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陈容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后,目光转向刚刚走下马车的王弘。望着王弘,孙衍皱眉说道:“有点不妥。从子时三刻起,这南门外的胡人似有增多。”

  “啊?”

  惊叫的是陈容,她低低说道:“不,不会吧?”

  声音慌乱。

  孙衍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王弘。

  王弘朝他点了点头,道:“去看看。”

  “好。”

  王弘大袖一甩,提步向城墙上走去。

  为了今晚地行动,现在的南城门,已全部被孙衍的人控制了。

  陈容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地向上走去。

  不一会三人便出现在城墙上。

  城墙上,隔个十来步才有一个火把,火把飘摇中,下面胡人的营帐,还是可以看清。

  确实有点不对劲。胡人的营帐中,不时有人大队人马进入,纵使星光暗淡,也可以看到那些人马激起的烟尘直冲天际。

  孙衍沉声道:“看这情形,与阿容所说的是恰恰相反啊。”

  王弘没有吱声。

  他只是微眯着双眼,静静地望着下面。

  这时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地回答。

  当然,也有人看向陈容,可他们在对上她苍白的小脸,惶急不安的 眼神时,却不免想到:终究只是一个妇人。

  安静,无比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弘突然一笑,道:“好一个慕容恪!”

  众人嗖嗖嗖,同时转头看向他。

  孙衍急急问道:“王七郎,你看出什么了?”

  王弘点了点头,他朝着前方一指,哧笑道:“不点灯火,没有鼓声,只是烟尘高举,似有人不断进入。这慕容恪,竟登上了虚张声势之策,看来阿容所言不虚,这据守南门的兵力被他临时抽调了大半,为了防止我们突围,他便使了这一招。”

  说到这里,他也不跟众人详细解释,大袖一挥,低喝道:“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孙衍一呆,他盯向王弘。见他俊逸飘然的脸上,容色淡淡,镇定自若,心下一定,凛然就道:“好!”

  话音一落,他已急奔而出。

  他地行动十分迅速。

  几乎是丑时刚至,城主府中的笙乐声刚刚止息,一阵鼓声便从三面而来。

  东门,西门,北门三处,突然间鼓声大躁,灯火腾腾而起,照亮了整个夜空!

  南阳城中大哗。

  无数个惊慌的叫声,脚步声传来,无数个火把,灯笼燃起。

  就在众人纷纷冲出家门,急急询问发生了何事时,十几个骑士从每一个角落冲出,奔向南城门,他们一边急驰,一边嘶声大叫,“南门空虚,各位不想死的,便随着孙将军从南门突围!”

  嘶喊声远远传出,令得众人同时清醒过来。

  城主府中,急急冲出一个士族家长,他朝着一个骑士暴声喝道:“谁充他孙衍从南门突围的?回来,给我回来!”

  回答他的是那骑士如风如电,疾驰而过的身影。

  这时另一个士族家长急急叫道:“等一等,等一等,容我们收拾了行李一起突围。”

  同样,回答他的,也是一骑烟尘。

  南城门处。

  孙衍冷冷地望着那些嘶喊追来的士族们,娇美的脸上煞气毕露,他沉声说道:“我等他们一刻钟!”

  不管是他,还是陈容都知道,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莫阳城中所有的家庭,都已把马车备好,把行李装上,只准备着突围。一刻钟时间,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跟上队伍。再说了,现在离天明还早着呢!

  陈容望着前方大叫大嚷,疯狂冲来的众士族,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她才走出五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传来,“阿容,到我马车上来。”

  陈容一怔,回过头去。

  她对上的,是一脸理所当然,笑容淡淡的王弘。

  陈容张了张嘴,就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哽在了咽中。因为她眼睛一瞟,便瞟到了脸色苍白,冷汗如注的尚叟——他这样子,可怎么驾车?

  灯火下,陈容朝王弘盈盈一福,走了过去,求道:“家仆老了,请允他坐车,郎君另行派人驾车吧。”

  王弘点了点头,随意地吩咐了句,看也不向陈容看上一眼,便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陈容跟在他的身后,爬上了马车。

  就在这时,一个气急败坏的急喝声传来,“孙衍,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想私自脱围?快下来,快给我下来!”

  急喝的,正是莫阳城主。这时的他,光着双脚,坦着肚腹,裤子也只是松松扎了一根腰带,头发凌乱,脸色铁青的,哪里还有半点平素的温文尔雅,气度雍容?

  孙衍见他来了,纵身跳上马前。他转过身,就在马背上朝着莫阳城主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孙衍惭愧。”

  他才说了几个字,王弘清润的声音已响亮地传出,“城主何不收拾行装,静观我等突围?若是我们凭着二千人便杀出重围,证明南门确实空虚,城主也可紧随其后。”

  他声音特别清晰,告别容易入耳。莫阳城主一怔,停下了脚步:“已到了这个地步了,只能按王弘所说的做了。”

  就在这时,孙衍暴喝一声,“打开城门,杀出去——”

  ‘杀’字一出口,他已长枪在手!

  两千士卒和王家死士们,都已兵器在手。

  “滋滋——”声中,铁门大开。

  一股夜风席卷而来。

  在孙衍的暴喝声中,众骑一冲而出。

  陈容坐在马车中,紧紧地抓着车辕,小脸苍白如纸,汗流如注,她闭紧双眼,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那马蹄奔跑声,那阵阵呼啸声,那车轮滚动声,还有嘶喊声,战鼓声,以及金铁交鸣声。

  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漫长,漫长得每一秒都是一个轮回。

  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么煎熬,煎熬得心被高高的揪起,随时会从嗓口跳出。

  “卟——”兵器入肉的声音传来,转眼间,一股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洒在车帘上,有几滴还喷了进来,洒到了陈容的脸上,身上。

  这只是开始。

  一声声惨叫撕破了夜空,一声声嘶喝变成了黑暗中的主调。

  渐渐的,陈容已是支持不住了,她双膝一软,缩成一团缩在马车角落里。

  时间还在流逝。

  喊杀声似是无穷无尽。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容感觉到身边一暖。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缩成一团,滚入那人的怀抱中。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脸蛋埋在他的胸怀,双腿缠着他的双腿。

  她把自己嵌入了那人身上。

  无边的黑暗和慌乱中,她只感觉到,这人身上有一股清新的,让人心安的气息。她如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紧紧地抱着这个气息,抱着这个人,紧紧的,绝不松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衍喘息着,嘶哑地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再冲出五百米,只要再冲出五百米。”

  他的声音,于声嘶力竭中含着无边兴奋。

  一阵整齐的应诺声中,金铁交鸣再次响起。

  又不知过了多久,孙衍兴奋的嘶叫道:“兄弟们,胡人没有援兵,他们没有援兵了。他们人马与我们相当啊。”

  他的声音中,含着无边的兴奋,无边的惊喜。

  狂喜的不止是他,在这个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猛然嚎道:“兄弟们,杀了这些胡人,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这四个字,应该是世上最动听的口号,一时之间,外面的嘶喝声都响亮了,金铁交鸣声又密麻了几分。

  在一阵急促的厮杀声后,四周安静了一点,传来的,只有急促的马蹄奔跑声,还有喘息声。

  这时,陈容听到头顶上,传来王弘依然清润动听的声音,“突围了?”

  回答他的,是驾车的巨汉,他粗哑地叫道:“过了胡人营帐了,再冲二里,便可以上官道。”

  他声音颤抖了一下,激动地说道:“郎君,如果没有遇到伏兵,我们就是突围成功了。”

  这时刻,孙衍的叫骂声传来,“奶奶的,那个莫阳城主简直愚蠢之极,这个时候还站在城墙上看什么热闹?我们都冲出来,他们可以接着冲啊,奶奶的,奶奶的,这蠢货!”

  叫骂了一阵后,孙衍嘶声嚎叫,“各位,再加把劲,冲上官道,我们就平安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答他的,是众人响亮而狂暴的应答声。

  马车又陷入疯狂的颠覆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一百年,似是一万年,马车慢了下来。

  一个疲惫的声音从天边飘来,“胡人没有追来,我们休整一下再起程。”

  “是。”

  应答声中,孙衍策马靠近王弘的马车,他嘶声说道:“王七郎,你出来一下,看看接下来怎么走。”

  一边说,他一边哗地一下,拉开了车帘。

  随着火光哗地洒入马车中,孙衍呆住了。

  他瞪着马车中,慢慢的,嘶哑地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于嘶哑中,有着气急败坏。

  回答他的,是好整以暇的王弘。纵使这般急驰,纵使脸上身上血液斑斑,他依然笑容浅浅,雍容得很。

  在孙衍的瞪视中,他左手搂着怀中佳人的细腰,右手抚养她的脸,淡淡一笑,首:“小姑子嘛,怕死而已。”

  他的声音堪堪一落,孙衍已纵身下马,一扑而来。他双手一扯,把八爪鱼一样的陈容从王弘的身上扯落,刚要大叫大嚷,想到了什么,却是压低声音,目光冰寒地瞪着王弘,冷冷说道:“王七郎,她还要嫁人的!”

  声音中,有着强行压抑的暴怒。

  王弘抬眸看向孙衍,望着他,他嘴角微扬,微笑道:“孙将军喜欢阿容?”

  孙衍秀美的脸腾地一红,他朝四周望了一眼,见到众人都在看向这边,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帘重新拉下,然后,他伸头进来,瞪着王弘,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七郎,你别招惹她。听到没有,你不能娶她,便别招惹她!阿容这样的女郎,值得男人娶回家当妻子的。你这样做,会毁了她的,我了解她,她这人,一旦认真了,便会认死理,会对那男人生死以付,性命相托,你承担不了那个后果的!”

  面对着压抑着怒火的孙衍,王弘却是淡淡一笑,他修长白净的手,轻轻地抚上陈容的脸。这时的她,眼神涣散,脸白如纸,显然惊魂未定。

  媚公卿 第080章 醋意

  王弘抚着陈容白嫩的小脸,微笑道:“听孙将军这口气,竟是对她知之甚深?”他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说道:“她想如何就如何,我想如何亦如何,孙将军不觉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孙衍大怒,右手成拳,便要向王弘的脸上挥去。

  就在这时,陈容动了动。孙衍一怔间,她已向外一仆,冲过孙衍,把头伸到马车外,双手趴到车辕处,朝着外面张着嘴,不住的干呕。

  一声又一声的呕吐中,陈容苍白如纸的小脸,终于有了一点神采。她抬起头看向孙衍,也没有注意到他的郁怒,只是颤声哭道:“尚叟呢,他在不在?他可还活着?”

  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她醒过神后,第一个问的,是一个下仆!

  孙衍还没有开口,王弘已是眼晴微眯,他收回一直放在她细腰上的手.把她重新抱到怀中后,极温柔极温柔地盯着她的双眼,然后说道:“尚叟大好。”

  在王弘回答她的时候,一个王家仆人大声应道:“小姑子,你那老仆早昏过去了,还有他的腿部被流矢所伤,流了点血。放心,死不了。”

  得到这个答案,陈容心神大定,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不一会,她睁开眼来。仰着头,便这般望着抱着自己,眼晴一直微眯着的王弘,望着一脸郁怒的孙衍,陈容灿烂一笑,喃喃说道:“你们都在,真好。”这句话一落,她像用掉了所有力气,眼晴也闭上了,手脚也软了,哪里还有半点精神?

  孙衍见状,重重一哼,他伸手扣着陈容的胳膊,朝王弘警告性地瞪了一眼后,把软趴趴的她拖下了马车。跌跌撞撞中,孙衍把陈容塞入了另一辆马车后,转身喝道:“可休息够了?动身吧。”

  众人连忙应是,策的策马,拿的拿兵器,那些把伤口包扎好的,能骑马的继续骑马,不能骑马的给扔上了马车。众人再次向南阳城方向冲去。

  在他们急急冲出时,莫阳城方向,还在不断传来喊杀声,嘶叫声。

  望着火把光越来越多的南城门,孙衍扁了扁嘴,暗暗想道:看来其它各门的胡人开始增援了,那些士族要是还犹豫不决,就会失去先机。不过这事与他无关,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夜色中,莫阳城方向冲天的火光和喊杀成了主旋律,这种种声音把他们几千人的脚步声掩盖住了。

  急急的奔驰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亮了,众人离莫阳城方向已有百来里,已安全了。

  安全了。众人同时欢呼一声,开始翻身下马。就在他们跳下马背的同时,跨下极为神骏的坐骑,开始摇摇晃晃,有的甚至口吐白沫。必须休息了。

  陈容恢复精神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坐起身来,伸袖拭了拭粘巴巴的双眼,却发现袖上尽是斑斑鲜血。

  就在她望着那袖子发呆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女郎。”声音有气无力,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正是尚叟的声音。

  陈容抬起头来。

  尚叟爬到她面前,他颤声说道:“女郎,我们逃出来了。”声音一落,泪水横流。

  陈容白着脸,绽放了一朵灿烂的笑容,嘶哑地说道:“我们逃出来了。他们,也逃出来了。”说着说着,她双眼大亮,神情也是大振,便直身坐起,伸手掀开车帘,朝外面望去。

  望着王弘的马车,马背上的孙衍,陈容颤声低语,“尚叟,我与他们有了共生死的情谊,以后,我的处境一定会好些。”

  尚更没有想到,她一醒过来,想的便是这个,当下咧嘴应道:“是。”看向她的眼种中,满满的都是感慨和心痛。

  孙衍一回头,便看到了把头伸出马车外的陈容。他纵马过来,来到她面前,他向她凑近些许,轻声说道:“方才我已警告他们了,他们都应了,不会乱说。阿容,你尽可放心。”

  陈容傻乎乎地望着他,奇道:“你说什么呀?”