放心,我能应付。”

“你怎么应付!”她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合起伙来想对付你,你怎么应付!”

小十的话仿佛触到了她内心的一根弦,隐隐颤着,涌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闻樱猜想,这大概就是原主余留的情感了,她在宋家操持数十载,到头来,也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不是原主,但又体验着原主的感情,所以有些事,她总要替她说清楚。

她一走进房间里,宋汐含恨的目光就笔直地看向她,而她的旁边,宋峥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晦涩的阴云,看见她来,他抬起了眼睛。

“我听说浔儿吐了血,就赶紧过来了,浔儿怎么样了——”她假装没有在外面听见那段对话,步履匆匆走到了床边。

宋浔躺在那儿,面色和纸一样白,闭着眼睛,睫毛不时地颤动一下,显得十分不安。

小霸王突然变成这副样子,不禁让人觉得可怜。

闻樱伸手去掖他的被角,可还没触到,斜刺里一股力道猛然朝她推来,她猛地被推向了高几,尖锐的棱角撞入她的后背!

她嘴唇抿紧,冷汗倏地从额头冒出。

转过头,只见宋汐已经收回了手,冷声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弟弟,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的做什么?!”

闻樱的目光转向另一边,宋峥挨得很近,如果他伸手,完全可以避免宋汐的动作,但他没有。

她想起小十的话,因疼痛而皱眉的表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说得对,他们才是一家人。

闻樱面容瓷白,因背后的疼痛褪去了唇色,这一平静,反衬得她眼神泠泠,眉眼泛寒,与平日格外不同。

宋汐冷笑道:“怎么,终于不装了吗?也是,既然都已经攀上了陛下,还何苦委屈自己留在这里?”

“汐儿?”

宋峥神情震动,蓦地看向她。

“父亲觉得吃惊,以为我那天没认出来吗?”宋汐眉间含着隐忍之意,“我是傻又不是瞎,她以为遮一张面纱就能瞒天过海?我不说,是想等父亲的表态,可是父亲你呢,你想就这样放任她继续下去,把我们姐弟俩都害死才罢休吗?!”

宋峥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像是突然就断了。

他眉宇倦怠,眼睛黢黑地望着闻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闻樱只问他:“你不信我?”

“…我不敢信你。”他的嗓音低沉,“我曾经以为你温婉贤淑,待我体贴温柔,待两个孩子犹如亲生,可是你暗中攀附圣上,我竟浑然不知…”说到此处,他只觉得背上隐有寒意,“明明是枕边妻子却像一个陌生人,我怎么敢再信你?”

“攀附圣上…”她咀嚼着这四字,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清凌凌地眉毛一弯,忍不住笑起来,“你可知我和陛下是如何相识的?”

他喉咙微涩,硬是问了句:“如何?”

“去龙兴寺上香那一回,我被劫匪劫走,你不是问我,救我的人是谁吗?那天恰好陛下去龙兴寺听大师讲佛,途径遇袭之地,才将我救了下来。”

宋峥一时怔在原地。

“那日之后,我偶尔做噩梦,总是梦到那一日倘若我被劫匪带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眼睫低垂,微微地一颤,“你其实已经查到了吧,是闻家对吗?可难道只有闻家吗?”

“我…”宋峥确实还查到了一点其它的东西,他的目光不禁看向宋汐。

宋汐面色一白,很快维持住表情,没有说话。

她将他们父女的表现尽收眼底,笑了一笑。

宋峥扶在她手臂一侧,哑着声道:“此事是我们的错,可即便你要报复,也不该冲着浔儿去…”

他说时尚有几分迟疑,虽然证据确凿,但真的是她给浔儿下的毒吗?昨日她照顾浔儿时的模样浮上心头。

谁知,她竟果断地承认了:“毒确实是我下的。”

“你!”他震惊不已,猛地抓疼了她的手臂。

“我就是想要他死。”

她坦然一笑。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养了他七年啊,他一向最亲近你这个母亲,你怎么敢害他——”他心中大恸,不觉扬起了手。

“宋峥,你有什么资格打我?”闻樱盯着他仿佛要挥下来的巴掌,轻声问,“连你都忘了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吧,可有些事不是时间过去了就会消失了的。你以为自己忘了,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母亲何必故弄玄虚。”宋汐冷眼看她,“父亲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平日待你虽冷,也不曾在外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更不曾纳妾,难道这还不够?”

“他不纳妾难道是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娘,他的结发妻子吗!”

她厉声反驳,后退时将高几撞得一震,蜜饯碟子“砰”地摔碎在地,四分五裂。

这一声响,终于引得宋峥回了神。

“我…”

“当年我意外小产,其实并没有伤了身子对不对?”她反去拽他的手,捏得手指发白,“是你让人给我下了绝孕药…”

宋汐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眼眶泛红,目露恨意,“我若无子,凭什么让你好过?!”

宋峥的手被她的指甲抓破了皮,流出血来,可他连挣脱也不敢,“你怎么会知道…”

“我后来找到了那位大夫,他拿了你的钱就消失了,他走得太快,我怎么会不生疑。论起后宅的手段,你哪里能比得过我们这些人?”她眼眶泛红地嘲笑他,好像这能让她好过一点似的,而让这掩藏多年的秘密成功刺痛了他之后,她平静了许多:“你是为了长姊吧,你爱她,所以对她留下的一双儿女视若珍宝。你不希望继妻有亲生孩子,怕我厚此薄彼,可你一开始没想过这么做,是我怀孕的样子刺激到了你吗…”

原主当然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在闻家苦苦煎熬,到了宋家依然不能摆脱沉痛的阴影。只有生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才是她未来所有活着的希望。

所以当这个小生命降生时,她忽略了周遭的其他人和事,只专注于他的成长。

而她前后的态度变化,让宋汐听信了乳娘的话。那段时间宋汐大闹脾气,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宋浔只懂得大哭,每日宋峥回府,都要面对这乌烟瘴气的一切,而闻樱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温柔而期待着亲子的降临,并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