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粗通武技,体质很好,可以跟着队伍走上几里连气也不喘一下。

“用餐啦,暂歇暂歇——”

马蹄‘哒哒’声中,一个骑士一边策着马冲向车队后面,一边大声呐喊。

陈容朝着西边红艳艳的日光看了一眼,纵身跳下马背。

这时刻,众人都开始忙活起来,扎的扎营帐,弄的弄饭菜。

平妪看到陈容走来,一边把碗筷摆上马车,一边压低着声音说道:“女郎,好似被你说中了。”

她一边说,一边瞅向三百步远的王家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仍然绿意盎然的白杨树上。此时此刻,白杨树下铺上了厚厚的素缎,素缎上摆着塌和几,塌几后面,是衣履光华,个个面目清秀,在夕阳映照下宛如神仙中人的王氏一族。

可这一刻,这些举止雍容都雅的子弟,都皱起了眉头,一脸厌烦中混合着无奈。他们瞪着面前的饭菜,却无一人举起筷子。

因为,在他们身后三四百步处,足足站了数百个流民。这些流民拖儿带女,衣衫褴褛的,他们双目无神地望着王家众人,有些孩子呆呆地望着塌上的酒菜,肮脏的嘴边口水拖得老长。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王家子弟直如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一个中年人凑近家长王卓,低声问道:“王公,你看?”

王卓摇了摇头,他径直往嘴里塞了一块狗肉,低低地说道:“视而不见便是。”

“是。”

他是有定力,可众少年子弟明显差了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拿起筷子,恨恨地装满白米饭的碗中戮了几下,厌恶地说道:“父亲也是,怎么就不能赶走那些贱民?”

一个少年在旁应道:“赶走他们是易事,可要是让南方的那些文人知道我们苛待百姓,不免会说三道四。”

另一个少年也说道:“怪哉!平素里这些贱民看到我们,都敬若神仙,恨不得匍匐在地吻我们的脚趾,怎么这会儿却如此胆大?”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这些醉生梦生,不知饥苦两字是何物的门阀子弟。众人寻思了一会,一个少女叫道:“呀,此事可给那陈氏阿容说中了!谁去把她叫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的声音刚落,另一个有点尖有点急的女子声音传来,“不可不可,我料陈容也只是信口胡说的。”

这个女子尖下巴瘦长脸,脸色苍白五官秀丽,正是那日哧笑陈容小心过头的那个。众人一看她这模样,便知道她拉不下脸来。嘻笑声中,一个圆脸少女哧笑道:“七妹是怕那陈容嘲讽于你吧?”

尖脸秀丽少女听到这话,小脸一板,刚想反驳,又闭上了嘴。

不过,她身边的这些人笑归笑,终是再也没有人提到陈容。

马车中,陈容吃饱后便放下了碗筷,她向平妪吩咐道:“嘱咐众人,这几晚一定要睡在车旁,如没有必要,不可四处游走。”

平妪一怔,她不解地看向陈容,好一会才应道:“是。”她这个女郎,自从那几晚做过噩梦后,是一天比一天地变化大,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一种信服。

平妪收起碗筷,向马车下退去。她刚刚下了马车,便听到马车中,传来她家女郎那压低地嘀咕声,“以前我还对他们敬仰着,原来,也是一些土雕木塑的玩物。”声音中,含着浓浓地失望。

夜,渐渐深了。

今天晚上,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中,银色的光辉铺照在大地。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晚,王家子弟们饶是疲惫不堪,也陶醉在这一片诗情画意中。

陈容缓步靠近吟风弄月的王家众人。

月光下,她那袅娜的身姿,配上明澈如水的双眸,直有一种难言难画的美丽。不知不觉中,好几个王家子弟都回过头来,向她张望而去。

王五郎率先开口唤道:“阿容,今晚明月当空,万里澄澈,我们正在吟诗呢。你也来吧。”

王五郎的声音一落,一个少女格格笑道:“五哥你叫陈容吟诗?那岂不是要了她小命去?”

这话一出,嘻笑声四起。

一个少年望着月光下清美明澈的陈容,忍不住说道:“阿容实乃佳人。如此佳人,还是学一学诗的好。”

那少女又格格笑了起来,“平城人都知道,陈氏阿容喜欢的是鞭子,是骑术,她才不喜欢这些诗啊赋的。”

不管是鞭子还是骑术,都是北方胡人所好。而中原人对胡人的轻鄙,那是发自骨子的,少女的笑声中,含着最明显不过的嘲讽。

陈容转眸盯了那少女一眼,只是一眼,她便发现这少女,正是那一日屑笑自己小心过头的那个。

陈容笑了笑。她朝着众人盈盈一福,道:“陈容若是吟诗,只怕唐突了这明月。”说罢,她向后退去。

她这话说得甚是风雅,王氏众人一怔,好半晌笑声才起。听着那些笑声,陈容嘴角向下一扯,露出一抹冷笑来:本来她这次来,是见那些流民行踪诡秘,眼神不善,想提醒众人的。可现在她不想说了。反正队伍中护卫极多,流民再强,也不会伤了车队的元气。便让他们代她教训教训有些人吧。

第八章 流民二

明月渐渐上移,它浮出杨树梢头,向西方移动,渐渐有,明月被云层遮掩,光辉从天地间淡去。

王氏子弟的喧嚣笑闹声也渐渐远去,渐渐不再。

陈容躺在马车中,毫无睡意。她侧过头,看向马车外。马车外黑压压地一片,只有插在泥土地上的火把,发出点点光芒。在这种夜静人深的时候,那光芒在风中摇曳不已,平添了几分冷寂。

黑暗中,她的双眼睁得老大,幽亮幽亮地散发着神秘的光茫。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聆听着的她,突然嘴角向上一扯,露出一抹笑容来。

她目光晶亮地盯着那些渐渐逼近的身影。那些黑影行走时,响声很大,而且时不时有人跌倒在地。隐隐的,还有急促的呼吸声,喘息声,忍耐不住的咳嗽声,压低的喝骂声传来。

那些声音并不大,可在这样夜静人深的时候,还真有些刺耳。

陈容静静地盯着,看着那些人影一簇簇地向车队的头和尾部逼去——头部,是王氏主人们所在的地方,那里多的是财宝,尾部,则是王氏粮草聚集所在。

那些人冲入车队后,陈容可以听到,一阵阵压低的惊呼声和搬运东西的声音传来。

一刻钟后,那些黑影已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向外退去了。不过在他们退去的同时,另一批黑影又冲入了队伍中。

一个向前冲去的矮小的黑影,也不知撞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低呼。低呼声不大,可那被撞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粗壮的嘟囔,“谁撞你爷爷?”

那声音突然而来,就在众人一惊之际,声音的主人睁开眼来。他瞪着铜铃大的双眼瞪了一阵眼前的小个子,终于,他惊声大叫道:“谁?你们是谁?醒来,全都醒来——”

饶是众人睡得最深,被这个粗壮的嗓子一嚎,也给惊醒过来。一时间西西索索声四起,惊呼声一片。

蓦地,一个雄壮的声音暴喝而出,“你们这些流民好大的胆子!”

随着暴喝声一传出,火把腾腾点亮,整个车队的人都给惊醒了过来。

王氏族长王卓的声音急急传来,“拦住这些流民!”

他指的,是那些得了东西后,四散逃去的黑影。

随着王卓一开口,整个车队如同煮沸了的开水,众护卫衣衫不整地冲了出去,在他们乱七八糟地怒喝声中,一个少女冲了出来,她光着双足,长发披散,愤怒地尖叫道:“我的项链不见了,我那南海珍珠项链不见了。”

另一个王氏子弟大声叫道:“抓住他们,全部抓住!这些贱民,竟然敢行偷盗之事,竟然敢冲撞贵族的行旅,来人,杀了他们,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追赶着流民的护卫们很恼火——他们何等身份,何等武力?竟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们欺近了身,还偷了东西去!在这种心理里,那王氏子弟最后一喝,给了他们发泄怒火的勇气。

因此,不过片刻后,一个惨叫声传来。它在夜空中凄厉地响起,远远传出,引得山鸣谷应!

这是人临死前发出的叫声!

众人惊住了,他们停下了手中地动作。

就在这时,王家家长王卓的大喝声急急传来,“不得杀人,不得杀人——”

他慌乱的,急促地叫声,打破了平静,也令得众人回过神来。

那些红了眼睛的流民在得到这一句话后,那热血上冲的头脑便是一清,他们连声吆喝,急急后退。

王卓的声音再次传来,“各位父老,你们放下所拿之物!不然,休怪王某无情了!”

他的喝声传来时,数百个护卫已经策着马,围上了那些流民。

眼看逃无可逃,流民中,一个粗野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各位弟兄,不要听这老头的。不拿这些东西我们也是饿死,迟早是死,不如死前一博!”

另一个有点尖弱的声音这时说道:“王公,你们一顿所食,可以让我们上百人吃上三天!你行行好,便赐给我们一些粮食吧。”

这些流民,原本都是老实巴结的本份人,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了,也不敢抢劫贵族。那尖弱的声音一开口,便有数十人乱七八糟地叫道:“王公,给我们一些粮食吧。”

“给了我们粮食才走。”

“对对,给我们粮食,你们只要少食一点,便可以活人无数。”

“若是不给,这条性命也不要了!”

“东西还给你们,只要你们给粮!”

叫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一个少年急急地走到王卓身后,叫道:“父亲,万万不可,万万不能受这些贱民地威胁!”

另一个少年也在旁边叫道:“侄儿以为,还是给了他们粮食吧。”

王卓板着脸,他右手一举,制止了几个后辈的叫嚣后,他沉郁地喝道:“给粮食!王右。”

“在。”

“命令队伍马上起程。”

“是。”

“王亚。”

“在。”

“你带领众护卫,先把这些流民赶到路旁,告诉他们,马上便有粮食分给他们。要他们把拿走的东西尽数上交。”他沉着脸,森森喝道:“若是还有人带头闹事,不妨杀上两个!”

“是。”

“车队走后才可以给粮食。便给五袋粟米吧,你们解开麻袋,驱着车,任由那粟米流落在地。”

王卓最后一句话刚刚落地,几个王族子弟喜笑颜开,一个少年叫道:“正该如此。那些贱民敢威胁我们,我们便让他们趴在地上吃那合了泥土的粟食!”

王家的护卫毕竟训练有数,光论武力,那些又饥又饿的流民便是二十个也打不了他们一个。因此,局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不一会,被拿走的东西被一一收回。那些手无寸铁,连跑也跑不了几步的百姓们,在杀了几个头领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道路两侧,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的队伍驶动。直到走在最后面的那辆马车解开绳结,流出大把的粟米时,他们木然无助的眼神才陡然一亮。

陈容懒洋洋地倚在车壁上,倾听着后面流民们发出的欢呼声,叫嚷声。

当东边的天空,浮起一道艳红艳红的阳光时,车队终于彻底摆脱了流民,行走在茫茫的荒野间。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不一会,车帘外传来一个恭敬的问话声,“你家女郎可还醒着?王公有请!”

第九章 旱灾

不等尚叟回答,陈容坐直身子,声音清澈地应道:“醒着呢。”

那声音开怀地说道:“甚好甚好。”

陈容的马车开始驶动。

不一会,马车便来到了队伍最前列。这时刻,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头发的陈容,已掀开了车帘。

路旁,都是王氏子弟的马车,他们在看到陈容的马车驶来时,同时向她看来。

陈容目光明澈地迎上他们。

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有好几人侧过了头,避开了她地注视。至于那个嘲讽过她的少女,则一直没有露面。

陈容的马车驶到了王卓的马车旁。

马车还没有靠近,王卓的笑声便从一侧传来,“阿容啊?靠近些,与你伯父一述如何?”

声音无比慈祥。

陈容躬身应道:“是。”

她的马车靠近了王卓的马车。

王卓早把车帘拉开了,端坐在马车中的他,正双目炯炯地打量着陈容,在陈容向他看来时,王卓叹道:“阿容,伯父悔啊,那一日听了阿容你的劝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确实是悔了。昨晚的事,将是他们这个支族永远的污点!不管是杀流民,还是被流民偷盗,最后被迫放粮的事,都会让他们面对本家地指责!他王卓的政治前途更是暗淡无光了——连小股流民都处理不好的人,还能指望他做出治国救民的大事不成?

王卓望着陈容,行了一礼,道:“请阿容前来,伯父是想当面致歉来着。阿容,伯父自负清名,却连你一个妇人也远远不如啊。”

他说得到很诚挚,很诚挚。

陈容却知道,王卓如果不想背上一个愚蠢自负,不知悔改的名声,不管他愿不愿意,还真的要这样向自己致歉不可。

在王卓一礼施来时,陈容连忙侧身避开。她低着头,恭敬地说道:“王公何出此言?举族南迁何等大事,便是圣人也有一二忽略处!”

她的安慰虽然不是很让人动容,却还是中听的。当下王卓脸色更转慈和了。他长吁短叹了两声后,朝陈容说道:“阿容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直言。便有所需,也直说便是。”

“是。”

“哎——”

陈容瞅了瞅阴沉着脸的王卓,福了福,“陈容告退了。”

“去吧去吧。”

王家经过这么一波事后,终于懂得收敛了。当天中餐,每个王氏子弟的面前,便只摆有四五样食物。

而陈容,也被正式邀请到王氏子弟的队列,与他们共餐同进退。

这时,队伍已经在路上走了二十天了,离开平城已有五百里远,行程已走了一半。

这一天,一个低低地说话声从外面传来,“五哥,我看这道路两旁的田,都干了呢。”

王五郎还没有回答,只听得嗖地一声,车帘掀开,陈容伸出头来。

众王氏子弟都转头看向她,虽然才相处几天,可他们都发现,这个陈容年纪小小,可经起事来十分镇定,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慌乱。

陈容没有注意到他们好奇的目光,只是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道路两侧的田野。过了好一会,她向尚叟叫道:“叟,载我见过王公。”

“是。”

马车驶动。

在众少年地注目中,陈容的马车不一会便驶到了王公的马车旁。

就在马车中,陈容朝着王卓福了福,说道:“王公,你看这田野都干了,莫非,此地出现了旱灾?”

她的声音刚刚落下,身后便传来两三声哧笑,隐隐的,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上次父亲对她客气了点,她就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

那声音,依然还是那个讽笑过她的,王氏七女涵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