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衣裳,见那婢女转身要走,陈容命今道:“给我梳妆。”说罢,她在铜镜前坐下。

  那婢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来到她身后,问道:“女郎要梳个什么发式?”

  “衣是男装,发式自然也是男子发式。对了,呆会你去跟众婢们说一下,便说,来的只有郎君,不曾有女郎!”

  婢女子了呆,问道:“为什么?”她一问出口,马上想到了原因,连忙应道:“是。”

  不一会,扮成了翩翩少年的陈容出现在铜镜之前。说实在的,陈容扮男装并不成功,她的五官过于明艳,身材又太好了,不管多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总有几分婀娜之姿。不过大战在即,她也没有必要在乎这些细节。

  陈容朝镜中的自己瞟了一眼,大步走出。

  她走出院落时,发现过道上人影稀疏,偏尔看到几个仆人,也是奔跑着,显得又急又乱。似乎整个城主府,最冷静最能保持平和的,还是王七郎的院落。

  走了一阵后,陈容看到了一个王府的仆役,连忙问道:“七郎何在?”

  那仆役来去匆匆,也没有细看问话的是谁,手一挥应道:“在城楼上。”

  “多谢。”

  陈容大步向城楼走去。

  不一会,她便看到了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王七郎。

  这是很奇怪的事,明明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人,明明城里城外都是喧嚣一片。可他站在那里,陈容便觉得天高云淡,唯有伊人独立。

  陈容走到了王七郎的身后。与看向天边的王七郎不同,陈容低头看向城下的胡人。

  这是南城门,下面的胡人密密麻麻,足有上万。上万胡人便蹲在城下,有的煮饭,有的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嘻笑。初看上去很乱,仔细一看,陈容马上发观,这些胡人队列整齐,衣甲在身,兵器更不曾离开左右。

  陈容盯了下面一阵后,突然说道:“七郎,我以为,此门藏有一线生机!”

  她突然出一声,直是惊醒了王弘。他转头看来。见是陈容,他双眼一亮,嘴角浅笑隐隐。歪着头,静静地盯视着她,王弘突然伸出手来,朝她一摆,“愿携卿手!”他说这话时,语调有点怪,表情有种异常,似是在做出某种承诺。

  陈容自是不可能伸出手。她朝他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七郎,我们或可从南门脱围。”她转向城门下,右手一指,沉声说道:“七郎请看,左侧和右侧,还有位于中间和后方的胡人,是不是不一样?”

  她有听到回话声。陈容回过头来。

  王弘正侧着头,静静地望着她。

  夕阳下,陈容艳美的脸,给染上了一层金色,她的双眼是那么明亮,年轻的肌肤是那么的具有活力,便是那掩在宽大衣裳下的身姿,也有一种被压抑住的激情和生命力。

  王弘收回目光,也看向城下,道:“是有异常,阿容有何看法?”

  陈容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个清朗的笑声,“七郎在啊?嗯,这位郎君是?”声音有点狐疑。

  陈容转过头去,对上这个中年文雅,意态悠闲的莫阳城主。

  纵使大战迫在眉睫,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这个士大夫的脸上,也是笑容可掬,似乎他马上面临的不是生死大劫,而是一场宴会,一次诗会。

  陈容上前一步,便想回答。

  她还没有开口,王弘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来。他便这般闲闲散散地,极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说道:“他啊,是我卿卿,今日前来,与我一道赴死。”

  陈容僵住了。她挂在脸上的笑容,刚要脱口说出的招呼,都给哽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弘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

  莫阳城主双眼一亮。他朝着陈容上上下下打量着,抚着长须,点头感慨道:““貌若处子,姿容艳丽,有这样的卿卿,难怪风流名于天下的王七郎,也甘愿断袖了。”

  说到这里,莫阳城主望向城下的胡人,喃喃说道:“我不如七郎啊。这次黄泉路上,没有携手者。”

  他自顾自地感慨着,没有发现这时的陈容,表情呆滞,双腿发软,整个人都要昏倒了。

  就在陈容向后一软时,她的腰间一暖,却是王弘扶住了她。他温柔地扶着她,爱怜地把她置于怀中,薄唇贴着她的脸颊,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柔柔说道:“卿卿可是身有不适?”

  陈容没有力气回话。这时的她,痛苦地闭上双眼。

  说实话,这次她前来莫阳城,一是避祸,二也是因为她知道这一战的始末!她相信只要把握得好,只要事情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走,她便可以带着王弘,带着孙衍逃出生天!所以,她坐在马车中不出来,她穿上男装,便是为将来着想,还想保住名节。还想着,功成后,全身而退。

  可此刻,王弘的手臂搭在她腰间,他胸膛贴着她后背,他的唇贴在她的脸颊。可怜的她,前一世自焚而死时,还是处子之身,还不曾与任何男人这般亲近过。这一世倒好,先是被他夺去了初吻,又被他这般置于怀中,左一句卿卿,右一句卿卿地叫着。这个男人,太也可恨。

  陈容暗暗咬了咬牙,她一睁眼,便对上莫阳城主望向自己和王弘那羡慕的眼神。当下,她咬牙切齿地动作,马上变成了羞涩的笑容。

  挤出一个笑容后,陈容低下头来。她拉向锁在她腰间的他的手。轻轻一扯,他的手臂纹丝不动。陈容咬了咬下,猛地一用力,他的手臂还是纹丝不动。陈容秀眉一蹙,狠狠一掐!

  “哎呦!”王弘吃痛出声。

  莫阳城主诧异地转头看向他,问道:“怎地?”

  王弘嘴角一扬,浅浅地,优雅地笑道:“无事,被蚂蚁咬了一口。”

  莫阳城主哈哈一笑,道:“七郎死都不怕,却怕蚂蚁?”

  王弘眉头一挑,悠然说道:“那蚂蚁咬人,专叮人的嫩肉,死死地咬,狠狠地叮,怎也不放,当然怕了。”他嘴里说着怕,可不管是表情,还是语调,都是一派悠然。

  莫阳城主哈哈一笑。

  这时,王弘低下头来。他浅浅一笑,温柔地含上陈容的耳垂,吮吸舔吻着,以一种溺毙人的口吻问道:“卿卿是怕死呢,还是怕那蚂蚁噬心的疼痛?”

  第七十七章 娈童

  他吐出的温热气息,暖暖地扑入陈容的耳洞,暖暖地泌入她的心尖,暖暖的,带着一种青草味,令得她全身绵软无力。

  陈容双脚发软,口中发苦,又羞又恼又恨又苦,见那莫阳城主长着走开,连忙吸了一口气,压下砰砰急跳的心脏,低声命令道:“放开我!”

  见他不应,陈容不得肘关节向后一捅,在令得他闷哼出声后,再次狠狠低叫道:““放开我。”

  王弘伸手捂着肚子,微微眯起双眼盯了她一阵,然后,他拈起她一缕秀发,放在鼻前一嗅。

  他正要说话,城墙下,一阵鼓噪声冲天而起,盖住了所有的声音,同时,也带来一种死亡的气息。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笑道:“我还以为,阿容不畏死亡呢。”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宛如春风般温柔,“休怕。”

  陈容一惊,迅速地挣开他,转过头去。

  只见城墙下,胡人们缓缓向两侧退去。

  潮水般退去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路。

  一个脸戴面具的将军出现在道路的中间。在他的身后,是整整齐齐,千人规模的悍卒,在他的两侧,是整整齐齐单膝跪地,一动不动地向他行着礼的上万士卒。

  刚才还叫嚷着,混乱着的胡人士卒,这时跪了一地,从陈容的角度望去,黑压压尽是人头。陈容不得心中一沉,她伸手按在胸口,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砰砰乱窜的心脏回到原处:此刻看来,这些胡人分明是万众一心啊!那个前世所谓的破绽,真的还在吗?

  这时,身边传来王弘清雅淡远的声音,“那将军便是慕容恪,他是鲜卑人的军神。”

  他说到这里,见陈容没有回答,不由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他对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小嘴却紧紧氨基民一线的陈容.。城墙下,随着慕容恪右手一挥,众胡卒纷纷站起。

  这时,慕容恪抬起头,看向城墙上。

  面具下,他的双眼十分清亮。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王弘总是能轻易地吸住所有的视线。慕容恪目光一转,便盯向了他。

  四目相对。

  在这时,陈容瞟到,王弘朝着城墙下的慕容恪,微微一笑。

  这一笑,很神秘,很诡异,与他以往总是超然的,温柔的笑容完全不同,其中似是夹杂着某种死气。

  慕容恪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王弘这表情,他只是仰着头,静静地打量着这个衣带当风,飘然若仙的男子。

  好一会,慕容恪才收回视线,挥了挥手,如今众将低声交谈起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隔这么远,陈容等人根本无法听清。

  就在这时,王弘长袖一甩,唤道:“走罢。”

  说罢,他率先向城下走去。

  陈容犹豫了一下,还是紧步跟上。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低着头,努力记忆首前世时,听到的那些枝叶细节。

  直在她前面的王弘,一直都没有吭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鼓噪声,喧嚣声扑面而来。

  陈容抬起头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跟着他,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莫阳街中。此刻的莫阳街安静得出奇,就算有行人,也是脸色发行惶惶不安,来去匆匆。每一个巷道处,都有来回走动,维持秩序的士卒。

  陈容四下张望了一眼,转头看向王弘。

  王弘正走在她的前面。

  饶是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种危机四伏之时,他颀长的身影,也得笔直笔直,那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超然世俗之外的清光。

  陈容望着他,樱唇动了动。

  就在这时,王弘转过头来。

  阳光下,他的目光清澈之极。他望着陈容,笑容浅浅,他说道:“这次见面后,阿容不得总是若有所思,不知所思者何?”

  陈容还没有开口,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还没有靠近,一个大叫声惊醒了陈容,那是一个清亮地叫声,“王七郎!”

  这是一个青年将军,他一冲而来,急急勒停奔马后,就在马背上朝着王弘双手一拱,朗声道:“孙衍找你呢。”

  他瞟向王弘身边的陈容,只是一眼,便皱眉苦笑起来,“也只有你们这些名士,才在这个生死关头,还有心思与娈童闲逛。”

  他这句话一吐出,王弘便听到身边传来急促的中老叶气声。

  他微微侧头。

  在他的身边,陈容涨红着小脸,双眼恨恨地瞪着那个青年将军,樱唇张了张,张了又张,最后却闭得更紧了。

  于是,王弘伸出手去。

  他伸出修长白净的中指,在陈容闭嘴的,粉嫩嫩的小嘴上轻轻按了按。

  做了这个动作,成功地令陈容僵在当地后,他转过身,朝着那青年将军笑道:“既如此,走罢。”

  说罢,他率先离去。

  那将军翻身下马,紧跟在他身后,说道:“慕容恪过来了。七郎,你说他会不会在今天晚上开始攻城?”

  前方,传来王弘清淡平和的声音,“今晚?不会。”

  声音无比笃定。

  那年青将军好奇地问道:“为何?”

  两人这么交谈着越去越远,越去越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了,陈容才恨恨的一跺脚,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喷嚏起来。不过她的声音又小又含糊,语不成句。

  气了一阵后,陈容转过身来。

  她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城主府走去。

  刚刚进入府门,她便听到尚叟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女郎。”

  尚叟一脸忧虑,他望着陈容,道:“女郎,你刚才与王七郎…”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喃喃说道:“城破在既,便是放纵,也只有这几日光景了。女郎要是喜欢他,就随意吧。

  陈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古板忠实的尚叟,固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她气得小脸涨得通红,张嘴正要喝骂,陈容又闭紧嘴,大袖一甩,腰肢一扭,向府中急冲而去。

  刚刚冲出五步,陈容脚步一刹,嗖地转过头,对尚叟叫道:“叟,备上马车,我要去见过孙小将军。”

  第078章 心同

  尚叟闻言,皱起了眉头,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孙将军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女郎,不是人人都有王七郎这么好耐心的。”

  陈容眉头大皱,喝道:“少废话,快去准备。”

  尚叟见她语气坚决,心中一动,想到刚入城门时她的表现,便点了点头,应道:“是。”

  马车向孙衍所在的西街驶去。

  这时陈容已经知道,整个莫阳城,约有兵卒二万,再加上孙衍带来的二千人,再加上城中的百姓庶民,各大家族的护卫十数万众,说起来,总兵力比胡人还要多上不少。

  可是,对方却是军神慕容恪统兵!这个天下,若说兵力之壮,冉闵第一,第二便是慕容恪。这个因为俊美,常年戴着面具出现在战场上的将军,诡计多端,用兵如神。

  而莫阳城所有的二万士卒,真要上了战场,比孙衍的二千人还有所不如。到时各大家族所出的五六千私兵和护卫,与胡人还有一拼之力。

  陈容坐在马车中,一边整理着自己收集来的资料,一边还在寻索着前世的记忆。这种生死关头,她必须把前世听到的,世人说出的那些最关键的枝叶都想通想透。

  在陈容寻思之计,马车停了下来,尚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女郎,到了。”

  陈容应了一声,掀开了车帘。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北城门,孙衍那二千人,便驻扎在这里,他自己,也住在城楼之上。

  陈容跳下马车,向前大步走去。

  北城门上上下下,站着一个个不动如山的士卒。这些士卒甚至在看到艳丽多姿的美少年陈容时,连眼晴也没有抬一下。

  陈容拾阶而上。

  刚刚走上城墙,一阵苍凉的歌声便吹入她的耳中,“世无英雄,致使庶子称王,胡人猖獗,我汉人衣冠,白骨堆雪…”这歌声是从她身后传来。

  (注:世无英雄,致使庶子称王

  《晋书·阮籍传》:“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三国志·魏志·阮瑀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阮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

  这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对着楚汉争霸的古战场所发的一句感慨。但“竖子”到底是指谁,有争议。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说阮籍所生活的时代没有英雄,让那些小混混成名了。另一种是指楚汉争霸的项羽刘邦不入法眼,是竖子。)

  陈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乞丐,一边拖着伤腿向前走去,一边敲打着破陶碗清唱。他的歌声苍凉悠长,配上这簌簌寒风,顿时天地皆凉。

  陈容望着他,不由想道:这人居然识字呢,多半是南迁而来的没落士族,不但沦落到乞讨为生,现在连性命也不保了。她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只是望了一眼,便继续向前大步走去。

  不一会,她来到那城楼上,向一护卫双手一拱,问道:“孙小将军可在?”

  那护卫见她衣履鲜华,知道必是士族,当下恭敬回道:“孙小将军去见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